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锦妃的话,宗政帝也感叹了几句大王爷教子有方,把场面渐渐带得热络了些。
皇后便对赵勉道,“勉儿,你也该多学学神武将军德行,又或是灵佛的悟性,修习自我,择善而从。”
赵勉后牙槽咬了咬,面上还是笑着点了头。
宗政帝忽然道,“勉儿的确要学的还有很多,我皇族也一样,自当幼学壮行孜孜不倦,朕近日也有所想,不知爱卿们以为如何?”
他这一问,下面立时响起了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片刻传来附和不迭,接着右相仲戌良便站了起来,进言道,“皇上,臣倒有个主意。”
宗政帝兴味,“爱卿快说。”
“不如由释门寺的方丈来给众位皇子讲学,相请灵佛旁听教导,互通有无,截长补短,可不妙哉。”
这话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要顾相檀和众位皇子们一起上佛学课,学佛是假,让大家培养感情才是真,特别是顾相檀和赵勉,因着宗政帝知道,若单独寻了太子,怕灵佛不愿,也怕三王和侯炳臣不快,于是拉了大家伙儿一块,灵佛也不好拒绝。
果然,这点子一出赵典也满意,侯炳臣也满意,而顾相檀略作思量,透着杯中清茶,看着不远处一个孤冷的倒影,也只有满意了。
16.愚人
右相仲戌良在接风宴上的话可不是说说的,没两天就把释门寺的主持和几位禅师请来给众位皇子上起了课。
其实平日皇子们也是要聚在一起上课的,只除了赵勉,他没几月便要弱冠了,宗政帝前一阵已寻了太子太傅单独对他教习,这一次却为了顾相檀又从东宫回到了国子寺里,为此赵勉心里自然不怎么乐意。
而另一个半路加入的便是赵鸢,在这些皇子权贵的眼中,赵鸢自六、七岁时便离京远乡,又辗转漂泊多地,身边大多接触的不过是一些乡野村夫,哪怕面上得了几分大王妃的长相,看着矜贵漂亮高不可攀的模样,但也很可能只是金玉其外,腹中空空,一时不少人还抱着看他笑话的心思。
然而,待去了才知道,赵鸢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懂得也不少,好几次同禅师们有过一番可谓精彩的往来。
众人对此啧啧称奇,太子赵勉便趁此机会说道起宗政帝的恩德来。原来赵鸢虽流落在外,但宗政帝一直不忘大王爷当年的嘱托,对赵鸢照顾周至,当初还为他请过两位教书先生一起外出随同,想必赵鸢的学问就是在那时学的吧。
只是按赵勉的话来说:道学先生不过尔尔,外头的那些哪里能和宫里的比呢,赵鸢就算再厉害,同他们这些名师造就的子弟到底有差别,更远不到让他们刮目相看的地步。
……
这一日又要去学佛,顾相檀寅时便起来了。
他原先总是同赵则一起走,偶尔再加个赵鸢,只是从前几日便开始在半道上遇见三世子赵界,本来他要跟着顾相檀也没意见,反正也顺路,可是这场面被赵勉瞅见了,当下便不满了起来,宗政帝这般耳提面命,赵勉就算心里再不屑,面上至少也不能废了父皇的安排,反倒让灵佛同这些人愈加亲厚了。
于是第二天赵勉就亲自带了人到须弥殿外等着,赵则来了也被赵勉赶跑了,非要和顾相檀一起去国子寺。
顾相檀当下并未反对,但却怎么都不想再合赵勉第二次的意了,于是宁愿起个大早,赶在太子来之前就出去。
原以为这时辰国子寺自然没有人,却不想远远就瞧见朱漆红门的外头停了一顶青皮蓝帷的舆轿。
顾相檀走进去,从学堂门前过,看里头并没有人,他又沿着回廊一路而行,待到藏卷阁外才顿住了脚步。
此刻晨光熹微,天边暮色未褪,屋内壁龛中还点着幽幽明灯,摇晃的烛火将眼前那人的面容映得微微闪烁,挺立的侧影则被窗外的澄亮照出了一片渺渺光晕。
顾相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苏息和安隐留在了外头,自己迈步走了进去,来到书阁前顺手从上头抽下了一本古籍随意翻着。
听着那低缓的脚步,赵鸢老远就知道有人向着此处来了,察觉到对方停驻在了面前,他下颚微扬,目光却并未从书册上移开。
然后赵鸢便听得那人道,“来得倒早……”这句话清浅中似隐含着淡淡的笑意。
