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雨亦是不敢踏入这间房,他能明白这份怨言,更能感觉到这怨言已然是支持这位父亲活下去的信念。
那日在他支撑不下的时候,师傅白芍和叶璇突然赶至,救下他,师傅说他们救不了何向宸——一个并无求生之心的人。
“回去吧,这事是叶绡之过,你无需自责。”叶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神色有些担忧,他犹记得当初因白芍放心不下,两人这才赶去一探,却发现亲妹的所做所为,震怒之下命七宗者带叶绡回天鹰教,不得再出门半步,饶是如此,犯下的错已无法弥补。
夏秋雨摇摇头,无声地离开这里,之前师傅曾吩咐过去找他,他醒来后先来了这儿,倒是未曾去过。
从京都回来,他们一行人都住在何家,乡下人家,房子也不大,白芍和叶璇住的客房离夏秋雨的屋子近的很。
“师傅。”夏秋雨敲了敲门。
“进来吧。”
“你来啦。”屋内的白芍正在倒腾些东西,头也不抬,“我知你心里难过,但人心难以左右,想来何舒云也该看开了,这几日就会准备丧事。”
夏秋雨沉默着不说话,看师傅手里头的东西心里更是难过,那些是何向宸的东西,恐怕是师傅特意从无名山上去取的,这些东西该是会还给何舒云吧,“多谢师傅。”
白芍闻言,抬头看他,姿态依旧冷傲,“何必谢我。”
即使白芍冷傲,夏秋雨依旧能从他眼里感受到对他的担心,他忽然觉得为何明明自己没有做什么,却要得到那么多人保护和爱,“师傅当年为何收我为徒?”
“受人之托。”白芍将东西都整理的差不多,包在一起放在桌上。
夏秋雨能够料想到,有这般性格的白芍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夏府,指名道姓地要收他为徒,教他所有,待他如子,这定然是由原因的吧,“是因为爹爹,赫连无情?”
白芍有些意外,他自是没想到夏秋雨会认赫连无情为爹爹,暗自叹息,当年他受过赫连无情救助和教导之恩,如今回报给赫连无情之子亦没什么不对,可惜他和夏丹方一样,没有护好夏秋雨。
夏秋雨难得见到白芍沉思回忆,这幅模样也让夏秋雨猜到一二,果然都是因为赫连无情吗?那个明明不要自己,却处处为他安排的生父。
他不愿再做他想,看着桌上的包裹,转移了话题,“这些可是要拿过去?”
“恩,你……”白芍欲言又止,“罢了,你去吧。”
夏秋雨知道白芍没说的话,无非是想再劝慰他,可他也许无法原谅自己,木然地拿着东西,脑海里却想着骆惊雷、何向宸,还有聂景明,在无名山、无名村时的日子,如此逍遥。猛然发现,也许当初就是他错了,不该听父亲的话,不该支持父亲让骆惊雷回皇宫争夺皇位,明明他们都该潇洒度日,而非在官场皇宫之间步步惊心。
那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么多难过的事情,何向宸更不会死去……
可是没有如果,夏秋雨黯然地将东西送去刚刚才去过的地方——何向宸的屋子,叶璇还在不远处站着不说话,屋里已经不止何舒云一人,何舒云身边跪着不少人,细看之下,皆是何舒云当初带来的人。
夏秋雨没有走近,因为他听见何舒云在吩咐丧事的置办,那些曾经流血流汗的男子汉,每一个都红着眼,没有应声,亦没有打断,神色之间除了悲伤,更多的是对他们这位老主人的担忧。
“都散了吧……”
何舒云沙哑地退散了众人,等人都走了,这才朝夏秋雨看去,确切的是他手里的东西,疲惫地朝他招手。
夏秋雨随何舒云进去,夏秋雨醒来后第一次进屋子看何向宸,床上的何向宸似乎只是睡着了,换上精致的华衣,发丝皆被梳理过,没有一点血丝的脸安详而平和,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曾经病倒在床上的孩子,这个曾经狠命练剑的少年,这个曾经驰骋沙场的男人,如今再也醒不过来了……
