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华鸢一边嘟囔道“慢点,小心腿”一边跟在他身后出轿,掀开厚重的轿帘踩在地上,有一瞬间的眩晕感。光线的骤变让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于是,世界又重归让他感到舒服和安宁的黑暗。
他听见北堂朝在他身后低笑,北堂朝从后面伸出双臂,缓缓环住了季华鸢的腰,凑在他耳边低语呢喃:“华鸢,你得睁开眼看啊。”那声音绵软得像是季华鸢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是那样温柔而有力。北堂朝在他耳边轻轻吐气,让他的一颗心软得像是沉进了水里。季华鸢在心中轻叹一声,而后缓缓分开五指,让光线顺着指缝一点一点洒进来,慢慢地,放下了挡在眼前的双手。
这是青山之巅,远处是万里山脉绵延。金色巨轮沉在山头,染亮了一片天际,仿佛在世间万物中投下如雷的喧响,却又那样静默而磅礴地自立一方。
晚风慢慢地推着日边的红云,季华鸢怔怔地伸出手指,他分明觉得那轮红日就在他眼前、那样触手可及。而他却又停住,缓缓放下伸出的手。母渡江在他身下流淌,江水冲击在江岸上,发出幽远空明的声响。山峦相守,江水缠绵,北堂朝在他背后低声叹息,埋下脸去蹭在季华鸢的头上,低声道:“落日余晖,山水眷恋,喜欢吗?”
季华鸢说不出话,他刚要开口,就被鼻腔中那股猛烈的酸涩冲回去。他的心突然间仿佛那样空,却又那样饱满。他提起一口气蕴在胸中,却迟迟未能叹息。
远处传来一声旷远而苍劲的嘶鸣,季华鸢怔怔地回过头,是一只苍鸢盘旋在山头,从容地侧身,振翅,飞掠而过。
北堂朝更加紧地抱着他,柔声又问道:“华鸢,你喜欢吗?”
季华鸢嗯了一声,这一个嗯,却不知用了他多大的力气,他这一个字吐出来,眼眶立刻就红了。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北堂朝的眼睛,他不敢,他怕那双眼睛比那轮落日更让他痴迷,让他永生沦陷。
北堂朝在他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郑重而温柔的声音缓出几分愉快来:“你喜欢就好了。”他说着,抱着季华鸢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絮絮地说着:“知道吗,当我证实了你的身世之后,我没有和你说,是因为不想表现得特别看重这件事,我怕你因为我的郑重而更加难过。我一直在等,等你回过头来找我,对我说你的委屈、说你的不甘、恐惧,等你对我痛哭失声,彻底的宣泄。可是你没有,你宁愿将那剧烈的痛封存在心里,任它一天一天钝刀子慢慢凌迟,也不愿在我面前表现出你的软弱……华鸢,为什么一直要在我面前端着自己?我爱着你这一整个人,不仅爱着你的骄傲恣肆、风华绝代,更爱着你的软弱、苦楚和彷徨。我到底要多久才能让你明白,我想看到的永远都不是你的光鲜亮丽,你在我面前,永远都不必乔装。”
晚风吹拂着季华鸢额前的碎发,他微微眯起眼,听着身下江水汨汨,听着北堂朝被晚风拉远又带近的细语呢喃,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一点一点放满了跳动的节奏,一下一下,缓慢而深刻。他一瞬间觉得通透,一瞬间却又觉得迷茫,通透与迷茫感交错袭来,让他想哭又想笑。
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北堂朝就是他的佛,他的如来,一直都带着慈悲笑意站在他身后,为他做着一切,不求他感谢,甚至不求他感动,只盼许他一丝欢喜。
“这次知道自己错哪了,以后不许了……我知道我即便说了几百次,下一次你可能还是会避开我,自己躲在小壳子里。但是至少我现在对你说的,是很认真的,你要认真地听。”北堂朝说着,慢慢地松开手,季华鸢下意识地紧紧反抓,北堂朝一愣,然后愉快地笑出了声。他与季华鸢十指相握,走到季华鸢身侧,长吸一口气,吐出,回过头对季华鸢笑道:“华鸢,等我们老了,就在山上盖一个小房子,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带你来山顶看落日黄昏。”
季华鸢终于敢侧过头与北堂朝对视,他看着那双世界上最赤诚的眼睛,却只是怔怔地低声问:“不看日出吗?”
