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很高,十丈,足够令人仰望。
而三日之后,在这云台上,掌门座下弟子商百尺,将要挑战大师兄江枫桥。
戚淮站在这云台下面,看着高悬在青白色古朴高台上空的月,霜白的月色落在他眼底,又染白了他的皮肤。
江枫桥这个人,寒山门首席大弟子,但凡弟子辈的都要喊他一声“大师兄”。
不见得此人天资如何出众,比起掌门座下其余的四位弟子,甚至只能说是平庸。能有而今这引气入体的修为,想必还是因为修炼时间长。
白日里,江枫桥带着新入门的弟子熟悉过寒山门,上了藏经阁,去了翻云楼,爬了问仙梯,瞧了坠缘井……但凡是他们能去的地方,都带着去了,不过后山有禁地和洞府,乃是掌门和长老们闭关之所和门中机密之地,寻常人不得见。
只是——戚淮的目的地,大约就是那些禁地了。
他此刻不过是从云台经过,恰好想起江枫桥跟商百尺的事情,又有些不明白,人类的感情比较复杂,不像是他们妖。
正要回身进入林中,却眼尖地瞥见远处过来一道人影,戚淮眉头一皱,已经认出那人来。此刻,绝不能被人发现他在这里,眼睛一闭,戚淮把自己埋进了土里,双臂张开,再没了动静。
脚步很轻,可是气息却略微混乱。
江枫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走到这里了,云台——他对商百尺说,三日后云台见。
商百尺当时回说,多谢大师兄成全。
可江枫桥想想,他答应,的确是一种成全,却不是商百尺想象之中的那种。
商百尺引气入体中期,而江枫桥却是后期巅峰。
谁成全谁,还不一定——师尊说,他的剑,不是杀人的剑;师尊也说,百尺的剑,杀气太重。
念头一闪,剑便已经握在了手中。
藏雪剑,裹着鲛皮的剑鞘,握在手中的时候却觉得冷。明明是这样冷的一把剑,可师尊说,不是杀人的剑。
剑,由心起。
没有杀人之心,自然没有杀人之剑。
暗叹一口气,江枫桥的剑终究没出鞘。
他有些站不住,抬手便扶了一下旁边的树干,嘴唇泛着青白颜色,却是身体之中灵力开始跟着情绪失控起来。焦躁,因为瓶颈而产生的焦躁,已经让他修为有倒退的迹象了。
树干是干燥的,像是他的手掌一样。
奇怪,山上什么时候有槐树?
江枫桥是生怕自己半夜里出什么状况才跑出来的,没想到一走便走到了这云台下面。现下气顺了一些,之前阴郁在心头的气息,已经缓缓地褪去了,于是有精神来注意这见鬼的现象。
抬手摸了摸这树皮,又仰头看着那枝桠横斜乱七八糟的树枝,江枫桥想着兴许是太久没有清理过这山上的树木了,所以连槐树都长了起来。
“这树枝乱七八糟,树干也不漂亮,真不知寒山什么时候有这样丑的槐树了……”
那有一人腰粗的槐树立在那里,风一吹,树干抖动了一下。
江枫桥已经收回了手,再次扭头去看那云台。好歹也是寒山门的大师兄,三日后败给商百尺固然是情理之中,可那样必然会让商百尺树敌更广。
百尺乃是师尊第一器重之人,江枫桥看得出来,兴许将来是要继承师尊衣钵的,若是树敌太广对寒山门不利,所以江枫桥这一战——不能输。
他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眼神平和,没有战意,只有一种包容的感觉。
抬手,看着那枝叶缝隙之中透出来的几瓣月,江枫桥想了想,终于还是离开了这里。初霁阁那边,怕是那些刚刚上山的小鬼还在睡,他姑且去转一圈。
江枫桥方走,这云台周围的树林忽然像是被狂风吹过,一阵东倒西歪,像是所有的树都要跟着那风狂舞起来一样。
之前被江枫桥扶过的那一槐树,剧烈抖动,抖动,抖动——都他妈抖成筛子了!
