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昭:“嗯。”
邹无玉蔫了,此人让他难以招架。
邹无玉的师父在白水郡很是出名,其玄妙高深、难以参破的浮涂剑法最为江湖人称道,整个浮涂宫都修习这个,最后只有六昭能得其精髓。
邹无玉只学了六分,能使出五分,六昭却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连他也不清楚师兄跟师父相比谁更厉害,所以有六昭回来坐镇还是很有好处的,至少雁行山上其他门派都会掂量掂量,不与他们为难,江湖上也要重新评判浮涂宫的实力。
邹无玉领着六昭来到自己隔壁,说实话他有点忐忑。
屋子已经打扫干净,还弄了熏香,一切都尽可能照着六昭离开时的样子收拾,邹无玉站在他后面,不由地也有些感慨。
六昭的目光转了一圈,没做任何满意或者不满意的表示,钟堪等三个手下便把行李一一搬进来,这原本沉寂的房间顿时有了人气。
邹无玉笑道:“师兄休息吧,我先走了。”
六昭在桌边坐下,声音低沉悦耳,“不忙,我想在晚饭前召集门人于风剑堂训话,有劳师弟安排。”
邹无玉一呆,难不成这是要收拾我了?
六昭看见他的表情,询问道:“师弟?”
邹无玉赶紧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告诉那帮兔崽子去!”
说完就跑了。
钟堪忍不住笑,六昭漠然。
于是一刻钟之后,整个浮涂宫都知道掌门的师兄白长老要训话了!
那还真是……不要太期待。
12、邹无玉(二)
风剑堂这名字是六昭取的,那匾额也是他亲手写的。
邹无玉坐在主位,一手支住下巴歪着脑袋看,六昭坐在右下首,气定神闲,垂眸不语。
浮涂宫的弟子们乱哄哄地进来,蓦地噤声,弟子甲很有眼色地组织大家站好。
六昭扫了一眼,前排的都是当年师父亲自带过的,如今都是教习后辈武功的重要人物,算是精锐,剑法水平比起邹无玉来大约差了那么一些,按理说,他们的身份地位应该有别于普通弟子,但师父在排辈分一事上显然很是……没天赋,而邹无玉居然也没管。
真难为浮涂宫到现在还没散。
六昭收回目光,手指顺着杯沿一抹,淡然开口,“在下六昭,想必诸位还记得我,从今日起,我任门中长老,往后还请多担待。”
众人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看着六昭的眼神都带火星。
钟堪等手下站在六昭椅子后面,低下头绷住笑意。
六昭似乎一无所觉,继续道:“师父仙去,掌门理事不清,我身为长老自然义不容辞,钟堪。”
钟堪上前一步,俯身道:“在。”
“念门规。”
“是。”
钟堪显然早有准备,从旁边人手里接过一卷帛锦,展开来读。
“第一,浮涂宫弟子当以武为业,私自种田……”
“噗——”
钟堪顿了顿,接下去,“……私自种田、贩物、替人武斗……等等皆视为违犯门规。”
邹无玉弱弱地咳了咳,抑制住想掩面拭泪的冲动。
其余的门规还有很多,比如掌门的吩咐需向长老报备,征得允许才能行事,比如门中每月将有一次比武,所有三代弟子必须参加,如无意外不可推卸,再比如浮涂宫弟子不得私下争斗、目无尊长……
如此等等……
邹无玉听着听着心都在滴血。
他真的是我隔壁的师兄么,有没有点兄弟情义啊,不让种田不让耕地不让扒房子不让做生意这是要全部张嘴喝风么!
不过愤懑之余他也有点惭愧,让门下弟子出去给人看风水算命送货盖房子打群架以广开财路的做法确实不那么厚道,回想起来,他自己倒是一直关起门来种田,只在打架的时候露面,太对不起浮涂宫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了。
这样一想,邹无玉觉得我还是掩面吧,不会有人怪我的……
这厢钟堪念完门规,六昭又点出几个人,“你们曾受先师言传身教,虽未行拜师之礼,也有师徒情分,当为我派尽心尽力,今日命尔等各为堂主,掌管门派中事,可以自行收徒。”
几人互相看看,喜不自禁,“多谢白长老。”
六昭颔首,“钟堪,交予你安排。”
钟堪领命。
邹无玉看他这位师兄花了小半个时辰就将大小事情逐一理顺,立了新的规矩,安排了新的人手,也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畏之心,颇有点萧瑟。
还隐隐有些嘚瑟——看,我的师兄就是不一样,真能干!
