“远来是客,来看看咱家这院子。”老头笑眯眯的,转过头来对翟墨道:“嗨,这院子有年头了,老伴走了之后也没个人维持,我们爷仨儿赖着住,凑合过日子罢了。”
翟墨目光扫过斑驳的砖墙,落在屋侧堆放着的柴禾垛子上,笑道:“您守着两个能干的儿子过日子,已经是老来福了。”
“是啊,是啊。”老头提到自己的儿子,一点没有假模假样的谦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转身使劲拍了拍大儿子坚实的后背,指着翟墨看过去的那堆柴禾说道:“人老了只能靠儿子养,我年轻时死命读书也没考上功名,生了儿子便不愿让他们再走我的老路,只叫他们学打猎砍柴维持生计。都是普通老百姓,哪有官爷命,过日子还是务实点好啊。”
翟墨点头认同:“这话在理,过日子,实实在在的。”
老头慈祥地一笑,摊开手为二人引路:“我这院里到处破败,也就只有主屋还有点模样。”
翟墨点头道谢,抬脚跟老头进屋,两个儿子跟在季华鸢身后也紧随着进了屋。主房不大,进门是一厅,有雕花的藏宝架,一张方桌,三个凳子。蒙了灰的藏宝架上大片的空着,只放着几个粗瓷器,看着虽精巧,也不过是市井里几钱银子的玩意。桌凳很糙,没有一点繁杂的花式。
老头笑着说道:“平时少客人,这厅子就是我们爷仨吃饭的地儿,也没什么物件。”
翟墨点头,跟着老头向里间走去。厅子里头是一间卧房,和厅子之间挂了一块黑布帘子算作屏风。翟墨四处打量一圈,房里只有床、桌、凳,桌上的茶壶开着盖,茶盖随意地倒着,露出斑黄的茶渍。屋里连个柜子都没有,几件衣服垫着纸堆在地上。
墙上到处皆空,大片灰突突的墙刺得人心慌。这屋里唯一的亮色就是一扇大窗,采光极好,翟墨支开窗,清风扑面而来,可将全院尽揽眼下。
老头在他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家里一穷二白,真是让您见笑了。”
翟墨搭上窗回身,看了老头片刻,随即也笑,笑中却带了一丝隐约的深意:“您家里布置清简,但是……很有趣。”
“噢?哪里有趣?”
翟墨仔细盯着老头看,却没有从那双眼睛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紧张,便只轻轻一笑,扬手虚点了点老头身后两个沉默的儿子:“三个男人能将日子过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老头爽朗一笑,转身又对两个儿子道:“走,带客人去你们房里看看。”
南偏房是两间连通的卧房,依旧是木床木桌,只是房间更小更破。这屋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翟墨正思踱着要怎么在房里多呆一会,就听季华鸢突然笑了:“老先生,我和我家爷出来一小天,肚子饿坏了。您厨房里有吃的吗?”
翟墨扑地一声笑了,抬手极为熟练地敲了敲季华鸢的头,对老头道:“我家这小仆就是嘴馋好吃,您若是有剩下的干粮,就给他先垫垫吧。”
老头也笑了:“行,那就让我两个儿子先带您看看,嗨,这屋里也没啥好看。正好,我带这小公子去厨房吃点东西。”
季华鸢笑着道谢,和翟墨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尾随着老头去北偏房。北偏房非常小,其实就是一个小厨房,外边半搭着一个棚子,堆着大堆的柴禾。这屋里连干净都说不上,灶上还放着一摞没来得及洗的碗筷。老头走到起了毛边的木架子上打开包裹着烧饼的油纸,又拿出一个瓷碗倒了半碗开水,背着季华鸢问道:“小公子,要芝麻烧饼还是酥油烧饼?饼有些硬了,我给你泡点热水也能填填肚子。”
季华鸢没有回答,他看着半满的米缸和面缸,忽然笑了:“老人家,你家过日子就指着米面吗,怎么连一碗油都没有?”
