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每每看到那张寒玉床,就会回忆起被绿火焚尽的悦光、和那森然无垠的墓地,以及蓝夙渊可能也会盛年夭亡这个震撼的秘密。
那火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是否每一个鲛人都会遭遇?没有任何方法相抗吗?
无数的问题如海浪般一波一波涌来,耳边不停地回响起那天那个男人在耳边说的话,他说这一切,都是人类造成的。
可除了这一句,再没有更详尽的消息。
杨深不由得苦笑,人类若是有这种本事,还会被鲛人们步步紧逼压迫至此吗?还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海底做永不见天日的奴隶吗?奥斯顿总统还需要绞尽脑汁一步三算弄出这么多谋算来吗?
不可能……现在的人类做不到。
想到这里,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除非——是几千年前末日洪水尚未到来时的人们。
尽管一切都已失传,他们却都知道,那时的人类,科技已经进步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
上天揽月下海擒龙根本都是小事,在这个地球上,他们简直就是神。
最辉煌的、一去不返的年代啊。
难道在那时,人类与鲛人之间就曾发生过什么,让两族互相厮杀至今,让两族各自都有难言之隐,让人类给鲛人留下了这么诡异的病痛。
摸着身下的寒玉床,冰凉的气息透过掌心直冲脑海。
蓝夙渊他们在这么多年的怪病折磨里一定发现了低温可以稍微遏制那火焰,才会往寝殿里放这样的寒玉床。
然而也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遏制罢了。
单看悦光躺在那么寒冷的海域最终依然难逃烈火灼身的命运就知道,他们至今没有找出可以完全控制火焰的方法。
可战争至今,人类对此却一无所知。
也许他和谢尔,是唯二窥见这个秘密的人,所以如今门外才会多了那么多监视之人,而他们虽然不阻止他散步,却不再允许他与他带来的人类们接触。
逗弄着无忧无虑地在他手指边扑那群七彩小鱼的螃蟹,杨深目光凝重,不知道谢尔怎么样了。
幸亏他没有被发现。
蓝夙渊碍于他还有用没有当场格杀他,但如果是谢尔的话,那些鲛人一定会毫不留情的了结他的小命。
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就是好消息,他一定安然无恙地脱身了。
“笃笃笃。”
有人敲门。
杨深一惊,收回手指,一下子失去了爱抚的螃蟹呆呆地抬起钳子看着他的主人,而杨深已经站起来,露出一点警惕之色。
来人不管是谁总不会是蓝夙渊,他进自己的寝殿是从来都不会这么礼貌地敲门的。
“准皇妃殿下,在下巫夔,吾皇有令,从今日起,您应开始学习我族仪式的一切礼仪。”
那是一道很惑人的声线,与蓝夙渊微凉而锋利刚毅的声音不同,带着九曲十八弯的韵律,却偏偏又不阴柔,充满男性的阳刚气息又妖异至极。
杨深怔了怔,海底墓对他的影响太大,甚至忘了这茬,不过显然,蓝夙渊没忘。
还有准皇妃殿下什么的,听上去真是……太奇怪了。
“请进。”他连忙从床上站起来。
巫夔从善如流地开门进来,两人一打照面,杨深就觉得这个鲛人的形象与他的声音万分符合,简而言之,有妖气。
巫夔笑了笑,毫不避讳地肆意打量着杨深,这目光可比那些暗暗监视他的人大胆得多了,甚至让杨深产生一种自己被扒光了的错觉,不由得蹙起眉心。
大概看出了他的不悦,巫夔施施然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说:“准皇妃殿下今日的眼神,倒不如当日有趣——请坐吧,您不必这般拘谨,仪式虽然重要,礼仪却并不繁复。”
难怪看着非常眼熟,杨深心想,竟是当天在墓地最后留下的那两个鲛人之一,只不过他当时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蓝夙渊身上,却没多留心,因此一时没记起。
“咦?”那鲛人又看了几眼,不知道忽然发现了什么,轻轻地发出了一声疑问声,然后蓦地走近杨深,“殿下能不能把手掌借我一用。”
刚才还“在下”,现在就“我”了,这个巫夔明显也是个性情放诞的主,杨深倒无所谓,还是这样听着顺耳。
“殿下”、“在下”、“您”这些敬语,从巫夔口中出来,总是充满了浓浓的嘲讽意味。
借手掌?
没等招呼,巫夔已经自然地往桌边一坐,笑眯眯,“殿下想必还不知道,我巫氏一族,自来担任我族中的预言者一职,吾皇出生之时,便是我父做的预言。我刚才看到殿下的掌纹,其中生机续断,倒是……十分有趣。”
话语如惊雷般落在杨深耳边,他下意识地将手掌捏成拳,预言者!这个巫夔,会看出他的来历么?
巫夔仔细看他表情,顿时一笑,“殿下十分有趣。话说回来,殿下带来的那些人类,也都很有意思,比如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家伙,隐匿气息的本事,倒是不错。”
谢尔!
