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感觉消失的瞬间,肖九觉得背上一沉,这下就仿佛是有谁在突然之间把一件十分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后脑上,随之而来的还有疼痛,没有之前活剥皮一样的疼痛那么严重,但也好像曾经光着在荆棘里打滚,弄了一身的伤痕一样。可还没等他呻吟,他的额头就一下子贴在了徐赣榆的膝盖后边。
之前和徐赣榆贴在一块是烫,烧伤了一样的烫,加上剥皮的疼痛,肖九以为再也没有比当时更难受的了。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了他的天真,他感觉到冷,一般冷都是和麻木连在一块的,的那是不,他一点都没觉得麻木,只觉得寒气从他的脑门开始蔓延到手脚,他冷的牙根都冻僵了,想打颤都不行。还有痒,不是让人愉快大笑的,而是钻心的痒,几乎想让人哭出来的痒。
这样状态的肖九,别说察觉来了援兵,就算徐赣榆因为他这一撞膝盖一弯,单膝跪倒在了地上,现在肖九的额头实际上是抵在他的后心上,肖九都不知道。
老爷子带着人手正在外围助他们一臂之力,他胜在一个淬不及防,胜在徐赣榆没想到,如今的凡人,竟然还有着能伤到他的手段。
对于突然出现的周伯,他知道很多年前门派里的秘辛,但也是“很多”年前了,久远得已经变成了模糊的历史,还是史书和野史里都没有的“历史”。老爷子就散信了,也会去翻故纸堆的。
以周伯所知,当年固然徐赣榆后期做下了太过疯狂的事情,但前期必定还不枉是个正道领头人的。三棵柳树门为了保住徐赣榆的名声,或者说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最终记录在案的,是掌门人与某某歪魔邪道斗法,力竭而死。
虚伪,但再怎么光明正大,行为开通的势力,做大到一定程度,想不虚伪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当时的人就没想到。长年累月下来,徐赣榆总得有出来的一天吗?他们当然是想到了,尤其,以老爷子找到的记录了当时真相的典籍上看,徐赣榆还对肖九说了谎——当时,他不是终于悔过,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要祸及无辜。
当时的徐赣榆见到了太多人性中的黑暗,虽然也有很多光明的地方,但是那些亮光对他来说已经太过微不足道了,他可以说是入魔了,即使他还是个活人,但是比恶鬼都要凶恶。在他眼中,活着的人,包括他自己,他当时甚至还不懂事的儿子在内,没有谁是无辜的。他反而觉得死人更好,鬼更好,不如送所有人都去死,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德一件!
所以,在最后时候,他没有启动阵法,反而成为了封印阵法的楔子之一,这不是他自愿的,他是被当时的“圈里人”活生生钉进去了!
“啊——!”徐赣榆发生一声怒吼,在被钉进去之前他是个活人,可是时间流逝,他的肉身骨头都烂了,他当然早就已经是个鬼了,厉鬼、恶鬼。曾经肖九所见的,就算是魂魄他也是个风度翩翩的潇洒人物,可是眼看着大功告成,却出来了截胡的。又可能,现在的这些人和曾经那些把他封印的同门与下属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暴怒的徐赣榆开始失去了潇洒的外貌,又或者这才应该是如今的他真正的模样。
浓重的带着血腥和恶臭的黑色气息,从他的身上还是蔓延。只有肖九和他紧挨的那一块,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他其它的部位都开始扭曲,仿佛正在照着哈哈镜,或者透过微波的水面看着人的倒影。
“结阵!”老爷子喊着,他带来的徒弟年纪都是在三十五岁以上的,毕竟这一行就和医生差不多,都是越老越精的,肖九那样的是个异类。他门派里的精英都在这里了,别管之前那些徒子徒孙是不是还在为了人世间的利益,明争暗斗着什么。至少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是神情严肃,肩挨着肩、背贴着背,听命老爷子携手奋战。
