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莫南诧异的看了软榻一眼,黝黑的木料毫不起眼,却想不到竟然是万年沉海木,怪不得他这一沉睡得如此安稳,甚至连精气都有所溢出。
“怎好夺公子之物,得享一夜安眠已足矣。”
尹天人热情太过,他还真不好意思什么都收,魔子不是仙胎,无条件对人好这种事,在魔门绝无可能,否则,魔门也就不是魔门了。魔子这般热情好客,给他的东西越多,从他身上得回的就会更多。
林莫南担心,到最后,自己会被榨成人干。
“林兄,尹某一片赤诚,你不需如此防备于我。”尹天人有些微愠,须臾又轻笑起来,“林兄是念旧情之人,不知这葛欢又是何许风流人物?”
林莫南一怔,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向屏风一侧,这才发现,葛欢的灵位被摆在几案上,前面供奉了几盘新鲜灵果,又有一炉香,三柱香头刚刚燃尽,只余袅袅青烟,仍在缭绕不去。
“你……”
怎能乱动他人之物,然而林莫南怒气方起,却又消散大半,不管怎么说,尹天人也没破坏葛欢的灵位,反而还供奉起来,若葛欢有灵,知道自己死后多少年,居然得了堂堂魔子的供奉,还不知会多么高兴呢,想到这一点,他最后一点余怒也散去了。
“他若风流,这世间便没有不风流的人物了。”
想起葛欢常年一副灰头土脸的矿工样子,林莫南眉眼之间,不自觉的越发温柔。就那样的老实人,穷得都快把家当全当光了,还风流,笑掉大牙了。
“总是出色人物,才能让林兄念念不忘,矢志不渝。”尹天人微微一笑,走过来,指尖划过那“未亡人”三字。
葛欢出色吗?
林莫南微微出神,若说念念不忘,也不尽然,这些年,他更多的心思仍是在于修炼,偶尔想起葛欢,也只是刹那即逝。葛欢,已化为他心湖中的一尾鱼,是他的道心之基,便如他的手、脚、肉、骨、筋、皮,于身一体,不可分离,有谁会日日时时念着自己的手、脚、肉、骨、筋、皮吗?
已是一体,何须念念不忘,纵使思念,也不过是白驹一隙。
“林兄?”
尹天人的手在他眼前连晃数下,林莫南才回神,微赧,小心翼翼的收起葛欢的灵位。
“阿欢……他道消之时,也只是小小一位筑基修士,若说出色,世间胜过他的人无数,只是,于林某而言,世间却只有这一人,曾为我倾其所有……”
这世间,唯有葛欢,于他而言举世无双。哪怕葛欢的倾其所有,也不如尹天人的这一张万年沉海木软榻对他更有用。
“若他回来了呢?”尹天人突然问道。
“什么?”林莫南被问得一怔。
“他道消之时,既已筑基,理应魂魄不散,再入轮回,这么多年来,林兄就不曾想过去寻他的转世身吗?”
“没有。”林莫南答得毫无犹豫之色。
葛欢的魂魄已入轮回,是他亲眼所见,但他从不曾动念去找葛欢的转世身,这世间,只有一个葛欢,纵然转世轮回,再世为人,也不再是曾经为他倾其所有的那个人。
“为什么?”尹天人又追问。
林莫南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太明白这位魔子为何如此好奇,但想起他刚才没事儿自己逗着自己玩儿,想来,高高在上的魔子,私下里大抵也是极寂寞的,难怪他好奇心这般旺盛。
“公子,你看。”指着鸦杀殿上方那片蔚蓝天空中的红日,“这轮红日,日日自空中东升西落,公子今日所见这轮,可还是昨日落去的那一轮红日?”
尹天人被问得哑然无语,若说是,何以为证?
“自来红日永恒,尚且不辨今日昨日,何况人历生死轮回,前世后世,岂能又是一人?”