第21章:掌纹
就这一句话,杨深已经明白,谢尔没能顺利脱身,他被眼前这个男人发现了,并且极有可能现在还在他手中。
然而他并没有把谢尔交给卫队也没有将此事告诉蓝夙渊,却好整以暇地坐到他面前把消息透露给他,这一举动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
“您看上去十分忧心,殿下。是为了您那位金色头发的小朋友,还是别的什么秘密呢,比如说……”
杨深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点紧绷,“你把他怎么了?”
被堵了一半言语的巫夔并不生气,他懒洋洋地环顾四周,在看到一群慌乱游过的鱼群和一只横行霸道的螃蟹以后,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亮光。
随后这名奇怪的鲛人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没怎么,我们鲛人一族可是最热爱和平的,只是那小家伙既然稍微闯了一点小祸,为免有谁迁怒,少不得我也只能把他留在我家里做会儿客了,自然不会伤害他。”
说完他转回头,又正面对上杨深,忍不住挑了挑眉,“殿下,您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一个很诚实而且善良的人。”
接着又摆摆手,根本不给杨深接着刨根问底的机会,“所以,伸伸手?”
对巫夔而言,他这一番话说得自然无比,因为他一点都不觉得会遭到拒绝,尤其是提到了谢尔之后。
那天杨深把谢尔留在岩山后面自己去面对蓝夙渊的时候他就看得出来,他们这位所谓的准皇妃殿下,在狡猾的人类当中还算是人品不错的一位。
杨深纹丝不动,“抱歉,我记得你在这里是为了教我仪式的礼仪,我们可以开始了。”
“……”巫夔张了张嘴,“那个金色头发的小——”
他的话再次被杨深打断,那位被他判断为人品不错的准皇妃殿下面不改色地说:“你说过不会伤害他,而且刚刚告诉我你是个诚实而且善良的人,我相信你。”
巫夔被噎住了,这种自己被自己说过的话堵在心口的感觉十分微妙。
但鉴于寝殿里游来游去的那群鱼和那只螃蟹,要知道百多年来他们的蓝皇可从未放什么活物进他的屋子直到杨深占了这里一半床,就凭这他也不敢把杨深怎么样。
最后他只能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保持笑容,“当然,我们要开始学习了,殿下,请您仔细听好。”
仪式的礼仪正如巫夔最开始进来时说过的那样,并没有十分繁杂,而且出人意料地,当巫夔开始讲课后,竟然变得非常耐心细致。
杨深虽然明知他和蓝夙渊的仪式并不会真的举行到最后,但蓝夙渊既然当一件正经事一样派了专人来给他讲解,他也就认认真真地听着。
只不过他不知道,蓝夙渊最初派的人,并不是巫夔。
事实上,巫氏一脉在鲛人族中的地位仅次于皇族蓝氏,甚至在某些时期他们的权势能超过皇族。
毕竟巫者的预言引领着全族的命运,同时也掌管一应的仪式与祭祀。
如果说鲛人们对他们的皇是敬仰,那么对他们的巫者则是敬畏,除非他们自愿,否则即便是蓝夙渊,也不会轻易给他们下命令。
巫夔这回是自请前来,因为当日在悦光的葬礼上见到杨深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气息。
按他们巫者的话来讲,大概可以称之为“幽冥的力量”。
自从巫夔的父亲给这一代蓝皇做出了那个关于死者与变革的预言后,巫夔这百年来就一直在卜算,卜算真正的契机到来。
而现在……
随着那个鲛人不厌其烦的讲解,杨深在脑海里大致过了一遍那些礼仪和流程,烂熟于胸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想着虽然他拿话堵了巫夔,但不代表他真的不会把谢尔怎么样。
还有,巫夔既然是预言者,那天又在场,那对于鲛人的怪病和那些火焰,应该也是有所了解的,不知道能不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
但巫夔并不像是有问就答的人,更何况他对他们鲛人来说终究是外族,贸贸然打听地话——“砰!”
就在杨深走神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猛地扑上来,他一个没防备,就被重重压在了地上,闷哼声被压在喉咙里,吸着气睁大眼,就见面前凑过来一张魅惑的脸!
乍一眼看去,还真能让人荡漾,但杨深荡漾不起来,只觉得又惊又怒,这个巫夔竟然突然发难,扑了上来,压在了他身上!