“对不起……”夏秋雨只能苍白无力地说着这三个字。
何舒云愣了愣,笑了,只是笑得如此悲凉,血泪似乎就在他的眼眶中,却迟迟不肯落下,“何错之有?当初让向宸跟随你们,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都是骗人的吧,没有父亲会想过儿子会死,就像他从未想过骆惊雷死去他会如何……
“我想听听向宸的事情,还有他和……景明的事。”何向宸和聂景明虽没有特意传消息回去,但他们也没有刻意隐瞒,何舒云自然也是知道一二的,即使当初并不赞同,如今却是无济于事。
“好。”夏秋雨虽然没有骆惊雷熟悉何向宸的事,但他熟悉聂景明,聂景明在他们俩在一起后开口闭口都是何向宸,这下也让夏秋雨知晓他们不少事情。
一件一件地为这位父亲诉说着何向宸的事,这件屋子里静静的只有夏秋雨一人的事情,老父亲一直坚强地没有掉泪,这一刻却是老泪纵横,也许他后悔了,后悔把儿子送去是非之地。
丧事很快办了起来,只在堂中停了三天,聂铭原和何舒云的另一位心腹亲自抬着棺材,红着眼,一路去何舒云选择的墓地。
夏秋雨一身白衣,搀扶着一身丧服的何舒云,一队人行的很慢,哭声从不少女子口中发出,撒向空中的黄纸飘散开来,天阴沉沉得,就如骆惊逸逼宫那天。
墓穴早已挖好,棺椁安置在墓穴中,迟迟未将土埋上,何舒云没有下令,也没有人敢催,更舍不得从此让亡者暗无天日。
像是过了很久,何舒云才挥了挥手,示意下葬吧。
围在墓穴的男人们默默点头,其中一个男子铲了一锹土散在棺椁上,其他男子这才开始同他一样铲土,打算将棺椁埋上。
“住手!谁也不准!谁也不准动他!”
呼喊声从远处传来,男子们愣了愣,动作当真停了下来,两匹马飞奔而来,停在不远处,马上下来的两名男子冲他们跑来,即使远看,亦能看出他们的狼狈。
第五十二章:不肯放手
狼狈又如何,聂景明已经什么都不顾了,他推开那些试图将爱人埋起来的混蛋,“滚,谁也不许动他!不许!”
撕裂般地怒吼中却带着丝丝哀求,聂铭原和孙大娘本想叫住他的,却被何舒云制止了,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近乎疯狂的孩子。
被推开的所有人不再靠近,聂景明这才将目光看向棺椁,不知道是不是拥有执念的人能做非常人所能及之事。连续不断赶路,本就身体不好的聂景明体力早已耗空,此刻竟以一人之力,硬是将订好的棺盖掀开。
“对不起,这么晚才赶到。”聂景明趴在棺材上,伸手轻抚已经陈显青色的脸庞,他轻言呢喃,仿佛是情人间的亲昵撒娇。
空旷的墓地,众人不发一言,阴云密布下鸟儿都躲起来不再飞过,偶尔耳边还能一阵风刮过,除此以外,他们只听见聂景明一个人不停地说着。
“向宸,你是不是生气了?为什么不理我?”
“那天我说的话都是假的,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别生小虎的气。”
“小虎说过最爱向宸的,小虎的情意是真的,向宸再信小虎一次吧,小虎再也不惹向宸生气了。”
“小虎不要娶妻,不要子嗣,小虎只要向宸,求你,醒来好不好!”
“求你,醒来看看我,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只要别不理我,不理小虎!”
话越说越急,无措和恐慌在聂景明的脸上一览无余,哭泣之声也在撕裂声中愈发明显,“向宸……向宸……”
“何向宸!你给我起来!”突然的暴怒之后,又突然惊醒,“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凶的,小虎怎么能凶向宸呢!”最后,像是终于崩溃,“呵呵,一定是向宸累了,向宸一直没法好好安睡,那让小虎陪你睡,陪着你,一生一世……不,这辈子,下辈子也陪着你!”