正在掰烧饼的老头动作一僵,回过头,却看见季华鸢正好回头看着他笑,那双眼睛里不似刚才单纯俏皮,盛满了了然的深意。
老头慢慢收敛起慈祥的神色,目如深井,平静地与季华鸢对视。季华鸢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将手随意地插进面缸搅着,轻声道:“我这里屋外屋走了一圈,您家没有柴刀,也没有猎具。您说从前有老伴,饭厅里的凳子却只有三个。还有——”季华鸢抓住一把面粉抬起手来,紧紧一捏,雪白的面粉从指缝间无声撒下,季华鸢挑眉笑着:“三个男人,日子邋遢得茶杯碗筷都不洗,却穿着一身干净得皂角飘香的衣服。这真是……”季华鸢嗤笑一声,想了想,用了刚才翟墨说的那个词:“有趣。”
那老头平静地听季华鸢说,毫无波澜的眼眸突然闪过一抹光彩,季华鸢顿时警觉,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他将手中抓的面粉向老头扬撒而去,身体向后扭出一个腾翻,眨眼间藏在宽大衣衫中的落虹已经在手,立刻就能出鞘。
然而,那老头却仿佛凝固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那空气中扑腾的面粉消散开去才笑意盈盈地看着季华鸢按着剑鞘的手,说道:“季华鸢,你还是太年轻、太张狂了。身上没练几下真功夫就敢这样明晃晃地把话挑破,站在这里的若不是我们,你还有命出去吗?”
季华鸢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伸手向自己面上摸去,伪装的肌肉块依旧服服帖帖地敷在颧骨和两腮。那老头笑意更深一分:“别摸了,就你这双眼睛,怎么可能藏得住。”
“你到底是谁!”季华鸢尽量平静自己心底的震撼,右手按着剑,目光如利剑一般刺过去。老头笑了,露出一副难为的表情,仔细想了想:“你应该叫我——叔伯?师公?”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摇头否定,末了无奈地一笑:“反正我们两个,大有渊源。”
“你少胡扯。”季华鸢咬牙切齿,他是没有什么亲人的人,最恨别人拿这个骗他。
“你和你娘,真的很像。”老头只是笑,神态从容。
“你再和我绕下去,我就要张口喊人了。”
“是吗?”老头笑眯眯地望着他:“噢——那你可要想清楚,你若不张口,你那朋友——让我猜猜,是东门的首领翟墨吧?还有隔壁那个,可是北堂朝的护法朱雀?他们若是一无所获地回去,大概还有命活,你这一嚷嚷,我想放他们走都难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脊背,然而季华鸢却只是嗤地一笑:“既然被看穿,即便我不声张,你们又怎么可能放我们离开!”
老头笑着摇摇头,目带激赏,又似惋惜:“是啊,我们也不想,尤其是那个叫翟墨的小子,这次不杀,以后又要棘手了。只是现在朝廷风头太强,明察暗访,到处都在找铁狼军。我们上次折兵损将,现在也需要休养生息。”
季华鸢冷笑一声:“在这距离天子脚下不过数百里的城镇埋下重军,如此猖狂,你们也还知道怕吗?”
