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必报的家伙。
桂这样想着,却是难得恭顺地低下头:“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对,却不关慕雨的事,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
这几日接连不断碰见不怀好意的修道者,桂早支撑不下去了。青年掷去千金,只想报复,除了低头,桂没有其他的办法。
青年的笑容加深:“呦,这是什么态度,连跪下来都不肯,我瞧不出你的诚意。”
桂本不顾及脸面,听见这一句话,便要依他所言。
谁知青年扬起下巴:“便是跪下来,我也不会放过你们”他转一转眼珠,“不过,若你敢脱了衣服在城里走上一圈儿,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那慕雨呢?”桂问。
青年冷笑道:“我肯留下你性命,不过是为着之后能更好地羞辱你,那个人也可恶,自然也要一起留下来,何况你不是喜欢他吗,让他不好过,你会更难受吧。”
这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吧。
桂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下一瞬,猛然上前。
然而指甲还未触及青年,便被一层无形光亮挡下。
“我肯独自见你,又怎么不会防备着呢,你这只妖委实太过天真。”青年抚摸着腰间玉佩,“仙人赠我这块儿玉佩,只为防身。”
这样,便彻底没了办法。
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人恶心,终究也是他太过弱小,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谈何保护慕雨。
回去之后,他不曾再与慕雨有何亲密举止,这几日应付那些修道者,早耗尽了他的气力,耗费的越多,从慕雨身上索取的也越多,桂修为尚浅,并不能够控制。
他并不认为青年能请来仙人帮忙,真正的仙人怎么会管这档子事,顶多不过是个醉心于凡世名利金钱的和尚或道士。
他已经为慕雨打点好一切,从前邀慕雨离开的那位老朋友也被他寻来,桂化作慕雨的模样,同那人定好了离去的日期。
过了这一晚,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了吧。
桂难过地环住双膝,将脸埋在腿间。
第十九章
当桂最后吻上自己唇角时,不同于从前,高朝过后的疲倦。慕雨只觉着身上是从未有过的困意与疼痛,他半睁着眼,看见桂明澈的瞳眸。
那个人的身影逐渐模糊,慕雨想要抬手触碰,却发觉自己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倦意更浓了,眼前的桂渐渐消失,亦或是融进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困倦与疼痛,仿佛统统感受不到。
慕雨陷进了漫长的梦境,或许也算不得做梦,黑暗中渐渐浮现的,是从前的种种经历。
有得意时的骄傲,有失意后的落拓。那些记忆不过片刻,最为长久的,是遇见桂的时候。
旧宅院,素白缎,瘦桂树。
荒芜庭院中有着腐旧杂乱的气息,清冷月光柔柔洒下,映在庭中的月桂上。桂花的清香萦绕鼻端,仿佛只是浅浅嗅着,历尽冷暖的疲累身心都能顺畅稍许。
那个时候,便注意到了那株特别的月桂。
于是见到那个行事古怪的少年时,心中隐隐也猜得到些什么。那个人甫一凑近,便是浅浅的桂花香气,干净,秀雅。
折人腕骨做得顺心应手,连同威胁也是极有气势。
然而慕雨看得出桂言语时,透露出的些微生涩。仿佛从不曾与人交流,极力要做出熟练的模样,好掩饰他的不通世故。
桂的脾气不大好,确切地说,他并不懂得要掩饰,是以情绪变化无端,阴晴不定。
慕雨早习惯了一言不合便被叶片划破手指,也习惯了夜晚被人叫起来浇水。
未曾落魄时,他也是被好好伺候的主儿,几时用得着劳心劳力地伺候别人。然而每一回为桂绑上发带,打理好衣饰,内心深处总是温暖的。
从前一度以为自己会这么浑浑噩噩地度完一生,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会去管之后的事情,不去操心生计。
不过贱命一条,没了也就没了。
这一切却被桂无意识地改变了。
