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追过来,就想要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
白凉会在半路上,便解决掉这个威胁。
对寒山门来说,这可能是一个奇耻大辱。
跟着白凉的商百尺,也逐渐地听说了一些消息,他坐在茶楼之中,本来还考虑着什么时候跟上去,却见那茶楼门口忽然来了一个人,一袭白衣,手持带鞘长剑,直接朝着他走来。
商百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发现的,立时站起来,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白师兄。”
白凉镇定地点点头,似乎是特意来找他的,只道:“这里不好说话,出来说。”
白凉到底是怎么发现他的?
商百尺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回头想想,江枫桥临走的时候也说,若是白凉发现了他就如何如何,想来江枫桥应该早就知道可能会发生现在的这种情况了吧?
白凉与他停在了寒山门驻扎在城内的地方,平静道:“大师兄叫你来的吧?”
商百尺点点头,看着白凉。
白凉又道:“看样子他也有猜测了。商师弟,我想请你帮个忙。”
白凉说话的语气太不平凡,让商百尺觉得异常。他谨慎道:“白师兄请说。”
于是白凉说了,又问:“我所知,与你所知,拼凑起来,就是真相。”
两个人忽然对望了一眼,似乎都在考虑对方内心之中的想法。
白凉因为入门早,又在外面历练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且心思细,能窥知的端倪很多,七拼八凑,竟然也凑了个完全出来。
至于商百尺,其实一向不怎么关心这些事情,可之前空弦上人曾经亲口跟她说过一些江枫桥的事情。只是不知道,白凉是从哪里看出自己知道的。
两人终究还是进去,一五一十地交换了信息。
屋里两个人说完,忽然沉默了,而屋顶上,戚淮站在那里,却直接转身离开了。
揭阳城距离寒山门不算是很远,三百余里地对戚淮来说不过是一眨眼。
听到的基本都是真的,结合当初他知道的事情一推测,也就清清楚楚了。
戚淮几乎已经要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他甚至是忘记了天鉴宝录,只想要找江枫桥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护山大阵没有办法阻挡戚淮,他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从护山大阵之中过去的妖族。
在各大仙门之中,都有无数的树木,而戚淮乃是戚皇,树中之皇,自然能够利用这一切了。
当初他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上了山,甚至没有让江枫桥他们察觉到。
他从后山悄悄地化形为树,时近深秋,满树枯黄,戚淮却没什么感觉,直接进入了那寒山门。
直到进来了,他才发现自己是多喜欢这里。
那话,叫“爱屋及乌”。
他却是“爱乌及屋”。
只因为,这里有江枫桥。
为什么他偏偏是个妖族?如果不是,兴许就只是江枫桥的师弟了吧?
可惜,这一切只能想想。
天色已经晚了,江枫桥这个时候又会在哪里呢?
现在他已经是代掌门了,甚至还交出了寒山门第一仙门的名头,连代表着权力的九州令都放出去了。寒山门,的确已经今非昔比了,可他看着寒山门,还是旧日的模样,不曾有怎样的改变。
戚淮想着,他应该在剑阁或者是议事厅,也不去找,只是到了后山的小树林,又在哪里,望见江枫桥那两扇窗。
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亮灯,他在外面站了好久,才看到一盏昏黄的油灯从远处过来了,停在那屋前,然后黑夜里,有那个人推开门的声音,回身关上,长长的身影被油灯拉长了,映在窗上。
戚淮想了许久,还是没有上去,只是转身从小树林前面隐去了身影,又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揭阳城那边传来消息,白凉直接带着商百尺进去了,这是告诉江枫桥,他的把戏已经被发现了。
只是白凉毕竟没有恶意——
这是为了整个寒山门好。
正所谓是家丑不外扬,若真是那个人,商百尺兴许能成为白凉的助力。
在白凉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就猜到了白凉可能的打算。
顺不顺利,还要慢慢想。
将那掌门印信摸了一遍,江枫桥只觉得沉重,只是再沉重,这东西也必须握在他的手中,不能交给了别人。
江枫桥收了印信,听着外面秋风吹落树叶的声响,走过去推开窗,望了一眼又收回自己心中的奇怪。方才总觉得有什么人从自己的窗前走过,兴许是他最近操劳过多,产生错觉了吧?
这一夜,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戚淮回到了寒山门,却始终没有去见江枫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可是不见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凤王凰王那边又给他传讯来,问他天鉴宝录的事情了。
戚淮这才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而来。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去见一见江枫桥的。即便不把他掳走,至少也要将当年的那些事,还有空弦上人的真面目,都告诉他。
下定决心之后,戚淮只等待夜晚的到来。
而这一晚,江枫桥回来得很晚。
因为揭阳城那边,白凉跟商百尺,忽然失踪了。
原本都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之间失踪?