“我们当然知道怕,但我们更知道勇。”那老人的目光突然从远处收近了一些,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季华鸢一番,点头笑道:“嗯,很好。这二十五年,你长得很好。我听说你的很多事情,文韬武略,大概也够资格了。”
“什么资格?”季华鸢皱眉,他讨厌这种一无所知的被动,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
老头淡淡地笑:“正主归来,暂管者理应放权。你,就是正主。”
季华鸢又一次皱起眉,然而这一次他不打算再问,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谈话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他冷冷地看着那老头,确认对方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才缓缓松开紧紧按着剑的手。用力过度引起片刻的充血,他看着自己手掌压出的纹路,突然转身两步走到门边,手按在门上。
“回去之后,话不要太多。”那老头的声音从身后像是飘过来一样。
“你说了不算。”
“不,不,我说了算——”老头摇头笑着,似是无奈,却又带着几分纵容似的:“你以为回去之后带着人来平了这里就能找到铁狼军?我们的人早就转移了,我留在这里,就是等你的。”
季华鸢干笑两声:“我们素昧平生,你何必屡次说这缠绕不清的话。”
“并非缠绕不清啊。”那老头叹口气:“你是她的孩子,若是有她十一的聪明,也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闭嘴。去找晏存继吧,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
季华鸢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老头。老头吐口一字一字说道:“白珊瑚簪子是一件可调动滔天力量的宝贝,自你出生,就是你的。”
季华鸢定定地看着老头,心中已为这一切掀起巨大的波涛,他脑中闪过种种猜测,却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季华鸢看着老头,许久,忽地轻轻笑了,摇头:“不,这世间没有自我出生就属于我的东西。我活到二十五岁,属于我的东西,只有一样。”
老头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异:“是什么?”
季华鸢摇头,开门便走。老头只能跟着他出去,翟墨刚好也从偏房走出来,季华鸢面上一派正常,转眼又变成了那个俏皮的小随从。翟墨向他投来一个征询的眼色,季华鸢犹豫一瞬,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样,看过我们这破院子,您还有心吗?”老头爽朗地笑着。
翟墨也笑,随意拱手做了个揖:“叨扰您了。这清宅大院贵在情分,还是主人自己留居才好。”
老头哈哈大笑,随两个儿子一起将二人送至门口。翟墨彬彬有礼地拜别了老人,和早就等在巷口的朱雀会合。不出所料,朱雀也没有收获。两人各自都发现了诸多疑点,却是千头万绪,难以和铁狼军建立什么直白的联系。这一行收获甚微,天也黑下来,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季华鸢落后二人一步,心中乱得像是长了杂草。
“翟墨。”季华鸢突然在背后叫道。
“嗯?”翟墨回过头,看季华鸢满目心事的样子,安慰地笑了笑:“没事,你第一次出任务,即便没有收获,王爷的罪责也不会落在你头上。”
季华鸢摇摇头,看着路边的石子,低声道:“今晚,我想回王府住。”
“理由?”翟墨皱起眉。
“北堂朝说今晚有事和我商量。”
翟墨下意识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疑有他,只是点头答应,叮嘱了几句便和季华鸢分开。
季华鸢撒谎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也许,他只是想要回去,哪怕是任性一次也好。心不静,就想找到一个令人心安的地方安睡。季华鸢想着,无论怎样,白珊瑚簪子也好,爹娘也罢,这世间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东西,只有北堂朝给他的家。
108、今昔(一)
季华鸢撒谎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也许,他只是想要回去,哪怕是任性一次也好。心不静,就想找到一个令人心安的地方安睡。季华鸢想着,无论怎样,白珊瑚簪子也好,爹娘也罢,这世间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东西,只有北堂朝给他的家。
然而,夜里静默疾行的步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季华鸢一个人站在街头,突然犹豫了。
回去后,怎么说?说老头身上卷带着身世之谜,还是说自己明知道内情却隐瞒说谎?季华鸢死死地咬着唇,理智告诉他,不能再骗北堂朝、瞒北堂朝了,可千头万绪,他要从何说起。
老头既然能看穿三人的身份,就没有必要再说谎。他明明可以痛痛快快地砍掉北堂朝的左膀右臂,但他却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季华鸢,似是苦恼地思索着:“你是该叫我叔伯呢,还是叫我师公?”就好像他冒着生命危险留在那里,只是为了眯着眼睛告诉他一声:哦,你得去向晏存继要回簪子了,那是你的宝贝。
季华鸢不傻,白珊瑚簪子是晏存继调兵遣将的兵符。老头今天一口一个正主,季华鸢闭上眼,想着他那素未谋面却艳绝奇绝的娘,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局。这局开端于二十五年前他出生……不,也许是二十九年前晏存继出生、甚至更早!老头今天的一席话若字字为真,那白珊瑚簪子就将是会卷他进入血雨腥风的祸物!