赵鸢翻过了一张书页,“你也不晚。”
顾相檀点点头,“换了个地儿,总是睡不好。”
赵鸢抬起头看了过去,当发现顾相檀脸色的确不怎么好时,他蹙了眉头。
“晚上少看些经。”
顾相檀“呵”的笑了,语气轻快,“还说我呢……”
赵鸢不言语了。
顾相檀抬眉便对上了那幽幽射过来的两道冷淡视线,没什么重量,但仿似绵里藏针一般。
不由抿了抿唇,顾相檀不怎么甘愿地说了句,“晓得了。”
在藏卷阁里待了半盏茶顾相檀便出去了,又过了一盏茶,赵鸢才出来,外头的学生们都已经坐成一堆了。
除了皇族一脉之外,在座的还有不少王侯子弟,别看这统共也就十几个位子,坐起来却颇有深意,既要按着亲远疏近来分,还要顾忌尊卑位份,真真不容易,结果就以顾相檀所在的地方成一分界线,两边各坐太子和三世子,身后则是赵鸢赵则,再远些则是同僚子息。
朝中之势在此地也可窥见一二。
赵勉一见顾相檀便冷冷哼了声,这是在怪他让自己扑了个空呢。
顾相檀却是眉眼含笑,还对每个前来给他见礼的同窗都回了礼。
他一坐下,后头的赵则便凑了过来,“灵佛灵佛,皇帝给我三哥选了新址造将军府了,在长平街尽头,你说那儿的风水怎么样啊?”
此话一落,赵勉便在前头冷声道,“放肆!你这是把灵佛当风水先生了么?锦妃娘娘平日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赵则一怔,他为人直爽,又心无城府,原本见着顾相檀还谨遵礼数,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发现顾相檀并未有多高高在上,相反很是平易近人,某些话儿两人常常还能说到一起去,让赵则把那些身份尊卑都忘到了天边,一时便口没遮拦起来。
他也知道赵勉说得没错,但这心里自是不太舒服。
顾相檀笑着道,“无事,只是我对这风水之事不算通透,改明儿去看看才能知晓。”
赵则听他这么一说,立时笑道,“好啊好啊,我三哥也说,待到府衙建成,必要请灵佛到府上一叙。”
见着顾相檀不止不承他的情,反而和赵则越走越近,赵勉这脸色黑得够可以的了,侧头又见赵界幸灾乐祸的望过来,赵勉更是憋了一肚子的心火。
直到释门寺的方丈和两位禅师进得室来,这边厢才静了,而教学也开始了。
今日,首座的禅师给众位士族子弟说了一个故事,故事讲得是一对做生意的商人兄弟,哥哥聪慧,弟弟驽钝,哥哥用其本领赚了不少银两,但他也没有忘记弟弟,时常接济帮助,并将多余的银钱捐给了穷人。而有一天,哥哥因着做了一桩赔本买卖,不小心家财散尽,打击之下又生了重病,最后唯一一点的银钱也在寻医问药的过程中花光了,待到身无分文时,哥哥寻到了弟弟,弟弟自然对其之前的帮助心怀感恩,便将哥哥接来照顾,只是他的生活也因着没了哥哥的接济而变得颇为潦倒。两人已是走投无路,哥哥想起让弟弟去求菩萨,他为人慷慨,又救助如此多的人,定会有个好结果。于是弟弟便日日在佛前相求,载一抱素动心忍性,终于有一天感动了菩萨,降下恩典,治愈了哥哥的病,也将散去的钱财还于了他们。
说完这个故事,禅师便让皇子们说一说从中悟到了些什么。
这么浅显易懂的典故傻子也都该明白,于是纷纷口吐珠玑振振有词。
太子赵勉先来,“这便是告诫我等善恶报应,祸福相承,善人行善,从乐入乐,从明入明。”
禅师点点头,又去看顾相檀。
顾相檀道,“我佛慈悲,发大乘心,普尽一切。”
禅师又点点头。
赵则则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禅师继续点头。
而轮到赵界时,显然他的说辞最得禅师的意,赵界说,“便是让我等知晓兄弟情谊可贵,以后也要让枣推梨,兄友弟恭才是。”
皇家之情最薄,禅师就是让他们要切记血脉连根,同气连枝,决不可为了身外之物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最后,禅师看向赵鸢,又想知道他能说出些什么道理来。
赵鸢本看着桌案上的白纸未动,觉察到满室的注目,这才淡淡抬起了眼皮。
须臾,他道,“凡人转境不转心,愚人求佛不求心。”
禅师脸色一变,呐呐道,“此话……怎解?”