血的铁锈味弥散在空气中,一滴、两滴,沿着聂景明的嘴角不停的滑落,他哪里在乎这些,只记得要陪着爱人,他慢慢爬进棺材,躺在何向宸身边,手紧紧拉着何向宸的手,十指相交,不肯放开,他温柔地在青色的脸上落下亲吻,随后满足地闭上眼,同何向宸一样安详。
所有人看着聂景明一系列的动作,没有人敢上前打扰,因为所有人知道,他的每一个动作近乎在透支着他的命。孙大娘早已哭晕在聂铭原的怀里,聂铭原亦是泪水横过刚毅地脸,抱着妻子朝那棺椁跪下来不肯起身。
雨滴滴答答开始落下,此刻似乎只有何舒云和白芍是清醒的,白芍走到棺材旁,探了聂景明的气息,冷漠地朝何舒云摇摇头,随后带着叶璇离去。
何舒云示意周边几个男子,将棺盖合上,一起葬了吧,谁也不舍将他们分开。
冷意从全身袭来,明明只有雨滴声和埋葬的声音,空气里却像是散不去方才聂景明的嘶吼,疯了,真的疯了,可是为爱而疯,世间能有几人。
同样冰冷的身躯将夏秋雨拥住,带着凉意的唇游走在鼻尖和嘴角,“我在,雨,秋雨……”
夏秋雨僵直着的身躯终于慢慢软下来,就像他的心一样软,泪水划过脸庞。最后,他还是将自己埋进面前的胸膛,一刻就好,就让他软弱的在这人面前哭泣,在这人面前脆弱得悲伤。
除了紧紧抱着他,骆惊雷已经没有可以安慰的话了,同时失去两个最好的兄弟,看着最爱的人哭泣,他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皇帝又如何,在死亡面前如此无力,他没有办法想象如今现在躺在棺材里的是夏秋雨,那么他会如何?可是会如聂景明一样疯狂?不,骆惊雷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他不会准许夏秋雨死在自己之前,他会比他先死,这样就能在奈何桥上的等着夏秋雨……
此时的骆惊雷同样狼狈,风尘仆仆衣裳脏乱,雨水近乎打湿全身,怀里的夏秋雨已经体力不支昏昏沉沉,他本就受伤尚未痊愈,淋了雨的情况下悲伤过度,肚子里的孩子更是不稳定的很,等骆惊雷发现异常时,他已经昏了过去。
骆惊雷沉着脸色站立在床边,床沿坐着白芍,他正给夏秋雨把脉,脸色同样凝重,收回手后从夏秋雨身上带着的瓷瓶中取了一颗药丸给他服下,等他的脉象稳定了,这才起身。
屋内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叶璇,他们都盯着白芍,等着白芍说结果,白芍顿了顿,这才开口,“有些低烧,但是……”
白芍再次停顿,他看着骆惊雷,有些犹豫,最后只是说道:“过了今晚就该没事了。”
叶璇知道他话里有话,但并不多问,骆惊雷也知道白芍话没说全,却无法问出口,白芍那淡漠的神色间还藏着对他隐隐的厌恶。
待白芍与叶璇出去后,骆惊雷愣愣地看着床上的人,其实他没有将失去的那份记忆想起来,那些相拥,那些亲吻,那些安慰,那一系列的动作似乎都比他的想法要快,下意识地觉得,他就该这么做,所以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动了。
奔波了几天几夜,又照顾了床上的人一夜,饶是骆惊雷也支撑不住,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夏秋雨醒来的时候,就看到睡着的人,倦容那么明显,眉间皱起,床外侧的右手被他紧紧握着,相信只要夏秋雨一动,他就会醒吧。
夏秋雨没敢动,也没力气动,身上还穿着之前那身睡衣,睡衣遮掩下的肚子并不明显也不闹腾,像是感受到另一个父亲就在身边,温热的气息在腹里散开,自从知道有身孕以来,夏秋雨就再没有这般舒服过。
微微侧身,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描摹着那张俊脸,即使知道会吵醒骆惊雷,他也想这么做,一直到那双本是闭上的眼眸睁开,盯着他看,他笑了笑,想收回手,却被骆惊雷抓住,握在手心,放在唇边亲吻,他任骆惊雷所为,宠溺地说道:“再睡会吧,到床上来。”