慕雨开始关心细小琐碎的事情,今天要做什么糕点,明天要做什么,能赚多少银钱,这些银钱又能支撑几日,会不会有余钱帮桂置办一套新衣。
失意人,无情妖,时时相见。慕雨知道,这不过是各需所需,他住桂的宅子,得一方栖身之地,桂支使他浇水除草,得一个修炼之法。
然而有些事情总会悄悄改变。
便如桂随他一同出去,行走时悄悄捏住一片衣角,怯怯地抬眼打量路上行人。慕雨总会不动声色放慢脚步,使得身后那四处顾盼的人能够跟上。不知从何时起,即使手中拮据,桂看中了什么,他仍旧会为人买来,看着桂眉眼弯弯的模样,便觉心中满足。
亦不知是什么时候,桂渐渐地学会压抑怒气,被叶片划伤手指的事情,再没有了。
距离,渐渐地消失了。
迷迷糊糊中,慕雨仿佛听见有谁在耳畔柔声细语:“你走吧。”
怎么能离开呢,桂在这里,他怎么能离开呢。
或深刻或平淡的从前,消失了,记忆里桂的笑面,亦消散了。
“要记得我啊。”
长久的黑暗里,只有这么一句话,轻得一晃神便听不分明。
记得的,那些记忆,是要放在心底里,一辈子啊。
第二十章
眼看着慕雨乘坐的那条船渐渐远去,桂终于方自面前那颗柳树枝干后转出身来。
渡头,青柳,离人。
桂原本觉着这种送别的愁绪颇为感人,从前还曾神经兮兮地缠磨着慕雨随他一起来到渡头,演一出折柳寄君的戏,好满足内心深处的奇异嗜好。
如今真正的送别,亦或是连送别都称不上,桂只能躲在柳树后头默默看着。从前肖想的景象真正发生了,桂心中也被离愁填满。
不再是从前的嬉笑胡闹了,慕雨真正离开了。看着那水波之上稳稳前行的客船,桂不自觉掐下一片细嫩柳叶。此地一别死生茫茫,这样说倒是十分的贴切,且不论慕雨会不会回来,若是他回来旧宅院,看见的,恐怕也只会是一株死去的月桂吧。
勉强收敛了悲伤心绪,桂将指间的柳叶随意扔下。与这桩事没了纠葛,慕雨会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也会深刻地记住自己,一生。
眼下要了结的,只剩下那个小心眼儿的混账青年了。
没了顾忌,自然也无需忍耐。
桂向来不是个擅长忍耐的人,压抑心中怒气不过是怕那青年伤到慕雨。如今慕雨走的远远的,桂只想好好教训那青年一顿,不计后果地教训。
他虽是只小妖,却也有着一些凭仗,若叫谁逼得狠了,便是拼上性命也要弄得那人只恨来到世间。
来到那青年富丽奢华的宅院,桂轻轻一弹指,便放倒了门前伫立的家丁。正待进去,却瞧见门上贴了一张黄符。
想来也是做做样子,那青年巴不得自己快过去被他羞辱折磨,又怎么会将自己拦在门外。
往前走了几步,似是觉察了什么,桂轻巧避身闪过,躲过迎面泼来的一盆黑狗血。
“我便知道你会再过来!”
华服青年施施然转出来,顺便支使小厮将地上的狗血清理干净。
桂看一眼地面,再面无表情地抬眼:“我这一回过来只是想要做个了断,从前我固然得罪过你,却也好好道歉了,可惜你气度太小,不给人活路。”
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青年笑道:“了断?你要怎样了断,连近我身都做不到,你又能做些什么。我劝你还是安安生生留在这里,叫人费去你的修为,我也勉强能忍受你脱了衣服侍候,若是侍候得舒坦了,说不准还能叫你少受些苦楚。”
这样恶心的话语,桂本该十分气怒。然而此时,他心中只惦记着怎样能叫这人生死不能。
青年本想再说些什么,欲出口的话语却因眼前的景象生生地噎回去。
但见桂毫不在意地褪去外衫,将里衣领口拉得更开一些,稍一动作,便现出一段纤细锁骨,一半儿雪白肩头。
暗暗以叶片割破手指,桂慢悠悠地取下发簪,不动声色将那一滴血液融进去。
青年只觉眼前一闪,有什么东西冲自己抛掷过来,他下意识接住,抬眼看向面前那个无害可欺的少年。
桂偏着头,青丝散了一肩一背,他将衣服往上拉了拉,柔声道:“我自然是要好好伺候公子的,伺候得您永生永世都忘不掉。”
看着青年傻兮兮地握着那根玉簪,桂只觉得一阵快意。
他虽不能近青年的身,然而被他掷去的玉簪,玉簪中隐藏的咒术,却能要了青年的命。
这本是件好事,然而这也是个玉石俱焚的招数,青年若死了,他也活不成,且是灰飞烟灭不得转生。
“一命抵一命,倒是便宜了你。”桂冷冷地看着已然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儿的青年。
然而随着青年的痛苦不断增加,桂也能觉察到自己身上的力气也在不断消失。
第二十一章
桂难以置信地回头望一眼那富丽的宅院,不明白那个人怎么会轻易地放过自己。
