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声音不大,却是充满焦急,穿透了重重冰雪,直直叩上了他的心脏。莫非是幻听?花君诺讽刺地勾了勾嘴角,下一秒他怔愣在了原地,他面前厚厚的积雪砰然炸开,白衣男子蓄力一跃,手腕抖开了金色的锁链,又听见咔嚓一声,若瑶手里的古琴断成两节,黎曜用近乎摧毁的手段破了这无解的魔音传声,若瑶张口喷出一大口血,片刻之前她全神贯注,根本没有想到有人会来搅局,看清来人的样貌后,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这是她的阿澈最爱的男人,是阿澈心心念念了整整十个年头的人,为什么骨子里是和外表疏离淡漠全然不同的嗜血暴戾?幻境里的江南在眼前全然散去,猩红色缓缓从眼眸深处褪去,花君诺在一瞬之间敛去了所有可称之为脆弱的情感。“黎曜无礼冒犯前辈,还望前辈海涵。”凉凉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歉意,“哈哈,”讽刺地干笑了两声,若瑶抹去了唇边的血迹,“阿澈这孩子真是瞎了眼,对你一片痴心。”石明澈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禁忌,也像一堵厚得看不到尽头的墙横亘在沉默的两人之间,“我会照顾好她,前辈放心,”黎曜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沉吟了良久,又对着花君诺低低道:“放过前辈吧,就当是我求你。”这么多年来花君诺杀人从不手软,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放过一个,然而当黎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道:“你不必求我,我自会答应你。”说罢就蓦地转身,背影融合在夜色里说不出的萧瑟,黎曜想要挽留,却不知道如今自己的立场还有什么理由挽留,抬起的手腕僵在半空中,依稀听到花君诺悦耳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初八是你大婚的日子,恭喜。”寥寥数字,让人如坠冰窟,浓浓的缱绻刹时烟消云散。你会照顾好她,那么还要我做什么呢?
初八,郁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门亲事家喻户晓,在寻常人眼中,这夫妇二人乃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门登户对,却不知这背后缠绕了多少权势与利益的漩涡。穆武被参了一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自然是咬牙切齿,但黎曜毕竟是他的胞弟,皇族的婚姻必然是要摆足了架子的,喜宴上美酒佳酿,醇香阵阵,觥筹交错之间有美人翩翩起舞,饶是酒未下肚也有了三分醉意。石启喝起酒来的豪放程度不亚于年轻力盛之时,酒席上来恭维他的人很多,参加婚宴的人中除了黎曜的人之外大抵都是来溜须拍马石启的。黎曜性子冷淡,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前来敬酒的宾客交谈,听着那些千篇一律赞美祝福的话,他也只是礼节性的感谢了两句,烈酒下胃,有一团火似乎一直烧到了喉头,几杯烈酒下肚,他也有些醺醺然,原本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些许红晕,这样的风情有点撩人的意味,几个察言观色的小厮急急跑来扶住王爷,又扯开嗓子喊了句:“新郎入洞房啦!”地下又是一阵哄闹,笑声一片,可是热闹归热闹,却没有人胆敢去闹郁亲王的洞房,生怕举止不妥惹恼了对方招致杀身之祸。出了那个显得嘈杂拥挤的厅堂,凉风习习,带来几分秋意,挥退了那几个小厮,黎曜呼出一口酒气,走进了洞房。房间里烛光摇曳,果真是洞房花烛夜啊,黎曜却只能苦笑不迭,他在酒席间一直在人群中寻了千百度,却也没有那熟悉的身影,也罢,见了又能怎样,骄傲如他又怎会低头挽回?叱咤江湖又如何,翻云覆雨又如何,在情之一字面前依然溃不成军。