这世间有力量的东西通常都太烫手,稍有不慎就要付出噬皮焚骨的代价,季华鸢当真一点也不想碰。他从前最盼望的就是能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现在知道了,却恨不得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想要和北堂朝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平平淡淡吵吵闹闹的日子。西亭和南怀这局大棋,理应与他无关。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否认,那老头的话,字字戳心。老头侧过去时下巴收紧的轮廓,和自己一模一样。
血亲,这个再平淡不过的字眼,在季华鸢的生命里,却是那么遥不可及,令他痴迷而又百求不得。他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那老头不要与他有关系,但是隐约的,他却又那么渴求一个真正的亲人。
晚秋夜里的风很凉,街道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了。季华鸢现在是回不得王府,也回不得东门,他裹着那件严重不合体的外袍在巷口徘徊一阵后沿着空荡荡的街道一直走到头,才终于寻到一家肯收留的小客栈。店里只剩下最破最小的客房,店小二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安排季华鸢住进去。季华鸢无视了一地的灰尘,满腹心事地合衣倒在床上,只盼望明早北堂朝不问,翟墨也不提自己今天告假回府的事情。
小客栈的床板很硬,稍稍一动弹就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季华鸢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
他睡得极浅,但好在一夜无梦。
清晨醒来的时候,街上还一片寂静。季华鸢看了看时间,自己也就睡了两个时辰。他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酸痛,简直比在东门一天惨无人道的训练后还要累。季华鸢简单乔装一番出门,踱步到离王府巷口最近的一家早点铺子,第一锅烧饼还没有出,他只好捧着一碗滚烫的沸豆浆慢腾腾地喝着。
这里虽然看不到王府正门,但是只隔了一条短小的巷子。如果北堂朝知道了昨晚的事,就会有大量侍卫跑动。季华鸢一边心里计算着时间,一边小口小口地啜着,香醇的豆浆从喉咙滚进胃里,很烫,却很舒服。热乎劲慢慢在他体内升腾,渐渐地包裹了冷了一夜的身子,晨风清清凉凉地吹拂过去,带走他鼻尖的薄汗。他激荡了一夜的心,蓦地静了下来。
帝都不似江南终年温暖湿润,这里的晨风清爽,晚风寒凉,春夏秋冬如此鲜明,就像那个人,喜怒哀乐都那样坦然,毫无掩饰,毫不做作。
十年前的繁华帝都那样让人手足无措,季华鸢站在觥筹交错的酒席上,冷傲的面色深深掩盖着自己的不安。几乎每个人都会举杯过来向新科状元敬酒,带着拉拢的、试探的、好奇的神色,打着官腔赞扬。季华鸢最害怕的一个问题是:“公子学问卓于世,请问出身何门?”就在他的冷汗快要钻出发际的时候,北堂朝穿着一袭白衫笑着走过来,朗声笑骂那人道:“成天追着新科公子问家世,怎么着,你家小女儿愁嫁成这样?”
那人的眉眼俊朗,每一个表情都那样生动而自然。季华鸢已经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了,骤然放松后,心里却又麻麻痒痒的。北堂朝的笑那样明朗,季华鸢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动人的笑,那人即便说着替人解围的话,却也那样自然而然。北堂朝随便一抬手,朝阳般的气质便压得他心头酥痒却不敢抬头。
然而,他却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戏谑道:“新科状元,以水混酒,有些失诚意哦。”
季华鸢少见地抖了手,他手上一杯一壶,来一人便陪一杯。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壶里,尽是白水。就在他故作镇定之时,北堂朝轻笑出声,随手斟了竹叶青换下他手中的酒杯。季华鸢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休说叫北堂王抓了现行会不会吃板子,便是接下来的酒席他也绝对吃不消。然而,就在他浑身僵硬地准备接受下一轮敬酒时,北堂朝高声笑道:“我们的状元郎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本王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