骆惊雷愣了愣,眸色沉了下来,放开他的手,褪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在夏秋雨身侧躺了下来。骆惊雷已经不是很困了,但不知为何,就是喜欢听他说一起睡,似乎他们习惯了这般亲昵地睡在对方身侧,骆惊雷甚至自然地将他轻轻地拦在怀里,而怀中人亦是没有丝毫挣扎。
“雷儿。”夏秋雨抓着骆惊雷的手轻柔地叫他。
“恩。”对于这个称呼,骆惊雷并不觉得不对,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不自觉地,他又如同往常一样,在他脖颈处亲昵地吻着。
吻着吻着,原本在怀里的人渐渐被压在身下,身下人意外地温顺,甚至有着淡淡的回应,吻愈加热烈,手更是愈加不规矩,沿着腰线轻抚,只是当手去解亵衣的带子时被按住了。
夏秋雨的嘴角还残留了方才的拥吻的湿意,平稳下紊乱的呼吸,这才将按住的手握住,移开他身子,“还不是时候,雷儿。”
骆惊雷有些不甘心,却不敢索求更多,只能收了手,唇却不依不饶地贴在他的脸上,“什么时候?”
感受到身上人难耐的欲念,夏秋雨轻笑,轻抚着骆惊雷的侧脸,“答案在这里。”夏秋雨指了指骆惊雷的脑袋,他知道骆惊雷没有想起来,因为至今他没有听到骆惊雷喊他一声‘师傅’,以前骆惊雷对这个称呼似乎有着格外的执念。
骆惊雷却皱眉,那答案就像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沟壑,明明小得可怜,要跨过去是那么难,这让他感到难言的烦躁,忽然那玉手抚上眉间,另一只玉手将他拉近,亲吻落在眉间,“雷儿,三年,三年后你若是还没想起来,就来找我,我再告诉你答案。”
三年,是骆惊雷将江山放手而需要的时间,曾经横在他们之间的是江山,是血缘,还有未知的流言,而现在,何向宸的死,聂景明的疯狂,都让夏秋雨看开了,他也不想放手了,既然都放在心上了,他又何必相让,可是他也不会回去,所以他给骆惊雷三年的时间,去选择,江山,还是他。
答案显而易见的,骆惊雷也明白这三年的意义,他舒展了眉,自信地笑了,“好,等我。”
至于孩子,夏秋雨有这个自信,他了解骆惊雷,若是告诉他关于这个孩子,骆惊雷只会高兴,又怎会嫌弃,他有些迫不及待骆惊雷看到这个孩子时的神情了。
第五十三章:完结之章
无名村在无名山山脚,另一侧有一片荒凉的土地,村里的人都将这片土地视为安魂之地,埋葬历代村民。
今日不是清明,前来安魂之地扫墓之人不多,偏西南的一座坟冢比别的要大上几分,坟冢上没有一点杂草,显然常有人打理,此刻也正有一名男子正在坟冢前,一些水果,一些香烛已被摆上,男子将手中的酒轻轻洒在坟前。
男子身后不远处,一个男孩摇摇摆摆地在几株野草间扑腾,眼里追逐着几只小虫子,纯真而稚嫩的小脸上充满好奇。
“泽儿,”男子放下酒瓶,唤回孩子的注意力,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原本有些活泼的孩子听到男子的声音,立刻回头,展颜高兴地笑,乳牙尚未长全,咧在嘴外的几颗显得他特别可爱。
“爹……爹……抱~”男孩步履还不稳,却跑得不慢,伸手要男子抱抱。
男子宠溺地弯腰摸摸他的脑袋,一把将他抱起,“我们要走了,给两位叔叔打个招呼。”
“恩!”男孩重重的点头,然后向着坟冢格外认真地说道:“向宸叔叔,景明叔叔,泽儿要和爹爹回去了,叔叔们再见。”
小孩儿的声音奶声奶气,口齿也不是特别清晰,让人忍不出去疼惜他,更是会羡慕这孩子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