赵鸢道,“哥哥遭了难散了钱,便想到以前做的善事来,于是以德易德,拿过去换未来,这功绩到底为了救人而做,还是救己而做?还是只是死前同佛祖、死后对阎王讨价还价的筹码呢?”
“弟弟有手有脚却不作为,等着有钱的哥哥来将养,哥哥生了病弟弟却把一切都寄托在虚妄的惦念上,一日一日耗费光阴,不知这些求神的时辰可以用来赚多少保命的钱了”
“转了境遇,却转不了自己的命,求了神明却还是求不来真正的心,私心杂念贪生重利才是大多数人的本性,佛祖想必也知这道理,所以才按劳以报,强求不得。难道这不才是这个故事要说的吗?”
此话一出,不止禅师惊愕难言,场内众人更是一时寂然以对。
良久,赵勉才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强词夺理,难怪佛祖言:佛看是佛,魔看是魔,说的便是你这样心胸狭窄,唯利是视的人!”
赵勉这话明显失了分寸,有些重了。
禅师也正想着该如何化解。
赵鸢却又道,“既如此……愚看也是愚。”
赵勉闻之勃然变色,眼睛一转,指着顾相檀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灵佛也是愚者喽。”
顾相檀见自己莫名又被当剑使了,心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17.争斗
“那么你的意思是,灵佛也是愚者喽。”
赵勉说完,赵鸢只淡淡瞥了眼顾相檀,轻道,“这话可是你说的。”
赵勉一呆,见顾相檀似有不快地皱起了眉,险些暴跳而起,继而又想到什么,硬生生地压了脾气,嘴角都气得抽搐起来。
禅师见场面险些失控,忙寻了别的安神静心的佛经给大家念了,让众位少爷们顺顺气,好容易才惴惴不安地把这课对付过去了。
晌午时分散了学,赵勉也不给旁人来劝的机会,直接拂袖而去,大家便以为这事儿也算揭过了,谁知出了院门却发现太子站在一顶蓝帷小轿前负手不语,身旁一个侍卫则满面厉色地问着,“谁这么恣意敢把轿辇停这儿,挡了太子的路!”
