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刀凌没有把沈惠的事情说出来,大家还都以为只是官差和他们过不去,想草草结案而已,倒是柯子末觉得族长肯定会想得更深更接近实情。
此时多说无益,族长直接下了决断,缚刀凌和柯子末闭门不出,由他出面协助捕头查清命案,如果三日之内找不出证据洗脱罪名,缚刀凌就得被带进衙门看押。
“砰!”
柯子末气急败坏地甩上房门,“一个个都在等着看好戏,那副嘴脸真让人恶心。”
缚刀凌搂住他,“都是长辈,他们有他们的私心和考虑,现在是攘外,不是安内。”
柯子末气笑了,“你也学会掉书袋了。”
男人勾起唇角,“还不是媳妇儿教导有方。”
“谁是媳妇儿谁是媳妇儿啊!”柯子末拍拍他的头,“少来,你相公我只是不屑于跟你一争高下。”
男人凑过去亲他一口,讨好道:“相公教训的是,人家受教了。”
柯子末耳朵尖颤了颤,真肉麻。
“你打算怎么办?”
柯子末冷静下来,刚才口不择言只是因为在气头上,他其实也知道刀族人一般都没什么坏心,只是习惯于各家管各家事罢了,这帮老头虽然心里也憋着闷气,但对缚刀凌也算不上多操心。
缚刀凌不在意地笑笑,伸手顺着他的头发摸摸,像是在捋毛,“我有办法,你不必太担心,三天嘛,足够了。”
柯子末直觉他要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正色道:“我怎么能放心,你难道真的上门去找沈惠?”
缚刀凌摇头,“找他作甚?我要找就找苍冉总兵,怎么也不能让杀我族人的东西如了愿,是不是?”
柯子末心道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把整件事情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张嘴刚要说什么,突然被男人低头堵住——
“想那么多没用的,”缚刀凌含糊道,耳鬓厮磨,“不如想想我。”
柯子末无奈。
“喂,你要是去找总兵,方便的话就带上我。”
缚刀凌眨眨眼,“只要你不害怕被我连累,毕竟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成功。”
柯子末忍不住笑,捏捏男人的脸颊,“你有九分把握,我给你补上那一分,要是你只有一分把握,我替你挣够那九分。”
缚刀凌贴近他,两人鼻尖挨着鼻尖,异常亲昵。
“不成功,你会陪我坐牢吗,柯大举人?”
柯子末满脸不赞同,小声接下去说,“坐牢太傻了,不成功,我们就亡命天涯怎样?”
缚刀凌笑得特别欠揍,“正合我意。”
什么功名前途,什么安居乐业,什么宏图大志,柯子末向来不放在眼里,他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自己的想法,他憧憬俗世的繁华和喧嚣,向往不受束缚的远方,但前提是,他身边有缚刀凌这个人。
有了这个人,他才有了人生剩下的全部。
苍冉总兵是什么人?威远将军陶台升,年过半百,是个铁血的镇边猛将。朝廷当年能吞下苍冉郡,主要归功于他,也不得不说上位者的眼光很准,边关守将当然不能正人君子,相反,一定得是那种为了领土不择手段不要命的,这才有威慑敌国的本事。
沈惠和陶台升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想要掌控刀族为他所用,后者只想拿到好处就过河拆桥,这很明显,否则就不是沈惠出头而是陶台升倒贴了。
缚刀凌想问他阿爸写封拜见信,柯子末鄙夷地看他。
“就缚叔那点墨水,你别想了。”
缚刀凌:“……”
于是柯大举人亲自操刀,洋洋洒洒写满一大张纸。
“去给我弄碗鸡血或者猪血来。”柯子末吩咐道。
缚刀凌一头雾水地去了,不多时拿回来一个小碗,“刚好我阿妈他们杀猪祭祖,给,猪血。”
“祭祖?”柯子末奇怪,“这还没到年节啊。”
缚刀凌在桌边坐下,叹口气,“最近不是不太平么。”
柯子末没再多问,反正他们俩明面上要闭门不出,这种事想来也轮不上。
笔尖游走,在一片墨色上落下一个大大的血字──
缚刀凌傻眼,“……冤!?”
柯子末撂了笔,拍拍手,满意道:“到时候你就拿着这个去跟陶台升哭!”
缚刀凌嘴角一抽,“我现在就想哭。”
“那不错,省得到跟前再酝酿了。”柯子末女干笑,“你见到他之后就扑上去抱大腿,哭喊冤枉,要四五个人才能拉开你的那种力道。话说不到三句一定要痛哭失声,反正多说多错,你闷着头喊冤就行。”
缚刀凌很不情愿,“你看我哪里像个怨妇。”
柯子末食指一挑他下巴,“那我现在休了你,怎样?”