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江枫桥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幕,无风也无雨,更没有星月,只有这样的一片,不透光一样盖下来,压在寒山门的上空,似乎下一刻,便连这山门之中无数的微弱灯火,也会被这沉重的黑暗给压灭掉。
白凉跟商百尺,遇到了什么?他们两个回合在揭阳城之中,肯定是有什么打算。
可是走的时候不曾通知过寒山门外派的弟子,甚至一点踪迹也没有,前一刻还在喝茶,下一刻就没了人影,定然是突发了什么情况,所以才消失无影踪的。
心里担忧着,便忽然听见三声“笃笃”轻响,他怔了一下,觉得有几分熟悉。
迟疑了许久,才走过去,轻悄悄地推开窗。
戚淮就站在窗外,只是容颜已经改换,是他当日闭关思过的时候见到过的——
只是江枫桥很清楚,这是戚淮。
抬手便一剑架在他脖子上,江枫桥笑了一声:“你胆子倒是不小。”
戚淮望着他,这熟悉的容颜,还有那暖黄的灯光,只道:“我有事同你说,你说完了,再决定杀不杀我,不好吗?”
第四章: 五弑
商百尺跟白凉不是忽然之间消失的,他们是查到了神秘人的行踪,这才一路跟来。
路上,白凉问过商百尺,以后会不会后悔跟着来。
商百尺想了想,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江枫桥,想起他对自己说,寒山门没有天鉴宝录,也是第一仙门。他想起江枫桥把第一仙门之位和九州令拱手相让,却巧妙设局,蛰伏十年,等着十年之后,再次一朝惊动天下,一剑光寒,震动九州。
想完了,商百尺说:“不过是弑师之罪。”
于是白凉大笑起来,也不说话,两个人御剑便去远了。
他们在距离寒山门百里的云麓山的时候,却忽然之间停下了。
白凉忽然有些走不动,手一指脚下,那山坳里躺着一具尸体,看上去人死了几天了。
商百尺眉头一皱,目中冷光流泻而出,却有些艰涩道:“孤绝道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死了?!
八大仙门的掌门……
竟然……
就,这样躺在这里,没有半分的生机。
白凉落下去,强忍住心中的颤抖,将周围的草丛拂开,检查了一遍,荒野之中不见一个人。
只有冰冷的孤绝道人——
这一位焚鼎门的掌门,性情古怪,一向是不被寒山门的人喜欢,可是他的修为是真的。
真是焚鼎门跟寒山门暗斗多年,可他跟空弦上人还算是至交——敌对是因为各自门派的立场,可是本身这两个人算是交好。
可现在……
“修绝情道者,弑妻、弑亲、弑友、弑师徒……”
白凉的声音很沉,却俯身,将孤绝道人一双不瞑之目合上,终究还是抖 了一下。
因为心寒。
商百尺之前已经听过这句话,他们看着这里的孤绝道人,只是发了一枚信号灵鹤,便继续往前追踪而去。
越来越接近寒山门了。
然后,终于追到了那个人。
空弦上人。
这里也有一处寒山门弟子驻扎,只是他们到的时候,除了空弦上人一个人之外,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都死了。
站在前面那个人,雪白色头发染着血,看上去有一种诡异感觉,只是提着剑背对他们,却没有转身,而是笑了一声:“你们总算是跟来了。都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而今却要将你们手中的剑,指向你们的师尊,都是忤逆。”
白凉没有说话,这种猜测被证实了的感觉,似乎一点也没有震撼感。
“弑妻、弑亲、弑友、弑师徒——”
寒山门,江枫桥的房间里,戚淮终于缓缓地将这一句话说了出来。
他不懂得,人类贵在有情,怎么偏生有那么多的人想要修炼绝情之道。此道算是速成,只是速成有速成的坏处。
一个人,几乎要杀尽与自己有关之人,才能修成大道,可是这样的人修成大道,又能干什么呢?这天下哪里还有值得他珍惜的东西?
在戚淮看来,这是愚蠢之极。
可偏偏,“空弦上人,修炼的便是此道。大师兄,你说他下一个会杀谁呢?”
弑妻,弑亲,乃是停云阁第三层空弦上人的妻女。
弑友——
江枫桥忽然头皮一炸,他想起昨日收到焚鼎门冯柏江的灵鹤传书,孤绝道人上来寒山门商议大事,身上还带着九州令,现在人却是完全消失了。除了焚鼎门之外,其余七大门派也在寻找孤绝道人。
当初来寒山门,乃是孤绝道人跟陈九渊一起的,原本以为他们已经回南面去,可是昨日冯柏江传消息来,他才知道,这师徒二人没有回去。
孤绝道人跟陈九渊这师徒二人,能去哪里?
焚鼎门跟寒山门,也算是盟好,孤绝道人跟空弦上人认识这么多年,算不算是“友”,那么现在……
冯柏江乃是陈九渊的师兄,自打上次败了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宗门闭关许久……
江枫桥想想就觉得有些坐不住,可是被戚淮按住了。
戚淮道:“大师兄才听了这一句,便已经坐不住了吗?”