所以,林莫南从来没有想过去找葛欢的转世身,找到又如何,纵使魂一样,人也不一样了,葛欢的临终之言,他始终只当成一个美好愿望,其实他不在乎葛欢是草根,还是天之骄子,他放在心上的,始终是那个肯为他倾其所有的傻瓜。
“前世有因,后世有果,若不是同一个人,又岂会有因果?”尹天人目光灼灼,再次问道。
林莫南顿时恍然,道:“公子领悟的是无天魔君的因果道?”他这才明白,尹天人不是好奇心旺盛,问了这么多,感情是在跟他论道。
如果说逍遥道是最接近天道的成仙道,那么因果道就是最能直接体现天道循环的成仙道。
什么是天道循环,最简单的例子,雨落地为水,水蒸腾为云气,云气汇聚又下落为雨。当然,天道循环远比这复杂得多,而因果道就是能直接看穿这循环中的每一个环节,领悟因果道的修士,只要参透自身修炼中的每个环节,不行差踏错,利用因果,就一定可以飞升得道。无天魔君嘛……显然就是走错了一步,结果飞升失败,成了散仙。
所以,领悟因果道的修士,往往最看中因果,因为他们不能错一步,一错就飞升无望。
而逍遥道最接近天道,所以,也就成了修炼因果道的最佳助力,通过逍遥道的加持,修炼因果道的修士,走错的可能性就越小。
怪不得尹天人对自己这么看重拉拢,礼遇有加。林莫南完全明白过来,对尹天人的热情也就少了几分防备。
看着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尹天人一阵失语,没承认,也没否认,好一会儿才道:“还请林兄为我解惑。”
第174章:事有不妙五色障幻象
事关道途,林莫南倒不好随意敷衍,认真思索许久,才道:“公子之惑,恕在下不能解答,逍遥道无碍因果,世间因果都如天上浮云,映入水面,似有实无,有影无痕。公子既然修炼因果道,这其中缘由,还应只在公子心中。”
现在看不透,只是修炼不到家而已,若有朝一日,尹天人能看破世间一切因果,大抵也就到了得道飞升之时。
“哈哈哈……林兄说得是,倒是我执着了……”尹天人目光闪动数下,放声而笑,举手相邀,“林兄,还能畅饮否?”
林莫南有些心动,尹天人的灵酒,效果不用多说,只是想到苏仙童,便没了心情,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林某心有牵挂,无心畅饮,不知我那晚辈可有消息?”
尹天人也不勉强,笑道:“只要他人还在云梦泽,林兄就不必担忧。我已着陆千机带人去寻,想来不用多久,便有消息。”
堂堂魔子作保,林莫南顿时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又怕尹天人和苏仙童照面,会惹出不可预计的意外来,忙道:“我那晚辈顽皮得很,只怕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陆道友,反为不美。尹公子,可否让我与陆道友一起去寻他?”
“林兄多虑了。”尹天人想了想,也由他,只道,“既然林兄不放心,也罢,我让噬魂鸦送你去。”
“多谢。”
林莫南大喜,忍不住感慨,相比苏仙童,尹天人实在是善解人意多了,只看这为人处世,分明苏仙童才像魔子,任性随意,而尹天人更像仙胎,随和有礼。不过话说回来,仙胎魔子,也不是以性情善恶来区分的。
陆千机此时确实正在挖地三尺的找苏仙童。在尹天人的命令传达下来之前,当他收拾好残局,回到鸦杀殿,发现苏仙童压根儿就没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到处在找。
结果只在一处山坳里,找到了躲躲藏藏的玉秀容。
甄秦素来冷漠,虽救了玉秀容一把,但也仅此而已了,在送走丘丹的时候,直接就把玉秀容从飞舟上赶了下去,玉秀容平素得罪的人不少,看他不顺眼的人更多,如今这副样子,哪敢大摇大摆的出去,怕死得不够快么?所以只得找了一处地方躲起来,试图先恢复伤势再说,没想到却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陆千机喜欢美人,不过却不喜欢玉秀容这样的,美则美矣,偏却女装男声,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教人倒尽胃口,何况如今玉秀容修为被废,容颜衰老不堪,眼看没有多少活头了,陆千机就更不想多看他一眼,以免污了眼睛。好歹念在同道一场,扔给他一瓶疗伤丹药,又叫了两个人送他回天媚宫。
“你在找一个生得极俊的黑衣少年?”玉秀容的声音比他的外表更显衰老,漏着气,有些含糊不清。
陆千机脚步一顿,看了他一眼,正撞上玉秀容习惯性的抛来媚眼,顿时一阵恶心作呕,连忙又移开目光,道:“你见过?”