北堂朝笑了,伸过手使劲揉了揉季华鸢的脑袋,说道:“都变成两个老头子了,还看什么日出啊?”
“老头子就不能看日出吗?”季华鸢认真地反问。
北堂朝笑意更深:“知道你早上醒的早,到时候你若是乖乖的别乱拱,老老实实地陪我睡到自然醒,我晚上才带你来看日落。”
季华鸢怔怔地看着他,而后郑重点头:“好,一言为定。”他回过身去,和北堂朝并肩而立,立于高山之巅,看那落日之辉,身下是万里青山绵延,江流永不断绝。他面对着高天阔地深深呼吸,慢慢地收紧手指,感受着北堂朝的肌肤和骨节填充在他每一个指缝间,那样牢不可分,冥冥之中,像是一种契约。
季华鸢想,他会记住这一天,会用一生记住这一天,北堂朝撑着疲惫伤痛的身子带他来山顶看落日,看这南怀的大好河山,只为不露痕迹地将那句“与子白头”的承诺自然而然地告之于他,让他心安。
还好,他的良苦用心,即便不说,他都懂。
很久很久之后,北堂朝曾经戏嗔着问过季华鸢一次:“那时那样的情景,都没能让你看破阴霾、改变心意吗?”
季华鸢回忆着当时,叹息说:“那时的我早已看开,只是,还需要彻底放下罢了。”
114、好味道(一)
两人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北堂朝特意赶走了小厨房里的下人,由季华鸢给他洗菜切葱,自己掌厨,扬言要为季华鸢做一桌“家乡菜”。季华鸢只得由着他,他是普通生意人家养大的,厨房活倒是不生涩,而北堂朝就不同了,说实话,他还从来不知道北堂朝除了煮云吞还会做别的。是以他一边利索地切着汁水淋漓的青笋,一边忍不住抬眼偷瞟北堂朝。
厨房开了火,烟火味极重。北堂朝倒真的不让他失望,起火,炝锅,翻炒,动作非常流畅。季华鸢侧过头看着北堂朝鼻梁上渐渐冒出来的细密的汗珠,香味一点一点渗透入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把他整颗心都填得满满的,让他再不能分心去想一点别的。
君子远庖厨,北堂朝却似乎从来没有这个概念。从十年前他初进帝都时,他就知道北堂朝会煮非常美味的云吞了。然而无论是当年的云吞,还是现在翻炒得叮叮咣咣的“家乡菜”,他似乎从来都只为他一人下厨。
北堂朝只让季华鸢替他洗好了几小把青菜、剥了几颗葱,便将季华鸢赶了出去。季华鸢被他推着往外走,眼光一瞟却看见灶台下边的篮子里居然还有一条鱼,他顿时有些懵了:“你还要收拾鱼?腿伤没好,别折腾了。”
“哎呀,一个小伤让你说成天大的事,快走快走,这儿烟大。”北堂朝拎着木铲追过来推着他,季华鸢回过头抓着北堂朝的手,低声道:“北堂朝,你不用为了我这么辛苦……”
“说什么呢!”北堂朝虎着脸抡起木铲,油滴子被扬起来,季华鸢惊呼一声险险避开。北堂朝故意沉下声音道:“还想吃饭吗?快出去收拾收拾桌子!去!”
季华鸢无奈,只好又叮嘱几句,而后回到主屋。他对着早就被下人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桌面苦笑,这还有什么可收拾的,他就直接坐等着吃就好了。
北堂朝动作很快,季华鸢还没等过两刻钟,北堂朝就亲自过来上菜了。香味老远就从院子里飘过来,季华鸢空了一天已经沉寂的肚子突然开始欢畅地大叫。季华鸢脸色微红,轻轻捂着自己咕噜咕噜叫的肚子站起来帮北堂朝开门。北堂朝虚搭着一条腿,手上端着硕大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进屋,季华鸢看他僵着的动作,自己也忍不住屏住呼吸,走路都不敢大声。
北堂朝低喝道:“别上手!”于是季华鸢讪讪地放下本来要替他接一下的手,只能跟着北堂朝一寸一寸地挪进屋子来,待北堂朝将菜盘一个一个地端上了桌,两人才一齐长出了一口气。而后,抬头对视,同时笑了出来。
季华鸢笑,是因为北堂朝满脸较劲的表情,好玩极了。北堂朝笑,是因为季华鸢什么也没干,却还是急的一脸汗。
北堂朝说是家乡菜,便当真是货真价实的江南菜。简简单单的芋儿烧肉、孜然土豆,稍微麻烦一些的豉椒鲜蒸鱼,配一大海碗淡菜脚骨笋茼汤,清爽可口的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季华鸢有些目瞪口呆:“真是你做的?”
