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展骏声音嘶哑,“不想听,都是借口。”
王钊君在他盖着薄被的膝盖上敲了一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展。小温对你的好没人比你更清楚,你在怕什么?我知道你是被上一个渣渣给吓怕了,凡是有一点不平常的事情你都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小温不是薛景烨那个渣啊,你就不能多相信他一点?”
话题转到了自己从未想过的地方,展骏稍稍一愣。
是因为害怕覆辙重蹈么?
“还有……唉我也有责任。你做这个分手师,见的听的都是那种千方百计要跟恋人分手的家伙,想做到不怀疑也是挺难的。”王钊君拿过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喝了几口继续说,“老展你要想清楚,你见的听的,那都是别人家的事,不代表你自己就一定会是这样。你觉得那是分手的前兆,说不定只是小温有很多没法跟你说出来的情况呢?”
展骏盯着王钊君看,直看得王钊君心里发毛。
“看我做什么?”
“肥佬……你……你看得比我深。”展骏叹了口气,心里的郁结倒是真的松了一些。他心想,肥佬说得很有道理。看王钊君被夸得忍不住笑,他又善意提醒:“你喝的是给我的水。不好意思我刚刚吐过之后还没漱口,这水我先前喝了几口。”
护士长过来表示要展骏转到临时病房去,从厕所奔回来的王钊君黑着脸提点滴跟在护士身边,一起推着他往病房去。展骏盯着天花板上的惨白灯光,快到的时候突然开口:“肥佬,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生意,我接了。”
“咦?真的?!”
“嗯。”展骏说,“你说得很对,是我想得太偏了,应该更相信温珈言一点的。”
王钊君为自己的睿智打动了展骏而深深地骄傲起来,但很快反应过来:“那和你接这个单子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是心情不太好,想帮别人分分手。”展骏冷静道。
49.哪有人嫌钱多的?
第二日早晨,过敏症状消除后又检查了一遍,展骏和王钊君在那位护士长的絮叨和叮嘱中离开了医院。
王钊君本想送展骏回家,但展骏拒绝了。
“随便逛逛,不想回去。”
他不想回到少了一个人就显得陌生的家里。但在王钊君刚把车子开上快速环道时,他又改变了主意:反正迟早都要回去的,少一个人就少一个人呗,难道他还能躲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么?
再说了,有他可以奔赴和躲藏的地方么?
王钊君对副驾驶座上这位大佛的命令十分恭敬,并在驶下环道的时候温柔地补充:“要不是看你现在失恋了,我一脚就把你踹下去。”
展骏瞥他一眼:“庞景出价一百万,你居然敢威胁财主我?”
“哪儿威胁了?”王钊君还在笑,皮一抖一抖的,“我只是陈述事实。你可要想想我昨晚上从暖和被窝里爬起来,不眠不休地陪了你一整夜呐。”
“……早上的时候从我病床上被赶下来的人不是你?”
“那是你说你睡不着要坐在走廊发呆,我想反正床位费也交了,总不能浪费吧?”
展骏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因为要回家而焦躁的心情在和王钊君一来一往的嘴仗中,算是平静了不少。王钊君习惯了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当他的虚拟沙袋,两人都心中有数,待展骏沉默后王钊君也不再说话,专心开车。
因为还处在国庆假期,城市街道上的车辆并不多。一到长假城里的人纷纷往城外跑,城外的人则纷纷迎钞票。想到距离上一次和老婆孩子一起出门玩也隔了挺长一段时间,王钊君开始想着下一个旅游的目的地。这时展骏在他身边问起手头新接的这个案子。
王钊君沉默了一会,开口后说的却不是庞景的这件事:“老展,我想还是算了,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先跟他谈谈,不行的话就算了。”
“怎么了?之前不是还撺掇我接么?现在怎么改口了。”展骏好心提醒,“一百万啊一百万。”
王钊君咬咬牙,踌躇很久才简单跟展骏说了庞景这个案子的背景。
那日在电话里匆匆一提,展骏一直以为这是庞景提出来的分手要求,今日一听才知道原来真正找到王钊君公司的,其实是庞景的父母。王钊君被面带笑容的秘书从办公室请了出来。顶着庞氏这个名头,王钊君自然恭敬很多,看到坐在车里的一对老夫妻时,他还以为是需要解决啥小三小四或者二房三房的问题。
庞景父母第一次找到王钊君的时候要求非常直接:儿子要结婚了,必须让他和同性恋人分手。但他们除了知道庞景有一个同样在集团里工作的恋人之外,对那人却一无所知。
王钊君告诉两位老人,既然他们并不清楚这件事,那希望庞景能和自己见一面,亲自说说。相隔并没有多久,庞景亲自登门,把丛飞白的照片和两人交往至今的简单资料都留了下来,十分干脆直接,并对王钊君的工作表示了谢意和深深的期待。
展骏听得眉头死皱。他现在对这种背地里什么都不说就要将自己恋人踢开的人,真是丝毫好感也无;原先还可以跟自己说“都是客户呵呵”来让自己接受,但受到现在的心境影响,只觉得这类人活于世上只会让别人徒多伤心,少一个是一个。
丛飞白的工作经历非常简单,平日在饭桌上或者闲聊时,他也没隐瞒,一个项目组里的人基本都清楚。大学毕业后通过校园招聘进入庞氏工作的丛飞白,已经从小程序员做起,在庞氏工作了近十年。按庞景这边的说法,他和丛飞白是在某个大项目的筹备过程中熟悉的,两人因为工作中接触比较多,很快熟悉起来,捅破窗户纸成为恋人的过程也非常自然顺畅,并无什么阻碍。丛飞白父母都已不在,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两年前搬进了庞景的公寓里,和他开始了同居生活。
对于自己上司的私人生活,展骏所知几乎为零。丛飞白和庞景平日在工作中也有交流,但展骏丝毫看不出两人有任何暧昧的沟通,想来是保密工作做得极好。他除了听同事说起过丛飞白住在某个顶级楼盘里,顺带和大家一起感叹了丛飞白这个骨干的收入后,再无下文。原来那个住所和丛飞白关系不大,只是庞景的私人产业。庞景给的资料并不详尽,他要求“和分手师当面沟通”,王钊君接受了这个条件。
把展骏送回家时,展骏已经在车上沉默了很久。王钊君知道庞景这个事对他的触动还是很大的,在展骏下车的时候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老展,要不,你别做了吧。这一行也别做了,我……”
“没关系,我做。”展骏回头朝他摆摆手算是告别,“哪有人嫌钱多的?”