按着礼数,回程的时候自然太子先走,太子不走旁人也没法走,于是学生们面面相觑,皆不敢言。
国子寺造了有些年头了,读书人讲究俭以养德,而大邺皇族人又不多,于是这书院也未有多广阔,出院的长道不过三、四丈宽,但两台轿子并行则绝对容得下,眼下这顶青皮小轿正安顿在门边,也就掩了小半的道口,往日这位置也不是没有旁人停过,但太子却说出不去了,这里头的意思傻子都明白。
蓝帏小轿的轿夫刚要来挪,赵勉却面露不耐道,“这么没规矩,砸了吧。”
他带了两个侍卫,一个陈彩,一个是和陈彩差不多年岁的严梁,听着太子吩咐,陈彩当下没动,但是严梁则手脚利落,也不管四面惊骇,喏声应了直接就跨步上前。
然而他才要行动,那头就传来一声冷喝,“大胆!谁敢动六世子的轿子!”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行人正缓缓行来,走在最前的便是赵鸢,身边则跟着赵则,而方才出声喝阻的是随在后头的侍卫毕符。
严梁一顿,抬眼去看太子。
赵勉眯起眼,气极反笑道,“我还当是谁这么不懂规矩,原来是堂堂的‘六世子’啊。”
任他刻薄相向,赵鸢却一眼都不看赵勉,径自朝着小轿走去,明显打算就此离开,临到近前却被赵勉伸手拦住了去路。
“我说你可以走了吗?”自己都没走,赵鸢竟敢走在他前头?赵勉险些说出“你想造反”这样的话来。
赵鸢终于微微侧过了脸,他比赵勉还要高上一些,但是却看着更瘦,似有些单薄,身姿挺拔面若冷霜,眉眼轻转间如薄锋舞动,寒光流出。如此距离,一言未发,那气势却把赵勉给完全压了下去,看得两旁人都有些惊讶。
赵勉自己当然也感觉到了,他甚至被赵鸢的眼神看得心头一悸,然而这不忿也越发的重了,他平日被赵界那孙子看低一头已经够憋屈了,如今乡下来的空名世子也想骑在自己头上?赵勉觉得他现下这一口气要是不出,以后怎么在人前立足?怎么治国杨威?
所以当下便做了决定。
“严梁,我方才说得话你当耳旁风了吗?”赵勉咬牙道。
“奴才不敢!”
严梁接了吩咐,立时便又要动手,然而这手才抬起,便被人从后头一把架住了!
回头一看,是牟飞。
“赵鸢,你好大的胆子!”赵勉见此,似有些不敢置信,赵鸢竟敢和他动手?哪怕有侯炳臣撑腰,这也能治他个欺君罔上之罪!
赵则要说话,一边的毕符微侧过身将他挡下了。
赵鸢不语,赵勉则狠狠瞪着他,两人这般僵持,那边的护卫却已过起了招。
严梁作为太子护卫必然经过一番磨砺选拔,身手在宫中算不得数一数二,但出类拔萃自是肯定,他能觉出太子这次是真气到了,不把眼前这小子收拾掉难消心头之恨,于是下手便没留情面。
然而,拆了几十招后严梁却发现,牟飞虽年少力浅,但行动起来却迅如流风,来来回回彷如足不点地,自己就像被他绕着玩一样半分都捞不到好处。一来二去,察觉到太子的气息也有些急了,偏偏陈彩一直未有动作,于是严梁心头下一动,随手从地上卷了根树枝便向牟飞扫去。
牟飞不急不躁地避过,原以为严梁下一招必是要换一个地方打,谁知,严梁手腕一转,那树枝竟直直朝着赵鸢背后飞了过去!
虽不过只是一条树枝,但那一瞬间牟飞和毕符都纷纷变了面色,在外这么些年,赵鸢安危自是他们心头大患,无论是大是小,是什么东西,只要会伤了主子,他们皆不允许!
于是,即刻,“铮”的一声轻鸣响起,一道冷光而过,树枝在半道便被正中切割阻断!
而严梁并非真有胆袭击赵鸢,不过是想引得牟飞分心,再对其进行偷袭下手,却不想,牟飞解决了树枝后,察觉背后来人,直直回头便用手中利器朝严梁挥了过去!
顾相檀走得缓,同释门寺的禅师说道了几句才出了学堂,一从回廊绕过便听得外头响起拳脚相交之声,他一怔,忙加快了脚步。然而出了内院的门看见的就是一根树枝自严梁手中脱出朝赵鸢飞过去的画面。
顾相檀胸口一跳,紧接着牟飞就拔了剑!
不过电光火石之后便传来严梁的闷哼,同时一个物事也自他的手中划过一道弧线,直直落到了顾相檀面前。
众人先是瞧得严梁手中一片猩红,再听他嚎叫,这才去看地上那东西,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断指!
立时所有人都被吓住了。
顾相檀的袍角溅到了两条鲜红的血渍,那截指头就落在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瞥向赵鸢,赵鸢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瞬相交。
下一刻,顾相檀垂下眼,双脚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苏息忙从震惊中回神叫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