石明澈做了个梦,梦到她穿着大红嫁衣,梦到那人温柔地掀开了她的头盖,梦到他吻上了她的唇,然后水乳交融,只听得如醉的低喃,一夜巅峰。“阿澈?”黎曜扶住了对方的肩膀才发现她早已沉沉睡去,桌案上是一瓶只剩一半的酒,黎曜混沌的大脑瞬时清醒过来,他飞快掠到床边,推开了窗子,原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是这么一眼,让他的心鼓胀起来,满满得,要溢出来,喜悦,酸涩,心动,无奈,这世间的种种爱恨痴缠不过如此,在这一夜,淋漓尽致。花君诺静静地站在窗下,墨色的长发上沾染着晶莹的露珠,也不知道他保持这个姿势了多久,也不知道如果自己不来推开这扇窗,他要等待多久。他深深地望着黎曜,他一身嫁衣如火灼伤了天涯,邪魅的瞳孔里流淌的是不容错辨的浓情,剥离了假面和盔甲的他显得如此纯粹,如此得让人心痛。就像小尧曾经说过的,喜欢,就为对方做一切,所谓的尊严傲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幌子。黎曜点足跃出窗框,没有犹豫,不需要言语,吻上了那完美的唇瓣,辗转流连,极尽缠绵,月华如练,夜凉如水,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美得惊心动魄。良久,唇分,花君诺从腰间解下一柄佩剑,不是流云而是飞墨,流云飞墨是一对对剑,看着黎曜,他郑重地递上飞墨:“作为贺礼,愿我们双剑不相离。”足够了,双剑不相离,锋利的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剑鞘,而是一柄能够与之媲美的剑,今时今日,良辰美景,你我指月为誓,愿我们双剑不相离,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清晨,郁王府在晨曦中透露出淡淡的威严之气来,黎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王府,只留下几个丫鬟在新房外守着。房内红灯笼随微风轻轻摇曳,像在叹息,也像在咧着嘴笑,绣着一对鸳鸯的丝绒被子被一只玉手懒懒得掀开,石明澈支起了身体,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得跳着,头有些晕眩,低头便看见鹅黄色的被褥上有一片鲜艳的落红,顿时羞红了脸蛋,暂时忘却了枕边人过早离去的事实。
皇宫,潇淑轩,瑜妃的寝殿,檀香袅袅。佳人在怀,穆武皇帝心情显然是愉悦的,在深宫中,瑜妃是唯一一个没有给他诞下子嗣的女人,因此她远离了那些是非纷争,从不在穆武面前搬弄是非,吹枕边风,因此多年来她受到专宠,怨恨她的妃子很多,但也没有人真正做出什么迫害的举动,因为她的存在本就威胁不到她们的地位,自古以来母凭子贵,这个膝下没有儿女的瑜妃又能得瑟几时呢?“爱妃啊,朕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头晕目眩的,请了太医来也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太过操劳,但朕以为此事略有蹊跷。”穆武沉沉开口,显然他有了不祥的预感,“陛下龙体欠安,瑜儿也疼在心里呢,不过陛下万金之躯是受到上天庇佑的,怎么会有事呢?来,臣妾为陛下熬了碗安神醒脑的羹汤,请陛下来尝一尝。”说罢,瑜妃轻抒玉臂,端来一碗热汤,舀出一勺,朱唇轻启,吹了几口凉风,而后贴心地喂给了穆武,瑜妃厨艺无双,连御膳房的上好厨子都对她刮目相看,穆武自然不会拒绝美人送到口边的佳酿,“爱妃啊,这羹汤里加了什么宝贝?”穆武眯着双眼,一副享受的模样,“回陛下的话,瑜儿加了落日苓,该药材常用于醒酒,因此能够醒脑,又能用于缓解失眠,因此还能安神,此前,瑜儿给陛下蒸煮的莲子羹,燕窝粥都有加入这种食材。”瑜妃一双丹凤眼生得十分勾人,再加上尤物般的身材,任谁都无法拒绝这样红颜的诱惑,穆武一时情动,搂过瑜妃,颠鸾倒凤了一番。穆武皇帝再一次沉沉睡去,瑜妃面颊红润剔透,眼神迷离,心里却是暗自得意的,果然是高人指点啊,没想到这落日苓竟是这般管用。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镶金镂花大门被大力撞开,只见戴着面具的一队人马缓缓包围了寝殿,而原本守在殿外的那些禁卫军早已不知所向,一个衣着淡蓝色水衫的俊秀少年款款走了进来:“重华拜见瑜妃娘娘。”语音温润,如春风拂过般和暖,瑜妃定了定心神,如今看这架势便是逼宫无疑了,佯装镇定道:“夜已深了,十皇子大驾光临,有何见教?”