缚刀凌瞬间来了精神,“不,我可以的媳妇儿,你要相信我,我绝对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事实上缚刀凌绝对不会跟陶台升哭哭啼啼,他家肉末儿这种可爱的想法还是想想就算了,他的办法异常直接,半夜潜进将军府把信放在总兵大人脑袋边上,解决了。
信是他自己写的,至于写了什么,他没有告诉柯子末。第二天缚刀凌才带着他上门拜访,按理说一介草民没资格见苍冉总兵,结果居然很顺利。
陶台升虽然不怎么怕死,但也不想死,晚上睡得好好的一觉醒来枕头上多封信简直要吓死了好么!
幸亏不是柯子末写的那份,否则一个大血字看着更闹心。
柯子末淡定中带着点不淡定,缚刀凌就跟逛自家后院一样悠闲。
堂上,陶台升踱着步子慢慢走出来,颇有威势。
他随意地扫一眼两个人,却发现他们的视线似乎盯着自己的腿。
“咳咳。”柯子末清清嗓子。
缚刀凌喝茶,挡住唇边的笑意。
陶台升个子很矮,大腿很粗。
“见过陶大人,”柯子末站起来行了一礼,“草民是枫溪寨柯子末。”
陶台升眯起眼睛,没理他,转而向缚刀凌道:“缚先生是么,久仰大名啊。”
男人微微笑道:“不敢当。”
27、柯子末(七)
柯子末感觉到陶台升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暗自好笑。
拥兵自重久了,多少会得意过头,再杀伐决断的人,偏安一隅之后,也会失去锐利的棱角。
他本以为这位将军不好对付,现在看来果真是缚刀凌的办法更好,如果按照柯子末说的做,那就是扮猪吃老虎,最后黑吃黑,而缚刀凌不肯示弱,那么用来对付眼前的陶台升,也足够了。
缚刀凌在那封信里揭穿了沈惠的险恶用心和陶台升的不作为,却没有提到自己半个字。
“陶大人客气,”他笑笑,“我们贸然打扰,实在是有事相求。”
陶台升一脸的疑惑与不解,“哦?但说无妨。”
缚刀凌把最近刀族里发生的命案简单说了说,还是没提到自己,也没提到沈惠。
“唉,说来惭愧,我虽然无法继承父辈衣钵,但也想为族中做点事,”缚刀凌惆怅的表情煞有介事,“可惜人微力薄。”
陶台升一副不上当的样子,“先生的孝心让我钦佩,只是这命案……似乎是沈惠沈大人做主,我恐怕爱莫能助了。”
柯子末忍不住想,装吧,真能装啊,一个比一个能装。
缚刀凌眼神很诚恳,语气也很真挚,“陶大人说的哪里话,这件事来得蹊跷,若是沈大人能办,我何必舍近求远?您是聪明人,一定明白刀族如今的处境。”
柯子末悄悄捂嘴打个呵欠。
陶台升也正色道:“还请先生详细与我说说。”
缚刀凌开始半真半假地扯。
什么他发现了沈惠的蛛丝马迹啦、有人要陷害他们缚家啦、找不到什么确实的证据沈惠要发威啦等等,最后居然还扯到了柯子末身上。
“我们族里最有学问的就是柯子末了,他觉得陶大人镇守边关这么多年,百姓安居乐业,焕河城蒸蒸日上,一定是个爱民如子的将军,”缚刀凌言辞殷切,“刀族要自保,只能依附于您。”
陶台升被哄得一愣一愣的,但他还是很清醒,“缚先生谬赞,其实沈大人才是父母官,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
缚刀凌神色忽然变了,他冷淡地勾起一抹笑意,“看来陶大人不是很明白草民的意思啊。”
陶台升有点吃不准他了,没吭声。
柯子末看了缚刀凌一眼,让他收敛些,自己开口道:“陶大人可知道焕河城建成有多久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道:“有一十七年了,那您可知道枫溪寨有多少年了?”
又没等陶台升回答,自顾自道:“有一百一十七年了,那您想必也不知道刀族有多少年了吧?”
还是没等陶台升回答,“有两百八十六年了,”柯子末笑笑,“不知是大人对我刀族没落更有耐心呢,还是我们看沈大人离任更有耐心呢?”
陶台升闭嘴了。
文人这张嘴啊,那真是招架不住。
缚刀凌放下茶杯,刚才装出来的那点畏缩此时全然不见,陶台升不得不抬头看他,这令其感到很不舒服。
柯子末八风不动似的,“您现在是不是有兴趣跟我们谈谈条件了?”
陶台升还没想好,有些迟疑,不愿意失了面子,遂不悦道:“两个草民,要威胁本官吗?”
“威胁是什么样的?”缚刀凌反手抽刀,“是这样吗?”
银光闪闪的利刃近在咫尺。
陶台升额上渗出冷汗,这个年轻人的杀气太重,“没错,你们动不了我,我也拿你们没办法,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有人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不在乎略施手段。”
柯子末淡淡一笑,“您对付沈惠有十成十的把握,我们自然也答应您十成十的条件。”
陶台升哼道,“沈惠可是朝廷命官,他在任一日,便是一日的知府,你当他那么好扳倒?”
柯子末一点不想吃亏,“这里是苍冉郡,三国交境,族群无数,渊源颇深,他当我们那么好相与?”