玉秀容晃了晃手中的丹药,道:“我不白收你的好处。”顿一顿,咯咯笑道,“我好色,你好美,我下流,你风流,咱们本是一路货色……”
陆千机被他笑得连退三大步,真的是恶心坏了,怒道:“谁跟你是一路货色……呕……”
“我在甄秦的飞舟上见过他……”玉秀容见他作呕,幽幽叹息一声,摸着自己的脸,轻轻抚着,“红颜易老恩爱短,陆千机,那少年真正生得极好,世间少见,只是若有一日,他如我一般,你还像现在这么喜欢他么?”
陆千机被他的话头一带,脑中禁不住想象了一下苏仙童老去的模样,顿时一个哆嗦,脚不点地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不出多远,忽听得头顶风声大促,抬头一看,却是黑乌鸦背着林莫南到了。
“陆道友,可曾找到我那晚辈?”
陆千机本不想理会他,但黑乌鸦一张嘴,口吐人言,却是尹天人的声音:“陆千机,见到林兄,应如见我。”
魔子有命,纵使他再不甘愿,也只得应一声“是”,然后才撇了撇嘴,压下心中不满,道:“有人曾经在甄秦的飞舟上见过他。”想到这个“有人”,他忍不住又是一阵犯恶心。
林莫南呆了一下,蓦然惊道:“不好!陆道友,快去追他。”
陆千机一怔,不解道:“怎么不好?”在他看来,甄秦与林莫南明显交好,自然不会为难苏仙童。
“我那晚辈,曾经哄骗过丘真人。”林莫南苦笑,丘丹正跟甄秦在一起,如果苏仙童也在,那算是撞铁板上了,虽然丘丹已重伤,但苏仙童也失了仙气,这一遇上,恐怕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期盼丘丹神智不清,能让苏仙童哄过去,再有甄秦能帮衬几分。不然,等他赶过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丘丹的厉害,陆千机自然明白,顿时也脸色一变,二话不说,随手也召出一驾飞舟,待林莫南落下,转头就往狠人宫的方向狂飙。
这里是……峨眉?
当叶知秋渐渐恢复意识时,眼前的景色,令他不由为之一呆。山峦叠起,葱翠满目,身下,是一块平滑的巨石,这正是他平素打坐之地,高悬于雪芽顶,放眼望去,云海流波,霞光尽染。
不、不对,他明明是在天恶谷,是了,他中了灵台障,昏迷过去,此时定然已被五色障尽数侵入体内,眼前所见,不是真实,而是障毒导致的幻觉。
“金光镇邪,镇!镇!镇!”
峨眉金光诀在体内疯狂运转,然而眼前景色却毫无变化。叶知秋微微错愕,五色障不可能这样厉害,就算侵入到他的神魂内,无法尽数清除,但至少也能破去眼前的幻象。
“大师兄……”
山径上,郑袖快步而来。
“什么事?”