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鲛人的力气实在是大,杨深发现自己几乎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清晰地听见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看来蓝夙渊从前对他还真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这一身骨头还不够他碎的。
“放手!”杨深咬牙切齿地抬腿,试图把人踢开,却被巫夔有力的长尾轻而易举地拍回原位,附送更加紧缚的纠缠。
巫夔完全没把杨深这点蚂蚁一样的小力气放在眼里,只是目光灼灼地伸手夺过杨深的手掌,不顾他的反抗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让对方掌心那凌乱的纹路暴露在自己眼中。
倏忽他睁大了眼睛。
杨深的掌心,隐隐有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掌纹肆意蔓延,中间一道深深的断痕刻过,像是截断了所有生机,却又化出新的纹路,玄而又玄。
“果然是这样。”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到这时,杨深终于明白了他意图做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不由得挣扎得更剧烈起来。
也许是巫夔发现了什么分心的缘故,竟然也放松了一点钳制,让杨深能够稍微扭动挣扎,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姿态十分微妙。
就在此时寝殿的大门被轰隆一声推开,蓝夙渊冷冷地站在门口,冰霜一般的目光落在正在他寝殿地板上相拥纠缠的两人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
第22章:建议
杨深和巫夔的身体同时一僵,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乱成一团的场面,巫夔的手甚至还捏着他的手掌没有放开。
而一眨眼蓝夙渊已经站在他们两个跟前,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寝殿里这场暧昧大戏收入眼中。
偏偏巫夔又来火上浇油,他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略侧头看了蓝夙渊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杨深的表情,莫名其妙地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笑容。
向九天诸神发誓,杨深那一刹那确信自己看到了这个行止古怪的鲛人眼里闪过某种兴奋的光芒。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晴天霹雳。
巫夔非常悠然地保持着压倒杨深的姿势,笑嘻嘻跟蓝夙渊打招呼,说话跟唱歌一样一咏三叹。
“干什么?我亲爱的蓝皇陛下,你没看到么,我正在调戏我们可爱的准蓝皇妃殿下啊。”
蓝夙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尽管看上去并不是。
从表面来说,蓝夙渊的脸上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漠然的。
然而地上还保持着奇怪姿势的一人类和一鲛人却全都感觉到了一瞬间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强得令人无法呼吸。
但杨深却微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有谁敢这么跟蓝夙渊说话,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简直跟天方夜谭一样,然而在意识到刚才巫夔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之后,相比之下,就连巫夔表示他在调戏他这种无稽之谈都变得不那么骇人了。
不过他也没想到蓝夙渊的反应会这么古怪。
虽说暂时还冠着个“准蓝皇妃”的名头,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幌子,要说关系,他和蓝夙渊顶天就是个战胜者和俘虏的关系,其余什么都没有。
所以别说巫夔并不是真调戏他——就算是真的动手动脚调戏他了,蓝夙渊也不应该这么生气吧?
同时注意到蓝夙渊的情绪变化的还有巫夔,只是与杨深的忐忑不同,他眯了眯眼睛,不怕死地盯着他们的皇,眼中流露出某种欣慰的意味。
然后他在蓝皇的暴风雨来临之前优雅地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退出十步之地,然后朝这间寝殿的主人努努嘴,又看了一眼地上,话音里颇有些意味深长。
“不把人扶起来吗陛下?我刚才压得好像有点重呢。”
面对这种人,杨深觉得很头疼。
他刚用手肘把自己上半身撑起来撑到一半,并且确实感觉到有点力不从心,但是让那位此刻散发出来的寒气连寒玉床都自认只能退避三舍的鲛皇扶他?
开什么玩笑,如果他现在力气足够,倒是真的很想打巫夔一顿。当然对于一个“脆弱的人类”来说,这只是个笑话。
杨深眨了眨眼,还没腹诽完,然后发现自己腾空了。
迟疑地低头看了看肩背和腿弯上的两只手,又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蓝夙渊的脸,还在咯吱呻吟的骨头告诉他这不是幻觉——蓝夙渊好像有点不正常。
他确实没扶他,他直接把他抱起来了。
……从这个奇奇怪怪的巫夔出现以后一切都急速地向着失控的方向驶去,杨深根本就来不及把握住什么发展的脉络,就连蓝夙渊都——
“啪。”
蓝夙渊非常顺手地把他扔到了床上。
好吧,他收回觉得蓝夙渊不正常的念头,现在一切都正常了,他应该为此松一口气,并且好好揉揉自己的腰腿。
而全然不觉得自己死到临头的巫夔还在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蓝皇和蓝皇妃互相嬉戏打情骂俏,一脸乐见其成的模样。
当然随后他就看到蓝夙渊把杨深扔到床上以后没有顺其自然地压上去而是转身朝他游来,“巫夔,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正在揉腰的杨深觉得巫夔临出门前似乎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令人不由得心慌。
只是刚才的接触那么短暂,这位年轻的预言者真的能看透生死轮回这么玄奥的事情么?他知道了多少,而蓝夙渊,又会知道多少。
寝殿外。
“我不记得仪式的礼仪中有把人扑在地上这一条。”蓝夙渊负手,看着对面人。
巫夔懒洋洋地伸手掩唇打了哈欠,满不在乎地说:“有啊,莫非陛下找不到心仪之人就连这个都忘了,仪式到最后不就要成礼的嘛,地比床大,更适合发挥。”
他看了寝殿大门一眼,好像能够通过门扉看到里面的人一样,忽然收了那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他还是挺有趣的,是吧。虽然弱小得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但身上的气息却不像个弱者。陛下不觉得么。”
“没注意。”蓝夙渊沉声道。
巫夔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嘲讽,“我也没注意是哪个好几次议事议到半夜还要跑回去抱着人睡觉的——您可别告诉我您喜欢的是那张床,或者那群鱼?那只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