要是他能留下我后院的菜地就更好了……
众人欣喜地散开去吃饭,六昭抬眼望去,就看见自家掌门师弟崇拜又纠结的目光,眉眼柔和了些,“师弟,明日你随我下山采买。”
邹无玉呆了呆,难得红了老脸,“可是我没钱。”
六昭瞥了一眼他泛红的耳朵尖,心情好了许多,淡淡道:“无妨,我自有计较。”
邹无玉又呆了呆,憋出一句,“师兄你……你人真好。”
六昭道:“应该的。”
“……”
四月,正是莺声燕语,万紫千红的时节,雁行山一片郁郁生机,落红满径。
邹无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掌门彻底沦为白长老的狗腿了。
六昭勒马,侧头道:“师弟?”
邹无玉欢快地扬扬马鞭,策马跟上。
长乐城来往走动的行商和江湖人非常多,城中百姓对于浑身珠光宝气连脑门都在发亮的商人和腰配长剑身背砍刀的江湖人士都见怪不怪,照样做生意。六昭进城之后就下了马,慢慢逛大街。
邹无玉半个铜板儿都没有,他的钱昨天全被钟堪没收了。
最关键的,是在六昭的注视下,掌门大人那是要多乖有多乖,别说掏家底儿,就算是……
好像也掏不出什么来了。
当时钟堪拿着手里的二十两银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饶是他舌灿莲花,也张不开嘴。
真是太凶残了……
邹无玉左右张望,看什么都新鲜,“师兄,你要买什么?”
六昭闻言,顺手买了串糖葫芦给他。
邹无玉:“……”
六昭挑眉。
邹无玉迅速接过,“师兄你真好你怎么知道我刚好想吃!”
心里想的是卧槽几岁的人了你拿我当小孩儿哄么不过咦味道还不错啊……
经过点心摊,六昭买了包松子糖转身递给他。
邹无玉:“……”
六昭淡淡地抬眸看他。
“师兄你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欢吃这个!”
邹无玉觉得自己心都碎了。
经过干果店,六昭买了袋果脯又递给他。
邹无玉:“呃……”
六昭蹙眉。
邹无玉“噌”地拿过来往嘴里塞,“师兄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啊这个真好吃!”
经过糕饼铺,六昭刚迈出一步邹无玉猛地扑了上去——
“师兄我吃饱了不用再买了!”
六昭:“嗯?”
邹无玉呆了呆,“嗝!”
“……”
邹无玉捂脸,忒丢人了。
六昭勾起唇角,没说什么,牵着马往前走了。
春天的长乐城正是繁华时候,街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商贩们高声吆喝,买卖时讨价还价,弄得到处人声鼎沸,喧嚣不已。
邹无玉跟着六昭兜兜转转,左看右看,逛了一上午,被喂了许许多多零嘴儿,而且吃不完的还得带回去,毕竟他是一个很有节俭意识的好掌门。
中饭是在城里吃的,或许知道他没胃口,六昭领着他在街角的巷子里吃馄饨。
做馄饨的是个老大妈,摊子就摆在自家门口不远,儿媳给她帮忙,生意也还不错。出乎邹无玉意料的是,六昭好像和她挺熟,老大妈应该知道六昭寡言,更难得看他带人来,于是净跟邹无玉闲话。
老大娘在他们临走时笑道:“这孩子真乖,是白少爷的弟弟?”
六昭看了看邹无玉,“嗯。”
邹无玉耳朵尖儿红了,暗自唾骂自己没出息。
怎么就能从这声“嗯”里听出点特别的味道呢……
等到他跟着六昭回到街市上,忽然反应过来,那老大妈刚刚叫他什么?“孩子”?!他堂堂浮涂宫掌门……哎师兄这是要干嘛?
六昭走进玉器行,邹无玉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不敢乱说话。
玉器行啊,这就是烧钱的地方,看来师兄离开门中不到五年,已然发家致富了?
六昭进门之后,从腰上解下一块玉牌,掌柜的亲自接了,然后吩咐伙计从后面拿出来一个精致的黑色木盒,并上玉牌交给六昭。
“白公子要的东西午前就送上山了。”
六昭点头,将木盒转手塞进邹无玉手里,对掌柜道:“多谢,告辞。”
掌柜的很是客气地送他们出门。
邹无玉一手抱着盒子,一手牵马,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六昭翻身上马,“走了。”
邹无玉:“哦。”可是没动。
六昭回头,“嗯?”
邹无玉嘿嘿傻笑,殷勤道:“师兄可否传授一下如何财源广进?”他想到了什么,立刻转口,“没事,有师兄在,我们以后就有钱花了。”
六昭:“……”
谁家掌门这么糟心呢。
邹无玉一脸“我有师兄养家我自豪”的蠢相,六昭看他一眼,往前走,“晚上门中开宴,有客人到,不要耽误时辰。”
邹无玉赶紧跟上,“有宴席?我不知道啊。”
六昭并不多说,“你收拾齐整些,我来应付。”
邹无玉心想,看吧看吧,你喜欢指手画脚喧宾夺主的毛病又犯了。
不过,什么叫“收拾齐整”啊,我哪里不够齐整了,我齐整得不知道怎么再齐整了好么!你看我这头发,油光水滑,你看我这脸,不见胡茬,你看我这衣服,呃,有点廉价,但你看我的气质,绝对是那个压海棠的梨花!