重华噙着笑却也不答话,走到雕刻着龙凤的床边,左手探入袖口,电光火石间,一把精巧的匕首准确地扎在了穆武的心脏位置,殷红的血汇成一股细流,少年的嘴角是弯弯的,眼里是令人悚然的温柔,我的父皇,你亲手教会我这一招让我保命,却不知道我用它来夺走你的命,你一生都在害怕的忌惮的篡位谋权,今夜由我,你最爱也最恨的好儿子完成了,你是不是满意了?这是宿命,你苦苦防备黎曜,却忘记了我才是一心想知你于死地的人,我的父皇,重华谢谢你留给我的江山。瑜妃早已吓得动弹不得,重华的下一句话更是让她面如死灰,“瑜妃娘娘,父皇这么爱你,你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杀手呢?”最爱穆武的她,从不恃宠而骄,从不争宠邀功,不奢求与他执手到老,只希望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他,哪怕只有一次温存也可以铭刻终生。垂下了头,瑜妃原本光彩找人的面庞枯槁了几分,睫毛轻轻抖动,豆大的泪珠纷然滚出眼眶,这个男人是她独处深闺,寂寥无助时唯一的一抹暖色,如今他葬身在权力的巅峰上,她也生无可恋,只是,穆武,穆武,我不是褒姒,不是貂蝉,不是赵飞燕,我不甘,不甘被扣上如此恶名,我不想,不想尸横荒野,与你永世不得重逢。
第15章
翌日,沉睡的紫禁城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有些人有些事早已留在了昨夜,而历史的书页翻动了新的一章。鲜少有人知道,在星河低垂的夜空下,一场腥风血雨席卷了这个早已脆弱不堪的皇城,如同鬼魅一般的暗影在一夕之间屠戮了穆武所有的心腹,赢得了夺质之役的铁血军团让穆武的其余子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个夜晚,醒来后的百官恭恭敬敬跪拜地是要离国的王:重华。朝代的更替总免不了流血与牺牲,据后人回忆,那日清晨的紫禁城是被笼罩在血雾当中的,人们不敢从井里打水,生怕舀上来的是浓稠的献血。黎曜擅自动用了石启的兵符,集结了大队人马围剿了众皇子,石启知晓之后急怒攻心又羞愧难当,一气之下,竟是拔刀自刎了,可叹可惜一员忠诚的猛将就这样为旧日王朝陪葬了。重华粗布麻衣,服丧三日,对他的大臣痛心疾首道:“父皇耽于美色,竟被蛇蝎妇人所迷惑,兄弟无情,竟罔顾父皇的养育之恩,企图弑父夺位,朕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手足相残真是令朕肝肠寸断啊。”说罢,抬袖拭了拭眼角,真真一副孝子的模样,身旁不远处,黎曜侧身而立,目光冷峻而复杂,他完成了少年时的承诺,但眼前的这个少年早已不复当初,时间变却了故人心,哪有什么地老天荒呢?
梦崩溃了,谁在绝望中醒来?石明澈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江山已经易主,她的父亲也化作了一抔黄土,而她最爱的那个人无情地背叛了整个王朝,利用这场婚姻颠覆了整个天下。死死攥着上好丝绒做成的被角,她蜷缩在床边,深刻的悲哀像巨石压在她的心底,那场令她心醉神迷的婚礼就像是蓬莱岛的仙境,转瞬散去,而她为了抓住那飘渺的幸福,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可悲痴儿,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无奈纵使恨意充盈满她的心房,那个完美的身影已嵌进了她的心里,割舍不去。
画船笙歌人初醒,十里秦淮梦里萦。一叶扁舟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缓缓前行,船舱内铺着上好的鹅毛毯子,黑衣男子盘膝而坐,他的怀里侧倚着一身雪白的人,摇橹声断断续续,岸边的靡靡之音时而飘来,倒也增添了几分生气。花君诺抬起一手轻轻挪走了对方头上的镶金玉冠,只见得一头黑瀑倾泻如雨,黎曜半闭着眼倒也没阻止花君诺有些孩子气的举动,“你成了要离的摄政王了。”花君诺用指尖缠绕着对方的柔顺发丝,“嗯。”沉沉答了一声,那一夜的逼宫显然耗费了黎曜大半的心神,现在的他显然只剩下三分清明,“你可是想做要离的王?”花君诺的声音带着些许魔魅,让黎曜困意更盛,他只来得及略微颔首便堕入了梦乡,花君诺眼里异芒流转,旋即又深沉了几分,既然你要这个天下,那么我会倾尽所有,让你君临天下。那时候你的手里握着整片河山,心里装着天下苍生,你就不再需要我了吧。