出人意料地,桂并没有死去。体力几乎不支时,出现了一位白衣少年,桂视线模糊,并不能看清少年的样貌,只依稀记得他清冷的嗓音。
那人救了自己,自然也救了濒死的青年。
待青年睁开眼睛,少年平淡道:“你从前说这桂妖穷凶极恶,且你是钱易的好友,我方应了你的请求。”他看一眼不远处的桂,“这几日我暗暗观察了这桂妖一阵子,发觉事情并非如你所言。”
也不管青年是否听见,他继续道:“你连句真话都不会说,我自不必再帮你,日后我也会叫钱易与你断绝来往,他有你这种朋友,着实叫人忧心。”
说罢,再也不理会彻底昏迷过去的青年,转身便要离去。
桂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看见白衣少年微微侧过头:“这几日我在你那宅子里藏着,方明白事情的原委,你还是快些寻回那个人吧,分隔两地不是好事。”
怨不得这些天总觉着哪里怪怪的,原来是有人暗处看着。
待到白衣少年离去了,桂低下头,恼恨自己的无力。这一回是被人救了,下一回却难保仍有好运气。总让旁人搭救,终究是不成的,他不想叫自己的命运,慕雨的命运,总是被旁人左右。
不过眼下,还不必思索这个问题。
桂看向昏迷的青年,缓缓地勾起唇角。
终于能亲自解决这个大麻烦了。
他走到青年面前,忍不住踩一下这人的肚子。
看着华贵的衣衫清晰地印上一个黑乎乎的鞋印,桂觉着自己的恶趣味得到了满足。他蹲下身,本想直接将青年弄死,却想起闲聊时旁人所说的因果,只好无奈地收回手。遂了心愿,自己便惹上了杀孽,保不齐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桂只好施了个小小的术法,使得青年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忘干净,同时也没忘趁机折腾这人。他点上青年额心,一缕幽黑烟雾便轻飘飘地融进去。
怨魂的气息,足够他做三个月噩梦了,桂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此时离开了那里,桂反倒失落起来。
他想起慕雨。
慕雨会不会回来,桂并不能断言。
没有人再来费尽心思地找自己麻烦,日后的生活也会恢复平静。他仍旧能够每日懒洋洋地于庭院中晒着太阳,仍旧可以在街巷中闲逛顺便买几块儿桂花糕。他仍旧能享受井水的清凉气息。
然而,从前那个为他浇水的,却不知会不会回来。
桂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小城,更无法去寻找慕雨,甚至,连那人现下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切都糟糕到了极点。
桂并不愿意回去宅院,一路失魂落魄,不自觉竟走到了送别的渡口。
清风拂过,柳树细软的枝条儿几乎要触及脸颊,桂不耐地扯下一根,捏在手里左右摆动。
看着眼前平缓的水流,重叠的远山,桂干脆坐下来。
不论他来与不来,既然无法离开,自己便在这里等着吧。
多少个日落日升,桂懒得去算,本以为耐不住其中的枯燥无聊,却不想竟在此坚持这么久。
桂不知道这样子有几日,只是觉着,这么久。
看着多少小船悠悠飘来,仔细去看,却发觉并不是自己要等的人。
桂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意站起身,终于决定回去宅院。
慕雨只会昏睡三日,三日后自会转醒,如今自己在此等了都不知多少个三日,算上回程的日子,慕雨若想回来,早该回来了。
即便不会来,至少他会记得自己吧。
桂推开破旧的木质大门,恍惚间险些被绊倒。
狼狈地踉跄几步,终于稳住身形。
“你小心些。”
多熟悉的嗓音,桂抬眼,歪着头看着眼前本该离去的人。
慕雨冲他微笑:“我醒来后,便回来了,只是未曾见你。”他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因着你,我得罪了一位老友呢。”
眉眼间却含着温柔笑意。
桂揉揉眼,向来明澈的瞳眸间却氤氲了几分水汽,模糊了视线。
慕雨瞧着他这模样,也不问之前桂的做法是为何,只是注视着他,柔声道:“过来,叫我瞧瞧你。”
再也忍不住,桂走上前去,默默地走近,任由慕雨将自己揽进怀中。
于是之前的烦扰难过,尽数消散。
月光清凉,宅院依旧,庭中月桂静静绽放,桂香清淡。
犹如初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