邹无玉瞅瞅六昭,算了,还是师兄上吧。
六昭给雁行山其余叫得上名号的五个门派送了请帖,大意就是,我回来了,可能没见过你们,大家过来吃顿饭认识下。
顺便的,有要事相商。
傍晚时候,浮涂宫于风剑堂开席宴客。
五个门派或许听说过六昭,或许碍于浮涂宫的面子,或许对六昭莫名其妙的邀请感到好奇,总之来的不是一把手就是二把手,还都带了见面礼,相互之间打个招呼也很客气。
邹无玉磨磨蹭蹭过来的时候,六昭已经在主桌坐镇,因为是给他接风洗尘,所以他坐主位。
一个老头看他来了,起身拱手道:“邹宫主。”
邹无玉嘴角一抽,又是“公主”,面上还是回礼道:“周掌门。”
众人好一番寒暄,而六昭则静坐主位,垂眸不语。
雁行山连绵数十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家住的地方虽然相隔不远,但平时并不来往走动,各家掌门也仅仅是认识而已,这么相聚一堂还是头一回。
六昭又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
过了半晌终于再无可寒暄,邹无玉就座,钟堪吩咐弟子开席。
要不是亲眼看到,亲口吃到,邹掌门还真不知道自家门派里居然有如此做饭天赋的人,以致于他一边惊讶一边就只顾着吃了,没注意其他人在聊什么。
“砰!”
“凭什么!”
邹无玉抬头,有人发火了,拍案而起,怒视主位。
六昭啜口茶,淡淡道:“你说呢?”
“你!”
邹无玉纳闷,发生什么事了?
六昭微一扬手,身后钟堪低声对弟子道:“来人。”
五个弟子进来,将手里拿着的木盒放在五个人手边。
六昭目光深沉,无波无澜,“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如果肯收下,往后我们浮涂宫定不会亏待各位。”
有人要开口,他接着道:“如若不收,今后便不好说了。”
周掌门面有不忿,“白长老好大的口气!雁行山这么多年还从未有过这等荒唐事,你浮涂宫既然自视甚高,又何必非要吞并我们各门各派,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邹无玉怀疑自己听错了,六昭要吞并他们?
六昭像是没生气,“有什么好处我话已说到,各位做决断便可,不必多言。”
先前拍桌子的那个人简直要跳起来了,“这雁行山到底谁说了算!姓白的,你不要太嚣张!”
六昭抬眸,微微一笑,不尽嘲讽。
“谁说了算?”
他目光冷冽,语气却温和。邹无玉屏住了呼吸。
“不服,且来战。”
13、邹无玉(三)
良久,满堂死一般的寂静。
邹无玉:“嗝!”
“……”
“……”
邹大掌门在心里哭诉道,我是被吓得!
六昭放下茶杯,向后伸手,钟堪将裹着素锦的长剑奉上。
邹无玉苦着脸道:“师兄,有话好说。”
六昭不置可否,手腕一转,利刃出鞘。
在座众人无不变色。
六昭的指尖在薄如蝉翼的剑锋上轻轻抚过,声音异常清冷,半分情绪也无,“当日我师父凭借此剑横扫白水,各位是否有兴趣领教一二?”
周掌门勃然大怒,“你欺人太甚!”
邹无玉冷不丁惊呼,“师兄,这把剑……”
卧槽这把剑是师父下了禁令不许用的,师兄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来的?不不不,肯定是他走的时候顺走的!
算了我还是当没看见吧……
六昭朗声道,“我说得很清楚,雁行山不需要门派林立,西部那些人迟早要压制我们,各位若是执迷不悟,今日出了这道门,我六昭再不会过问半个字。”
邹无玉总算听明白了,可是他完全没想过白水郡的西部门派会来管雁行山的闲事,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难不成师兄在撒谎?还是说,不仅千真万确,他回归门派也是因为这件事?
五个门派最终答应考虑两天,并且把木盒子拿走了。
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新的认知,浮涂宫的白长老,果真不好惹。
宴席吃完,邹无玉有点撑,六昭沉思片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夜风料峭微寒,浮涂宫各处都点上风灯,随着夜风晃动,两间挨在一起的厢房投下长长的阴影,格外温馨。
六昭和邹无玉一前一后相差半步。
邹无玉不禁忐忑。
似乎就要从师兄口中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庭院不大,早十几年他们就住在这里,按理说早该看腻味,可是邹无玉接任掌门的时候并没有搬走,而六昭回来的时候也不考虑住在别处。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邹无玉也开始记不清原先的师兄到底是什么样了,总管着他没错,总冷着脸没错,总端着架子没错,可是除此之外呢?
“师弟,”六昭忽然问道,“你当掌门开心吗?”
邹无玉挠头,含糊道,“还、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