缚刀凌暗笑,媳妇儿真厉害。
入秋之后天气越来越冷,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林子里升腾些许雾气,凉意渗人。
柯子末哈口气,搓搓手取暖。
缚刀凌道:“你要是手冷就伸到我衣服里,暖和。”
柯子末当下也不跟他客气,就从他衣服下摆伸进去贴着腰侧,还真的挺暖和的。
“你身上怎么这么热,我看你穿得也不比我厚啊?”
缚刀凌低头凑过去咬他耳朵,坏笑道:“你猜?”
柯子末斜睨他,“不正经。”
男人低声笑,“跟你我还正经,那就是不正常。”
柯子末无奈。
两人说说笑笑,骑着马回到寨子,特意避开了所有人,没想到一推开屋门,差点没吓死。
“回来了?”
族长坐在桌子边,抬眼看他们。
柯子末默默躲到缚刀凌身后,用手指戳戳他。
那意思——我顶不住,你来吧。
缚刀凌充满男子汉气概地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
“坐。”族长说。
缚刀凌的话给憋了回去。俩人老老实实在桌子对面坐下。
柯子末偷偷打量几眼,不由地感叹,啧啧,族长果然就是不一样,比自家阿爸有气势,随便往哪一坐都是威武不凡。
缚家有三个儿子,次子十五,幼子十二,还都是上学的年纪。族长年逾四旬,本来也到了交接位置、扶持下任的时候,可惜缚刀凌分家放弃了资格,否则他就是少族长的不二人选,族长也可以清闲两年了。
族长开门见山,“今天去了哪?不是说不让出门吗?”
看他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柯子末稍稍放心,缚刀凌想了想,答道:“我们去找了陶台升。”
族长的表情有点惊讶和疑惑,“找他对付沈惠?”
缚刀凌没有否认,但也无意多说,“阿爸,我们只要能拖到沈惠离开焕河城,就不会再有麻烦,而陶台升也不需要告发他,只要看住他不再滥杀就行。”
族长低头沉思。
“沈惠并不是陶台升的对手。”
屋里一时沉默,柯子末隐约觉得族长的想法跟他们存在很大分歧。
“那你们就是陶台升的对手吗?”
族长忽然发问,语气十分严肃。
柯子末心里一紧,就听缚刀凌满不在乎地说,“我们不需要与他为敌,只是各取所需。”
族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深沉。
“各取所需?拿祖宗留给你的东西去讨好他?”
柯子末不那么淡定了,这话说得咄咄逼人,很明显族长在压抑怒火,于是又悄悄戳戳缚刀凌,但是男人却仿佛既没感觉到,也没听出来,还在分辩,“我何必讨好他,再说,祖宗也没留给我什么,净是些招人觊觎又惹祸的东西。”
“你说什么!”族长猛地一拍桌面。
柯子末一看这架势简直头疼,赶紧拉住缚刀凌,硬着头皮解释道:“缚叔别生气,这办法我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今天去将军府谈了谈,陶台升对我们也还算客气,答应帮忙了。”
族长敛了怒容,但也没什么好脸色,勉强回应道:“你们谈了什么?详细说说。”
柯子末没有犹豫,这毕竟是族中的大事,不能隐瞒一星半点,“是这样,陶台升派人日夜巡视枫溪寨,保证族人安全,直到沈惠调任,而我们要为苍冉守军铸造一批精良的装备。”
族长不太相信交易条件会如此轻描淡写,无关痛痒,“就这些?”
柯子末笃定道:“就这些。”
桌上的烛灯“啪”地窜出一捧火花,夜色渐深,族长最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但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解决了,可是目前别无选择。
死了两个人又怎么样,知府是本地最大的官,他要压着案子,谁还能说半个“不”字?况且焕河城衙门的捕头还暂住在枫溪寨,他带来的人还时刻盯着缚家,除了苍冉军他不敢惹,还把谁放在眼里?
族长冷冷道:“你们好自为之。”
男人微笑,弧度优雅,“多谢阿爸关心。”
柯子末恍惚有一种感觉,缚刀凌真的跟两年前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更加成熟也更加锐利,与人相对时不避不让,甚至是在族长面前。
为什么?
“其实你没必要惹他生气的,好好说清楚不就完了?”
柯子末趴在缚刀凌一边肩膀上,把玩他的头发梢,尝试着编起来。
缚刀凌平躺在外侧,半阖着眼,哂道:“我懒得啰嗦。”
“切,”柯子末不屑,“你平常在我跟前啰里八嗦废话连篇,跟你阿爸就舌头打结?”
缚刀凌委屈道:“你怎么那么嫌弃我?”
“……”
“说正事,”柯子末道,“你真的认为都是沈惠弄出来的事?把陶台升的人放进来,你能睡得安心?”
本来他是毫不怀疑缚刀凌的判断的,毕竟他比自己更了解这两年焕河城里的弯弯绕绕,而且不得不承认的是,男人从小就比他聪明,只是不爱读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