完全无法自控,槐树表示自己想死!
周围无数的树也跟着抖,树叶连着树枝,树枝连着树干,都像是在狂笑一样。
可怜的槐树,自以为自己树枝甚多,到处招摇,甚至在江枫桥过来的时候,特意摆出了一个自认为风骚的姿势,心里想着这样奇特遒劲又酷炫的树,一定能得到人类青眼。可是,事实证明,江枫桥这个人的审美,一定与正常人类不同!
绝!对!不!同!
如果相同,戚淮他能把这地上的泥给吃进去!
周围的树,都是低等级的树,有情绪,不过不是人,更没修炼成树妖。
戚淮狠狠地摇了摇树枝,抖落了无数的树叶,“啊呀呀呀”地喊叫一会儿,双腿还插在地上,猛地直接从地上拔了出来,带出泥土,土沫子翻飞之间,已经重新化为了人形。
他阴着一双眼幻视一圈,忽然风停了,树叶也不晃悠了,树也不摇摆了——安静,安静,安静得像是坟场。
戚淮小小的身躯依旧是瘦弱的,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衣袍,像是把树叶穿上了身。他冷笑了一声:“笑啊,笑啊,继续笑啊!”
周围所有树都绷紧了,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云台,方的;月亮,圆的;树干,弯的……不,直的……
操,谁知道是直还是弯呢。
戚淮烦躁,烦躁!
“槐树,槐树怎么了?我擦,槐树招他惹他了?这人脑子有坑吧?还想对我槐树一族赶尽杀绝,这个人必须拉入黑名单啊——”
戚淮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还觉得痒酥酥的。
之前被江枫桥摸了几把,浑身都不舒服。
——那男人该不会是手上涂了毒药吧?摸得他浑身不对劲儿。
戚淮一边搓着自己的身体,扭来扭去,一边低声嘀咕着,没料想周围的树又开始嘲笑他。
火大得很,戚淮没啥耐心,过去就直接一脚踹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柏树上,一巴掌拍过去,骂道:“笑屁啊!你他妈被摸试试!”
老柏树还没成妖,只能跟树交流,这时候被戚淮一脚踹过来,几乎从土里翻出来,哀嚎不成,脚埋在地里抽不出来,身子却还半伏着,真是可怜极了。
树,扎根于土壤,用张开的枝叶拥抱苍穹。
多么美丽的他们——只可惜,不能走动。
当然了,妖,是有特权的。
戚淮,就是一棵自由行走的树。
高兴了把自己埋进地里,不高兴了拔腿就跑,说走就走,爱住哪儿就住哪儿,豪宅遍地,全国的房产都被他包了。
至于不高兴的时候,可以拿同类泄愤。
一脚踹一棵树,还都不是槐树,戚淮心里想着“谁让你们不是槐树”,嘴里却道:“幸灾乐祸没有好下场啊……”
除了脸色苍白一些,看不出戚淮有什么不正常来。
他正踹得高兴,没注意到背后已经有人过来了——
“戚师弟,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江枫桥去初霁阁转了一圈,却发现戚淮不在屋里,当下有些担心。他听见这边有动静就过来了。没想到正瞧见戚淮猛踹周围树木的场景,所以他出言问了一句。
戚淮吓了个半死,只立刻收脚,转过身来站得端端正正,恭敬道:“回禀大师兄,认床,睡不着,想家了,发泄发泄。”
这倒是个老实的回答——
江枫桥自然不会去考虑戚淮说谎的可能,他笑笑,两眼弯起来,伸出手去。
戚淮一看这架势,是要拍自己的头,他缩了脖子就想要躲,可偏偏还是被江枫桥拍了个正着。
江枫桥摸摸他脑袋,安慰他道:“修真乃寂寞之事,要耐得住方能成大道。在寒山门的日子还长,你若想家,待到何时的节庆日,便能领了符文回家的。”
“多谢大师兄提点。”
如果你能把你的蹄子拿开,也许我就更高兴了。
戚淮勉强放柔了表情,才憋出那一句感谢的话来。
“与我一道回你初霁阁吧,莫要再乱跑。”
江枫桥走过去,拉了戚淮,便要往回走,忽然想起那槐树一茬儿来,回头一看,之前就觉得少了什么,果然是少了一棵槐树。之前他是心浮气躁,也没仔细看,现在想看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根本没什么槐树的踪影。
“你方才没有看到一棵槐树吗?”