或低或高的哭诉声从地下传来,这声音其实并不大,但肖九却觉得双耳被震得要聋了。他送算真正清醒了,即使那些不适仍在,即使他动一根指头都觉得困难。他看见了几乎被黑雾笼罩住的老爷子,看见了五个方位上艰难抗争的鬼。
——不只是周伯和孙仕友,他之前是看不见铃铛里的情况,可现在却看见了。他看见缩小很多的星期二站在铃铛里,身形暗淡,但是紧握成拳的双手却闪烁着金色的光。他和孙仕友毕竟是同一战线的,他们俩是共同抗敌关系。但其他三个鬼面临的情况就危险的多了,孙培是躺着的,身体是青色的,意识大概都失去了。周珊坐在那,咬牙切齿的,身体的颜色比孙培好一点有限。而文渊的情况吓了肖九一跳,因为文渊看起来已经没有形体了,反而更像是一团小小的沙尘暴,在铃铛里撞来撞去。
“啪!”仿佛水泡破裂的声音响起,是周伯的方向,明明是极轻的声音,但是却让在场的所有活人和非人听得一清二楚,不约而同的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因为谁都知道必然是有变故发生了。
他们看见的是周伯受伤的铃铛完全碎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金属的铃铛碎裂会发出水泡的声音,谁也没有那个精力多想什么。因为破碎的铃铛里一道魂魄抽身而出,正是林森!
“多谢……”他这么说着,身体向上飘去,看起来慢,但实际上快的惊人,那个“谢”字其实只发出了半个音,他就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地下传出的的哀嚎和嘶喊,瞬间变得声嘶力竭起来!
肖九瞬间张开嘴巴,因为那声音的震荡声而呕吐了出来,不过他却是欣喜的,因为他这次听清了这些深埋在地下的鬼,到底是在喊着什么,他们到底是渴望着什么!
第137章:渴望(下)
“死亡!”
“解脱!”
“离开!”
无论这千年间的他们在世的曾经是谁,是高门显贵还是街边乞丐,是大家贵女还是乡野村夫,他们已经死亡成为了鬼,而到了现在,这些被徐赣榆形容为最恶毒和污秽的“沉积物”,他们渴望的,可是在现在,他们渴望的不是什么倾覆生者的世界,更不是为祸天下。
人是自私的,其实鬼更自私,因为鬼的自我性更强。这些早就迷失了心智,而且缺少核心,自行其是的鬼,应该说是最自私的了。但同时表示他们不会说谎,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就会明确的用语言和行动表达出来。
只是,他们的语言太过混乱,在此之前听懂的不会搭理,听不懂的则只将这些当成了无意义的吼叫。他们的行动也太过危险,活人身处其中,只会把他们当成是勾魂摄魄的凶戾恶鬼。
其实他们是在求救,无论话语还是行动,都是在求救。
——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囚笼里,毫无希望的生活了长则千年,短则百年,又不是耗子、蟑螂,只要他们曾经是人,都要求救,只要看到了一根稻草,都要急不可耐的抓住,就是没有理智是他们并不会掌握自己手头的力度,可能把稻草抓折了也毫无察觉。
死亡?解脱?离开?
或许,他们要对抗的只是徐赣榆。而这下面埋藏着的鬼,并不是需要防备、对抗,需要想尽方法一直压制着的。
今日可是鬼门大开之时!
我送你们走……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嘭!”就在肖九想通了的同时,星期二所在的铃铛也碎裂了,但和林森一旦脱困就去了该去的地方不同,星期二依旧留在原地,甚至他最先察觉了肖九的异常。
其实,其他鬼大概也听到了肖九的声音,但他们不是自顾不暇,就是现在出不了声。
“肖九!别做傻事!”星期二喊着,但是发现老爷子那边还是自顾自的忙着,才意识到他的声音活人现在听不见——他现在的状态是真真正正的一阵风都能吹跑,他的力量连带着责任一块几乎都随着铃铛的炸裂,传递到了孙仕友的身上。因此就算是老爷子那样有神通的人,也只是能看到他,而听不到他了。
肖九看着他,笑了一下,星期二着急,这就说明他做对了?