北堂朝笑着眯起眼睛:“像样吗?”
“像样,太像样了……”季华鸢有些愣怔怔地赞叹,提起筷子来,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似乎哪里都是完美的,就连随意堆在一起的小土豆都不能轻易破坏了形状。他捉着筷子在桌上逡巡了一圈,愣是没舍得夹起一口。
这个反应很好,很让北堂朝满意。北堂朝随便拿手帕擦了一把汗,拿起白瓷碗给季华鸢盛汤。碧波荡漾的淡菜脚骨笋茼汤,让人望之而神往。北堂朝捞得很有技巧,一勺子盛上来,嫩绿的笋、草绿的茼蒿、深绿的淡菜都齐全,还搭着一块尖尖的非常可爱的猪脚骨。北堂朝将汤碗捧到季华鸢眼前,笑眯眯的:“先喝汤暖胃。”
季华鸢乖乖接过碗,连勺子也没有用,直接埋下脸去就着北堂朝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而后咬着青笋对北堂朝笑,含糊不清地说道:“好鲜。”
北堂朝的表情更加生动起来,颇有几分得色:“我亲自动手,当然鲜了。”
于是就不再客气,季华鸢饿了一天,埋头开吃。其实北堂朝大概是问错了人,这几道菜虽然都是南方菜,但没有一道是他家乡的地道菜,不过,管他呢,季华鸢依旧低头吃得很香。有鱼有肉,有菜有汤,都是他最爱的人为他烹饪的,又复何求?
北堂朝繁忙了几日,没怎么好好吃饭,但胃口反而不好了。他只是偶尔夹几个又面又软的小土豆、舀几勺汤,似乎便只看着季华鸢吃,也能饱了。大概天下的厨子都是这样,十分精细地调味、烹饪、尝试新的做法,但却鲜少自己坐下来享用。只有看着喜欢的人吃得开心,才是最大的喜悦。
季华鸢知道北堂朝在看着他,他没有抬头对他说谢,甚至没有再提辛苦二字,他直接用行动告诉北堂朝:你的爱意我收到了,非常喜欢。北堂朝做的菜分量还算小,季华鸢刚好努力一口一口地慢慢吃光了整桌菜,只余下一条鱼尾和半碗冷汤。他满足地摸着自己的胃,尽全力对着北堂朝,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北堂朝笑,眼底的宠溺和满足藏也藏不住,他伸手搭在季华鸢的肚子上,本来是想要故意装出几分惊讶的表情,没想到触手圆滚滚的简直是一个小西瓜。他呆愣愣地看着季华鸢,这回面上的惊讶当真一点夸张的水分也无了。
季华鸢红着脸打掉他的手:“干嘛!”
北堂朝回过神来,仔细一想,颇为得意地笑了:“我在想,以后老了,可以圈养肥鹅。我还是很有这方面的天分的。”
“胡说!”季华鸢红着脸嗔他。北堂朝笑得更加开怀,他搂着季华鸢故作一分惋惜的神色,叹道:“哎……本来以为今晚会有一夜缠绵……现在看来,是做不了了。”
季华鸢脸更红,他虽然本就没打算和北堂朝做爱,但一听北堂朝这样说,反倒有些好奇:“为什么?”
北堂朝一脸得逞的笑,揶揄道:“我怕我摸到你的肚子,做到一半笑出来!”
“北堂朝!”季华鸢急了,他使劲打北堂朝的胳膊,北堂朝配合地大叫,而后笑得岔了气,瘫倒在季华鸢的身上。季华鸢气恼地看着他,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一上一下地伏动着,北堂朝抱着季华鸢,两人无意识地蹭啊蹭啊……蹭着蹭着,居然真的生出几分心思来。
其实他本来也没想要做……但是……北堂朝有些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腿,觉得,嗯,还可以,没有觉得疼。他又看了看季华鸢一脸羞红的气恼,想,嗯,这么红彤彤的可爱的华鸢,今晚不睡更待何晚?