戚淮茫然摇摇头头,“没看过。”
江枫桥只当做是自己看错了,不过方才回眼却瞧见戚淮脸有些红,疑心他是发烧了,便道:“初上山多有水土不服之症,我看你脸有些烧,兴许是犯了此症。”
戚淮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有,只觉得江枫桥牵住自己的那手掌很大,背影也挺拔,身上之前被乱摸时候起来的感觉又出来了。
背后清风拂过,那些个大树似乎又开始得意,笑声一样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戚淮恶狠狠地回瞪了一眼,又及时收敛了煞气,见江枫桥没注意到,这才放心。
带戚淮回了初霁阁,江枫桥便回了自己的屋子,进行打坐了。前后一折腾,总算是静心下来,修炼倒小有成效。
只是次日起来,他听说了一件奇事。
云台周围的树木,昨天一夜之间像是被人把树叶全部拔光了一样,光秃秃的。原本漂亮繁茂的树林里,一棵棵大树全成了“秃瓢”。
第五章: 上药
“枫桥——”
“闻道长老?”还在往前走的江枫桥,忽然就停下了,他看向站在殿门口的大胡子闻道长老,躬身行礼。
闻道长老看他手上端着东西,似乎要往初霁阁那边去,此刻暮鼓将击,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去。将自己想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闻道长老第一句话却不提想说之事,而是道:“你手里端着何处?”
江枫桥其实已经隐约知道闻道长老要说什么了,只是他不拆穿,老老实实站在那里,道:“是一些跌打损伤的药。白日里,新入门弟子的在后山练习体术,弟子怕他们身上伤太多,所以寻了这些药准备送过去。”
“你倒是尽职尽心的,掌门将这件事交给你果然不错。”闻道长老一摸自己的胡须,笑了一声,紧接着却话锋一转,道,“我听说了你与商百尺之事,不知你是如何打算的?”
——其实江枫桥自己原本没将这件事当成一件事的,即便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赢,不该输,可心底也不过以为这仅仅是一场挑战而已。门中相互切磋印证的时候不少,这一次应当也不例外。但最近两天,不管是师弟们还是师叔们,对这件事的关怀程度都大大超出了江枫桥的预期。
听了闻道长老的话,江枫桥摸不准他想听什么,一笑之后有些谨慎,说道:“商师弟乃是天纵奇才,师尊能收得这样的弟子乃是寒山门的好事。同门之间相互切磋交流本属常事,弟子倒并未怎么用心去想,只是旁人的关注倒让弟子惊慌了。”
闻道长老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懂事的,否则这么多年以来也不会有你师尊器重着你。你看得很清楚,不管结果如何,不过是一场比试,输赢都不要介意。毕竟,掌门也很器重你商师弟便是了。”
这话里有话,江枫桥听着有些不是滋味。
只是闻道长老乃是长老,江枫桥不过是个大弟子,他垂首道:“多谢长老提点,弟子谨记。”
闻道长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他又拍了拍江枫桥的肩膀,走掉了。
滑稽的长长白胡子被他拎在手中,慢慢地顺着这走廊去远了。
含翠殿前,一片白云日影。
江枫桥手中端着托盘,盘里排着许许多多的药罐子,这个时候低头一看,却没忍住嘲讽地笑了一句。
“何苦来……”
闻道长老暗示他,输赢都不要放在心上,其一是因为大多数人觉得江枫桥会输,这里面也包括闻道长老;其二则是他后面说的话,“毕竟,掌门也很其中你商师弟便是了”。其实,闻道长老,是要江枫桥输。