或许傻一点吧?但人生在世谁没做过几件傻事?更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星期二困到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他人生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让星期二陪着他直到死,但人一生多少年?就算没有什么大灾小病的,肖九觉得他自己到八十岁也就顶天了。而现在他二十多了,所以也就是六十年,这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永远了,他心满意足了。
可如果一千多年?一个王朝都没有那么久远的年纪,身为一个人,他怎么能要求另外一个人对他千年不弃?那不是贪婪或者奢侈,那是可怕甚至恐怖了。
就如周伯和徐赣榆,肖九从他们身上没看到什么爱情的美好,更多的只有疲惫和无奈,这和徐赣榆自身的选择与他已经扭曲的本性也有关系,但是一千年的时光……也确实是太过恐怖的磨刀石。
更何况……人死了还有轮回呢,下辈子……下辈子星期二就会过新的人生了。再怎么痛苦难过的,都只是这辈子的事,而下辈子的他早就都忘记了,那是真正的从头再来。他不再是他的星期二,他也忘了曾经有那么一个肖九。
肖九是唯一听见了星期二那声阻止的,他对着星期二笑了一下——轮回很可怕,但是,轮回也挺好的。不管现在他做了什么错事,星期二都会忘掉的。
原来只是在围在他下半身的“软泥”,如今竟然慢慢的侵入他的身体,肖九原本靠着徐赣榆的那个有点滑稽的动作,也变成了正正经经的无心朝天盘膝于地。
徐赣榆以为肖九放弃给他找麻烦了,可他心还没放下去,就开始发现大阵正在脱离他的控制,而脱离的速度正在从点点滴滴,变成大河改道一般。他的控制权正在向着看似放弃反抗的肖九身上转移!
天更阴沉了,风也更大了,而且风不是朝着一个方向吹的,而是四面八方都有,倒像是身处在龙卷风里一样。随着这些四面八方的风,有云汇聚了过来,本来这就是深夜,没多久,这里就变得好像是被黑布包裹起来一样,丁点光亮也不见了。
雷就在这极暗的时候,划破了天空,降了下来。
“轰隆——!!!!!”
随着徐赣榆失去对大阵的控制,老爷子那边的危险也降低了下来,但是经验丰富的老爷子本能的就知道不对劲。没带着一干徒子徒孙趁胜追击,而是第一时间命令他们赶紧朝停车的地方跑。结果他们刚跑了一般,一道怒龙般的闪电便直直的一头撞了下来!
巨大的冲击力,把逃跑的众人都冲飞了出去。徒子徒孙能爬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赶紧去搀扶老爷子,好不容易搀着了,眼前的情景他们的都愣住了,连动都无法动的呆立在原地,看着不过是十几米之外发生的一切……
一道接一道,粗壮的闪电直击而下!隆隆的雷声仿佛是山崩地裂!雷电的中心就是肖九和徐赣榆,就是那个“藏污纳垢”的法阵!
每次雷电之后都会有一股浓烈的臭味,但不是什么焦糊味,或者臭氧的味道,甚至想要形容都有些困难,就只是鼻子知道那飘散在空气中的味道是“臭”的而已。
陡然间,雷电停了。在场的活人们张大眼睛看着天空,那里雷击之前厚厚的云层现在开了一个大洞,透过这个洞能看到云层遮蔽之后的星河。而身为圈里人,他们还看到更多,他们看到模模糊糊的围墙,看到一些“人”也站在那边,惊讶好奇的朝着这边看。
“卧槽!鬼门!”都说鬼门开,鬼门开,但是真正的鬼门,说实话,就算是他们这些圈里人也没真正的明眼看过。
第138章:奈何桥
“闭眼!快闭眼!”老爷子拍着手边一个门中弟子的后脑勺,这时候众人才慢一拍的赶紧闭眼——阳见阴事,本来就算是对他们来说也是有诸多忌讳的,更何况是直接见到鬼门,道行低的要减寿,至于什么程度算是道行低的?老爷子看来也是不知道,那就都闭眼吧。
一群人闭眼转身,这是无奈,同时,也是因为他们能感觉到,那些开始顺着这条鬼门路而离开的鬼,他们涌现出来的执念,虽然不能说丁点对人间的留恋也没有,但是如潮水一般摧枯拉朽的,却依旧是离开和解脱,其它的任何不过是一触即碎的泡沫而已。
而最大的泡沫,就是徐赣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可以说都是他创造的。或许他也曾经有着其他的喜怒哀乐,但是现在,只有这里才是他一切的执念所牵了。
雷鸣在这个时候又轰然响了起来,不过云层的正中已经“开了路”,所以这时候的雷电是从四周倾泻而下的。如果说之前的道道闪电是巨树,那现在的就是道道金蛇。整个封印随着那些魂魄脱困而出,以及徐赣榆的召唤而散逸出的黑烟,被金蛇炸得消散于无形!