所谓饱暖思氵壬欲,大概就是这样。这心思一动,就再也收不住。北堂朝抱着气鼓鼓的季华鸢,轻声在他耳边呢喃道:“我不笑你,不如我们今晚……”
季华鸢面红过耳,却别过头去说道:“想得美,谁跟你睡!今晚我回飞鸢楼睡去。”
北堂朝眨眨眼睛:“介意我跟过去吗?”
“介意!”季华鸢咬牙切齿地推他,北堂朝却纹丝不动,只是笑着看着他,季华鸢脸更红:“越活越没正形了!”
北堂朝好像没听见季华鸢的嗔怪,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目光幽深:“华鸢,你真的不想吗?”
“不想!”
“真的吗?”
“真的!”
“真的不想吗?”北堂朝神情非常认真,一次又一次地问季华鸢,眨眨眼,似无意地舔舔唇,一顿一顿说道:“真的、真的不想吗?你,确定?”
季华鸢红着脸看着北堂朝,他不想承认,却连自己都觉得羞耻。自己本不是放浪风骚之人,却是这样受不了北堂朝,北堂朝拿话激他几句,他竟然就已经浑身战栗、有了反应了!
北堂朝意味深长地笑,目光锁定在季华鸢的小腹以下,低叹道:“哎……你又骗我……你自己看,你分明想了。”他说着,竟然径直伸过手去,一下子便搭在了季华鸢下体上。季华鸢“呃……”地惊呼,下意识地去挡,却已经来不及。北堂朝轻轻一握,他整个身体立刻酥了,疯涌的快感包裹了全身,他忍不住想要屈起身子,却被北堂朝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扳直,只许他靠在自己怀里。
北堂朝听着怀中人面红耳热的喘息,指尖只是隔着衣服轻轻一刮,季华鸢便整个人都要颤上几分。北堂朝搂着怀里的人,低语:“真的……还不想要吗……?”
季华鸢已经被北堂朝抚弄得浑身都软了,他一边急促地低喘着,一边咬牙挤出破碎的声音:“你……你竟然……唔……”
北堂朝没有听他说完,直接俯下身子吻上了那红如樱桃的唇瓣。他用力吮吸,尽情深吻,舌尖在季华鸢甜美的口中肆意游走,引起怀里人止不住的颤抖和含糊的呻吟。
季华鸢从来都没有对北堂朝说过,他真的很喜欢他的吻,每次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北堂朝将唇覆上来,他就会没出息地软倒、大脑一片空白。那人的吻,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与他努力地纠缠,就能让他忘却世间繁杂,让这个世界喧响有如洪水滔天。季华鸢被他吻到无力支撑、吻到难以呼吸、吻到濒死却又那般留恋、不忍与他分开。
能够让他忘掉一切,那时那地,只活在北堂朝的怀抱里。
季华鸢朦胧中,感到北堂朝突然扯去了他的衣服,而他却连惊呼都来不及、也没有力气,他抬起头,睁开迷离的眼,北堂朝双目漆黑深邃,有如亘古的长河。他将火热的胸膛贴上来,在他耳边低语道:“吃过家乡菜,你也应该要我也尝一尝……我最喜欢的味道……”
115、好味道(二)
季华鸢在眩晕中被北堂朝一把抱起,他贴在北堂朝胸口,仿佛无意识地低声呢喃:“你最喜欢什么味道……”
北堂朝低下头浅浅地啄着他的额头,声音低柔:“你的味道。”
“我?”季华鸢仿佛有些迷茫,他在北堂朝的怀里动了动腿,北堂朝立刻将他抱得更紧,加快了脚步往床边走去,说道:“让我魂牵梦萦的味道。”他说着,走到床边,将季华鸢轻轻扔在床上,床很大很软,还铺着绣金飞鸢的被子,季华鸢滚进去深陷在床里,只觉得身子比床还软。他低下头,这才恍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被脱得干干净净。季华鸢有些羞耻地蜷起身体,伸手拿着被子要挡,却被北堂朝接过被角,温柔却又强有力地从他紧紧捏合的手指间拿开。北堂朝站在床边看着季华鸢,神情专注而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