明知是幻觉,叶知秋不想理会,然而身体的反应却快过意识的控制。情况比想象的还糟糕,他的脸色凝重无比。
郑袖却好像没看到他的脸色,面上挂着轻松的笑容,道:“浩然剑宗首席前来拜山,想借五轮斩魔剑谱一观,这剑谱一直收在大师兄你的洞府中,所以程师弟让我来问问,这剑谱借不借?”
“不借。”
仍是身体反应快过意识的控制,然而当这“不借”二字一出口,叶知秋就浑身一震,蓦然惊醒,这一幕,不是幻象,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知不觉间留存在他脑海深处的记忆。
当年的浩然剑宗首席,正是林莫南。
这不是五色障制造的幻象,而是他的意识受到灵台障障毒的侵入,为求自保而退缩到识海最深处,却不知为何,竟然激发了这原本已经被他忘记的一幕。
若当年,他不曾直接了当的拒绝,而是亲自向林莫南解释缘由,给自己一个接近他、了解他的机会,后来发生的一切,会不会就此改变?
第175章:幻象破灭天恶谷遇恶
“等一等!”
这一次,强大的意志力发挥作用,叶知秋终于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叫住了就要离开的郑袖。
“请他……到雪芽顶,我亲自接待。”
“啊?”郑袖惊讶的回首,“大师兄,他是剑修,为论道而来,你又不是剑修,还是程师弟接待他更合适。”
叶知秋脸色沉了沉,道:“远来是客,总不好教人空手而回,我这里还有其他几部剑诀,可借他一观。”
哪里还有剑诀,就连五轮斩魔剑,也是何道理要借,他才从峨眉藏经楼里取出来收入雪芽洞中。
即使明知只是记忆,他也想见一见,当年的林莫南那熟悉的温柔眉眼与凝视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哦,那我去请。”郑袖一脸不解的去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叶知秋的心情就像脚下的那片云海,起起伏伏。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似一瞬,又似一生。一袭白衣,出现在山道上,渐行渐近。
白衣?
叶知秋痴痴望着,是了,当年的林莫南,喜着白衣,眉眼含笑,安静得就像三月里那轻轻拂过的暖风,秀美得像山间清清浅浅的泉水。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轻风,想要掬住清泉,然而拢住的掌心中,空空如也,轻风,清泉,自指缝间溜走,那本就是无法被掌握的,任他如何眷恋,也不停留。
心中蓦然一痛,如针扎,扎得透心彻骨。
那一袭白衣始终不急不缓的走在山道间,渐行渐近,却永远都走不到他的面前。
按住心口,叶知秋情难自禁的走向山道,走向那一袭白衣。然而他才迈步,却发现,山道蓦然无限向远方延伸,而本已渐行渐近的那一袭白衣,却向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阿南……”
大叫一声,心口疼痛加剧,叶知秋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出,眼前顿时一黑。
再次醒来时,眼前一人,端坐在不远处,白发如霜,黑衣沉穆。
“阿南!”
叶知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但下一刻,却又猛的松开。
“你不是阿南。”
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虽是白发如霜,虽是黑衣沉穆,但眉长入鬓,眼若寒星,五官挺立如刀削,俊则俊矣,却刚硬如铁,哪里是那个纵使跌下云端,也温柔平和依旧如暖风清泉的林莫南。
“阿南是谁?”那人反问,声音有种金属的质感,听上去又冷又硬。
叶知秋撑坐起身体,静默半晌,轻声道:“与前辈,同是沦落人。”他终于看清楚,眼前之人,白发如霜,也是因失了元阳所致。
“难道不是你情丝之所系?”那人又问。
叶知秋再度沉默,眼前人虽陌生,却不知为何,令他心中难生防备,终究是长叹一声,道:“一厢情愿,如之奈何。”顿一顿,又道,“请问前辈,可曾见到晚辈的同伴?”
他注意到,此时正身处一处山洞内,不见练红尘和郑袖。
那人不语,只是伸手往洞外一指。叶知秋站起来,微微躬身,而后走出山洞,一眼就看到了练红尘和郑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