皇宫,御花园,后山凉亭,冬风过处,一派萧飒。“雪涯啊,上次那个落日苓真是多谢你了,多亏了这药材,朕才顺利地完成了后续的计划,说罢,你想要什么?”重华勾起了嘴角,侧脸有些阴柔,世人皆认为十皇子温润善良,与世无争,本应该袖手天下,做一个翩翩公子,不料造化弄人,将这个无心皇位的人推上了这个权力的至高点,真真是天行无常,然而世人又如何能想到温柔少年的背后隐藏的竟是一个双手沾满父兄献血的凶手。“能为陛下了却心愿是雪涯的荣幸,哪敢再奢求陛下的奖赏呢。”雪涯弓着腰,毕恭毕敬,“哦?那雪涯便是希望成为朕的智多星?”重华眼角笑纹一闪而过,“雪涯不才,智多星不敢当,但雪涯希望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为陛下排忧解难。”“朕刚刚登上王位,局势仍旧动荡不安,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若有雪涯这般贤士在朕身边,守住这江山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重华向来擅长笼络人心,像一个精明的猎人布置好诱人的陷阱等待他的猎物自投罗网,雪涯对这个长相过于妖娆的年轻皇帝有了几分敬畏与忌惮,斟酌了词句后慎重开口道:“陛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雪涯但说无妨。”“雪涯深知陛下与郁亲王叔侄情深,然而皇家从来不存在所谓亲情,雪涯私以为郁亲王权势过大,只怕……”重华的眼睛陡然眯起,黎曜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每次想到他都会隐隐作痛,这江山是他双手奉上的,然而他的眼神陌生得让人心惊,他的态度疏离得让人心痛,他的野心膨胀到就要吞噬自己,难道自己要为了那可悲的一点执念与旧情放任黎曜权倾朝野,继续觊觎王位吗?半饷,重华再开口语气已是冰冷一片:“雪涯你说得没错,朕不能养虎遗患,当年先父诛杀功臣看来也是无奈之举啊。朕绝不会放过郁亲王,朕要先下手为强,否则总有一天朕会死在他的手里。”
羌国的勇士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骁勇善战,铁骨铮铮,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的是百折不挠绝不服输的硬气,夺质之役之后纵使隳圊有了休养生息之意,那些在战争中幸存的战士胸中复仇之火从未熄灭,他们的眼前是他们的兄弟,他们的亲人无法瞑目的尸骨和缠绕不去的怨灵,怎么能释怀,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他们也要要离国分崩离析,要黎曜粉身碎骨。雪涯悄然潜入羌国,这一次他不是为泠寒教复命,却是秘密觐见了隳圊。“大王,要离国一夜之间易主,国内势力矛盾重重,诸侯蠢蠢欲动,整个国家正处于风烛残年,内忧外患双管齐下,正是一举攻下要离的好时机。”雪涯微俯着身,表情凝重万分,“本王自是明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可是郁亲王的实力我是有所忌惮的,士兵们还未休养好,此刻出手尚显鲁莽。”隳圊蹙了蹙眉,他虽放不下当日一战的惨烈结局,但毕竟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大王,士兵们都愤愤不平,如若再拖延下去恐怕军心不稳啊,士气高昂是战争胜利的关键,甚至可以弥补我们兵力上的弱势。大王,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正需要一次势如破竹的胜利来安抚民心啊,大王三思。”雪涯神情愈发恳切,“雪涯的话句句在理,本王会细加考虑的,我会再和祭司再作商议。”听到祭司一次,雪涯眼中异芒闪过,他立刻抱拳道:“大王,小人虽然是祭司的手下,冒死提醒大王,祭司大人已不是以前那个无欲无情的神只了。”惊闻此言,隳圊的目光锐利了几分,他陡然冷厉地望向恭敬的雪涯:“此言何意?雪涯,你可知挑拨本王和大祭司的人的下场如何?”“小人一心为羌国着想,祭司大人心系要离国的一位皇朝贵人,自然不会忍心对要离动武。”“荒唐!本王认识的祭司大人从来都以国事为重,怎会被儿女私情迷惑双眼?!”隳圊怒从心起,随手挥退了雪涯。然而这天下君王从不会给出他绝对的信任,哪怕是功臣,心腹,一旦猜疑心起,必然无休无止,至死方休。不出旬日,隳圊整顿了他的军队,带领着背负血海深仇的将领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