王钊君默然,心道那日在电话里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失恋真的好可怕。
展骏回家后打开窗让屋子里尚未散去的酒气飘去,换了方便行动的简单衣物,开始打扫卫生。他扫地拖地,把温珈言住过的房间和自己房间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原先因为温珈言租住而临时从房间里移走的展韦的物品,展骏把它们一件件又搬了回去。房间里的东西一多,就看不出温珈言走时候收拾的模样了。展骏拍拍掌在门边端详:面前的小房间俨然是展韦住过的模样。
他很满意。纵然知道就连展韦也不会再回来住了,他也对自己和自己整理出来的房间感到很满意。
喂饱自己后,展骏吃了医院开的药,在床上躺着酝酿睡意。宿醉又一夜未眠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他辗转了一个多小时,死心地爬起来在药箱里翻找安眠药。他记得自己以前买过,果然在箱底翻出了一小瓶。瓶子里还剩两片,他看了说明书,正好够一次吃的。囫囵把药片吞了,展骏再一次滚回床上,在浑浑噩噩的回忆和渐渐模糊的痛感中陷入了无梦的睡眠。
日子恢复原样其实也不难,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很久之后展骏回忆起这段时间,发现自己每一次的分手都有些惨烈,而总要在分开之后用躯体的痛苦来让自己醒悟和解脱。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在秋意最盛的月份中,他靠着一瓶又一瓶的安眠药,换取了不够轻松但至少时间充足的睡眠。
第二日醒来时展骏没感觉到传说中的神清气爽之感,只觉得身体还是很沉,鼻子里喷出的气息滚烫无比。他看了看自己,原来昨天睡得太潦草,被子都没盖,毫无保暖措施就这样晾了一天,不着凉才怪。
他又继续蹲在地上从药箱里扒拉药片。展骏倒是毫不觉得自己可怜,相反心里有些自豪:我自己也可以照顾自己呢,不需要任何人。
把一切料理好之后,展骏掏出手机先删掉了温珈言的手机号,然后照着王钊君给的号码给庞景拨了电话。
电话接通后,传来的声音无端端地让展骏有些紧张。
毕竟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庞景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王氏婚姻咨询公司给他指派的分手师,展骏在这个时候还很不合时宜地试图回忆自己签订的聘用合同上是否写着“在聘用期间不得兼任任何其他工作”等约束性条款。
“你好。”展骏简单跟庞景介绍了自己,并且稍微提了提自己也在庞氏里工作这件事情,以方便让庞景决定是否接受自己的工作。
庞景并不在意,很快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展骏看着他发过来的信息稍稍一愣:庞景指定的地方他介绍时说是庞氏集团的一个高端消费场所,可展骏没想到居然就是传说中的福熙山庄。
有白天鹅和白孔雀的福熙山庄,不穿得人模人样进不去的福熙山庄,湖里躺着房泽扔下去那枚耳钉的福熙山庄。
展骏默默收了手机。他想我还是没有阿玛尼的西装啊。
福熙山庄夜间也很热闹,但热闹得相当低调。林间树丛里光影摇曳,但展骏看不到任何一个他辨认得出来的面孔。
庞景的秘书在山庄门口等候他,让他避免了被阻拦而进不去的尴尬。秘书引领展骏走的路也很有意思,展骏几乎避开了所有灯火通明的地方,他听到远远近近的嬉闹声和音乐声,觥筹交错间还有些似乎颇为熟悉的话语声,但他无心也无意去辨认。
最后他来到的宅子和上一次季满订婚礼的并不一样。展骏不知道福熙山庄里有多少个宅子,反正他必定会走迷路就是了。秘书先生没有久留,恭敬地将他请进二楼的待客室中便走了,展骏端了杯茶,故作悠然地站在窗边找天鹅。可惜这宅子周围都是树,没有湖,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目标物。
喝了两杯茶后,庞景还是没有来。展骏推开门,循着走廊上的指示走向洗手间。完事出来后他循原路回去,走到一半突然看到走廊宽大的窗外亮起连绵的彩色灯火,原来是有人在湖边燃放烟火。他站在走廊那里看了一会,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楼下树丛里的人影吸引了。