那之后的呢?
后面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
“空弦上人的师尊,便是大师兄你的师祖,当初他是怎么死的?别人都说是坐化——”
戚淮说到这里的时候冷笑了一声,“修炼绝情道必有五杀,现在他还在修炼绝情道,就必然是已经弑师,他妻女在白玉村,也已经死了,就供在停云阁三层之中,你应该很清楚。”
然而戚淮要说的,还不是这些。
白玉村,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江枫桥不过是个书生,偏偏喜欢上了那里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这便是空弦上人的女儿了。
他是寒山门的掌门,却不可能带他的妻女上山。
甚至修道之人为什么会有妻女,这一点也很值得怀疑。
可能是一开始就为了修炼绝情道,所以有这样的布置。有妻女,于是弑妻弑亲,有师尊,所以弑师——那么有朋友,便要弑友,有弟子,便要弑徒。
空弦上人杀了自己的妻女,放火烧了白玉村,将这丧尽天良之事做绝,之后却独独留下一个知道他罪行的江枫桥。
所以闻道长老当日说的时候,会说江枫桥一直想要杀空弦上人。
可是空弦上人是怎样的人?他是寒山门的掌门,有极高的修为,见识更不同于凡人。
在彼时,他已经弑师、弑妻、弑亲,还要弑友,弑徒。
刚刚接任掌门的他,是没有徒弟的,这个时候江枫桥想要杀他——
所以,空弦上人与江枫桥打了个赌。
这一个赌,是江枫桥用自己的命在换。
戚淮最恼怒的便是这一点。
空弦上人说,既然你想杀我,可是现在修为不如我,便与你打赌。你消磨记忆,投入我门下,我看你天资不错,收你为弟子,只要你达到炼神返虚之境,便能自动冲破记忆封印,想起一切,再杀我,便有一战之力。到时候杀或者不杀,就看你心意了。
江枫桥即便是知道空弦上人可能有别的打算,可是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答应。
他们订立契约,由天道见证,空弦上人也受此约的束缚。
这二十年来,空弦上人将江枫桥当做真正的弟子来看待,甚至将寒山门的一切都交给江枫桥来管。难道不是为了之后杀他吗?
寒山门掌门座下的内门弟子之中,即便是杀了一个江枫桥,还有一个商百尺。
以商百尺之天纵奇才,还有空弦上人的栽培——江枫桥自己也是知道的,商百尺在寒山门的待遇与旁人不同,掌门一直很器重他。
联想到自己之前与空弦上人的种种接触,江枫桥沉默了。
对这一切,他不是没有自己的猜测,此刻听了戚淮的话,却将一双眼缓缓地闭上。
双手悄然握紧,显然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
戚淮仿佛还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这些话不够重,慢慢地加上最后的一根稻草:“你不过是他要弑的徒,商百尺才是要接掌整个寒山门的人。我是听见白凉跟商百尺在揭阳城之中的对话,才知道的这一切的。为什么白凉知道,商百尺知道,就你什么也不知道?大师兄……”
最后,他声音缓缓地,似乎带着几分勾人的意味,只过去将江枫桥的腰抱紧了,站在他身后,俯着身,轻声道:“大师兄,跟我走吧……”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为寒山门付出再多,这里也不是他的家,不是他应该归属的地方。
江枫桥手指扣紧桌面,又睁开眼,眼底还有没平静下来的微澜,只用那略微有些喑哑的嗓音问道:“你见到商百尺跟白凉的时候,是在揭阳城?现在呢?”
江枫桥的反应,显然没在戚淮的意料之中。
他头发落到江枫桥的脖子边上,带着几分暧昧,可是空气里却完全是秋日的冰冷。
戚淮的手指抖了一下,祖母绿的眸子里,忽然带上几分嘲讽,终究他还是想不起当日答应自己的事情。
“空弦的女儿原本就命不久矣,你当初与她……”
话说一半,又觉得恶心,戚淮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感觉江枫桥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的手。
江枫桥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拽了他头发,让他无法离开。
“所以你腰上的那痕迹,是我留下的——我与你之间,有什么盟约吗?”
江枫桥声音很镇静,可现在戚淮看不到他表情,反而有些不安起来。
他沉默许久,只道:“想不起便算了。”
江枫桥只忽然松了手,自己站起来,一握手中的剑,看向了门外,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不过对于你,我很抱歉,现在……还一个字都想不起。”
外面忽然喧嚣嘈杂了起来。
整个护山大阵是跟掌门印信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一旦外面有了什么动静,江枫桥这里立刻会有显示。他转身出门的瞬间,原本察觉到的那一分异常,已经放大——
一道惊天的紫色剑光,在整座寒山之前亮起来,像是与山同高,在黑夜里绚烂而冰冷,带着将山海都掀翻的疯狂,直直朝着寒山门山门落下!
护山大阵瞬间被催动,一道圆形光罩闪烁着电光,瞬间将整个寒山门护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