师尊器重商百尺,江枫桥自然清楚,商师弟孤傲,除了修炼一概不搭理人,这样的性子最适合修剑。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辛苦,孤高坚忍,本就是修行的好料子。若江枫桥是他师尊,恐怕也觉得这样的人最应该被器重的。
天才难寻,有这一个,兴许便能让寒山门再辉煌数百年。
心里的思量,终于还是随着他重新迈开的脚步,而逐渐地放下了。
输赢都看自然,该赢的江枫桥不会落下,实力不如人,输了也就输了。江枫桥虽知道闻道长老话里的意思,却也只是过耳。听了便听了,必不放在心上。
商百尺树敌已经够多,江枫桥这一场——不管输赢,商百尺都将陷入一种难堪的境地里。只是境地比他更尴尬的,应该是江枫桥。
心情不大好,可他脚步还算是轻快。
他才进了初霁阁那边的屋宇廊道之中,大殿旁边的廊柱后面,一把斜着的剑的剑柄忽然动了动。商百尺站在后面没动,之前闻道长老跟江枫桥的对话都被他听入耳中,只是他惊异于闻道长老的愚蠢——若江枫桥听懂了他的话,还要去遵照着他说的办,便不是江枫桥了。
江枫桥略带几分刻板,身上少棱角,表现给人的都是一派的温和。
除了不做假之外,凡人都有好胜之心,商百尺相信江枫桥也不例外。能稳稳坐着“大师兄”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也没人说他不合格,本身就是一种本事了。
闻道长老,也不知道这一位是在想什么。
商百尺一握剑,却站直了身体,往殿后的藏经阁去了。
却说江枫桥已经到了初霁阁,从天字号房开始,一一敲开新弟子们的房间门,送去涂抹的药酒和内服的药丸,顺便跟他们聊聊天。
小胖子齐宣住在地字一号,江枫桥敲开门的时候,看到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愣了一下,“你怎么……”
齐宣虎头虎脑的,摸摸自己的头,道:“白日里师兄教过的拳术,似乎又忘记了,我笨,今天不想想,明日又忘了。”
顺手接过江枫桥带来的药,齐宣之前已经听到别人屋里的动静,还算是清楚。
江枫桥摸摸他头,“勤能补拙,知道上进便好,药酒和药丸药散都留在这里,有什么困惑都可以问执事弟子或者是我,到了寒山门, 便都是一家人了。”
齐宣淳朴笑笑,又带出了几分得意,应声之后,便送江枫桥出去了。
江枫桥出来之后,又进了几间屋子,最后来到了黄字九。
敲门,“笃笃笃。”
没人开门。
江枫桥心说该不会又跟那一日查房一样,这里没人吧?
刚刚上山的孩子们都老实得很,而且因为门中师兄要来查房的原因,都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过在山上混熟了之后查房这件事就会停止,可没停止之前大家的神经都是高度紧绷的。
江枫桥这不是查房门,只是送药,可这戚淮——怎么老是不在?
“笃笃笃。”
江枫桥再次叩门,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屋子里是空空的,只有那窗户开着,外面是茂密的树林。
屋内动静传到了外面,一只麻雀从窗台上飞了起来,对着周围大树便喊:“有人找妖哥,有人找妖哥,那个人类要找妖哥!”
“找妖哥,找妖哥,找妖哥——”
妖哥,妖哥,妖哥……
所有的大树都跟着喊起来,还在远处把自己埋进土里,吸收着厚土精气的戚淮脸一黑,听着这称呼真是无比倒胃口。
那死鸟,自他住进黄字九之后就天天来他屋里晃悠,问他有没有化形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