徐赣榆的嘶吼越来越低微……而其他几枚铃铛,也都相继炸裂,两个妹子临走的时候对着肖九示威一样的龇了龇牙,显然是怒气未消。肖九对她们的回应,也只能使无奈和歉疚的苦笑。文渊没走,但他也没对肖九做出任何表情,因为很显然他正在对抗着鬼门对他的巨大诱惑。毕竟对于如今众鬼赴鬼门的潮水之势,他其实也是个想要逆流而行的泡沫,只是没有徐赣榆那么显眼而已。
——肖九此时该说是已经成为了通路和最后让那些厉鬼洗脱执念与孽债的一部分,就如同老爷子说的,他是个机缘。不过原本这个机缘是有缘者(鬼)得之,现在,却在这个时候……要知道,机缘如果谁都能遇到,谁都能用到,那就不再是机缘了。
让这些鬼升天,既是肖九借天之势,却也是在极大的消耗着他自己的体力精神,甚至,是机缘。但机缘,不只是对鬼有用,对他自己来说也是极大的福祉。虽然原本这些东西都是突然之间落在他头上的,但如果就此没了,谁也说不清楚,他是重新恢复成一个平凡普通的青年,还是……就此也跟着去了。
“唉……”老爷子发出了一声没有其他任何人听到的叹息,他虽担忧那个细数起来相处没有多久的小徒弟,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无力再做其他了。
盘坐的肖九,此时单从面容上看来还是平静无波,实际上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
他面上点滴汗水也没,但脸色青灰如同,嘴唇也已经没有了血色。如果不是他那明显无比的呼吸声,那种喉间溢出仿佛重病濒死者般粗重喉音的呼吸声,看见的还会以为他是个死人。
在场的鬼,唯一没有被影响到的,就只是星期二了。他此刻甚至飘到了肖九的身边,他想摸摸他的头,想为他遮挡一下越来越凛冽的风,想以身相代,但是不行,不行……他只是个鬼,只是个道行不深的死掉了的鬼,就算和肖九有着姻缘,就算他是他役鬼,到现在他能做的也已经都做了,已经再帮不……
星期二突然身形一晃,挡住了突然狂扑过来的徐赣榆。
他失去了“人”的形象,此时看来,连“人”最基本的思想也已经失去了,已经不能称之为他,而只能用“它”了。如果一时恍惚,甚至会把徐赣榆和从地底大量冒出又被雷电炸得消失的黑雾当成一体。
可对于肖九的事情,星期二从来都是不恍惚的。发出嘶声吼叫的徐赣榆,知道事情已完全无法挽回,看来如今是孤注一掷,竟然想着要将肖九带走。
鬼的争斗不用事先练过,很多事在死亡的那一刻就会自然而然的知道。星期二作为人的身体的形态扭曲成了仿佛灰白色的蛇,和徐赣榆的一团黑扭曲在了一块。
“轰!”的一声,地面突然开始动摇了起来,除了俗语地龙翻身再没有更形象的描述此时这震动给人的感觉的了,而且这绝对是一头因为噩梦而不住翻身的地龙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