展骏记得庞景很高大,有一张混血儿的英俊脸庞,但实际上他对他的相貌印象不深,可丛飞白就不一样了。无论怎么看,他都确定立在稀疏的凤凰木树下与一位高大男人低笑轻吻的人,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烟火映亮天空的短暂时间里,那两人温柔地亲吻着对方,很快在火光散尽时分开。丛飞白转身走入了一条小路,看上去对山庄的地形非常熟悉。高大的男人目送他离去后转身走向展骏所在的宅子。走近了展骏才借着宅子中的灯光,看到那人明显带着西方轮廓的英俊脸庞。
他有种撞破了不该看的事情后的窘迫,快步回到了待客室,正襟危坐。
50.一呸再呸
庞景很快进了待客室,看到展骏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他也稍稍一愣。
展骏心道完了,老总认出我是丛飞白那个项目组里的小虾兵了。
“原来是你。”庞景很放松地坐在展骏对面,姿势端正优雅,“我听小白说过你,很多次。”
眨眨眼,把这个称谓在脑子里绕了两圈,展骏才明白“小白”指的是那个老是不刮胡子、不扣好扣子、在会议上恣意大笑的丛飞白。这种昵称实在太具欺骗性了,“小白”后面配的台词不应该是“我们一起去散步”么!
“他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我对他的眼光也很满意。”庞景拿过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慢喝了。
展骏从他的表述中听不出他对丛飞白的厌倦,提及丛飞白的时候庞景眼角分明带了笑意。他打起了精神,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场硬仗:老总心里的想法实在难懂,明明还留恋但却要分手,这是什么戏码?
等庞景喝完了茶,总算进入正题:“我的要求你应该已经清楚了,你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信息呢?”
展骏点点头:“要求我清楚了,但我还想问几句话:在分手过程中,我可以采用任何方法接近丛哥……哦,丛飞白,是么?你要达到的目的是分手,至于丛飞白会因为这个分手而遭遇什么事情在你的考量范围之内吗?还有,鉴于你和丛飞白之间另一层雇佣关系,如果他和你成功分手,他是否会丢掉这份工作,还是说你希望在尽量不影响他工作热情的情况下,让我完成分手任务?”
庞景听得很专注,完了之后他问:“那我也问你几个问题:你这几个提问是基于分手师的职业道德,还是你和小白的上下属关系?你真正关心的是小白会不会被我炒鱿鱼,还是你的工作能不能保全?我能接受你的双重身份,你能不能恪守自己的职业操守,做好保密工作?”
妈的,和这种人说话真心好累。展骏额上都快沁出汗了。
好吧,看在你是老总和客户的份上,我先回答。
“这几个问题全都是我们在和客户接洽的时候必须明确的。分手的方式有简单直接的,也有比较温和的,当然如果你问我哪一种方式伤害更小,我不能回答你,但一般情况下,我们遵循的都是和平分手的策略。我的工作能不能保留不是我能决定的,庞总,而且我相信你既然接受了我是你企业员工的身份,那么你早就已经考虑过我的去留问题,我关心不关心这个改变不大。”展骏一口气说了一堆话,端起茶杯想喝却发现杯子里没水了,庞景适时地为他满上,以手势示意他继续。展骏想了想,认真道:“我和你之间是要签订保密协议的,违反协议需要付出的代价非常昂贵。除去职业道德这个成分,坦白说,我绝对承受不起那笔巨额的赔付款。所以我不会违反保密原则。”
庞景微微点头,似乎接受了他的诚实。
展骏等他开口。庞景沉默半晌,将眼光从茶杯上收回,抬头直视展骏:“你可以用任何方法,抹黑我也无所谓,只要让他和我分手就行了。分手后他如果愿意继续留在原来的岗位上,我绝对不会拒绝。最后……你也知道,现在你们那个项目组投入很大,集团对这个电商平台的期望更大,我希望不要影响到日常工作。完毕。”
他还耸耸肩,故作诙谐的模样让展骏冒起一身寒毛。
若不是方才还看到他和丛飞白在树影里亲密依偎,展骏还不至于觉得那么冷。
“庞总,你是个人物。”展骏忍不住说,“就这样把丛哥踢开,你心里不难受?你觉得他不难受?”
庞景注视着他,十分诚恳地回答:“我们都会很难受。也许你不相信,但我很爱他,非常非常爱他。”
他欲言又止,背脊缓缓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默。展骏重新端起茶杯,在心里悄悄“呸”了一声。
回家后他给王钊君打了个电话,让他可以拟保密协议和具体合同拿给庞景签了。王钊君在电话里问他是否还好,展骏表示自己很好,简直有种看破世事的释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