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简单得很,即以戚蒙换章十七全盘自由,自此与青衣楼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苏岑话一出口,戚蒙眼皮向下,瞧向脚下云淡风轻者,几不可闻哂了一声:“白日大梦。”
“简直做梦!”张辉那边也立刻大斥,“最多看你可怜,饶你一命而已!”
苏岑像是听见戚蒙话头了,微偏头向上瞥过去,眼神是六月飞霜,一寒过后曝日于野,又热辣地烫人心扉。把人看过,将手中树枝往地上一掼,退后两步,语气寡然,像是颇感失望:“看来苏某已自顾不暇。如此,只好认命。——先交上戚蒙,随后带各位去章十七藏身处。”
这是束手应诺的意思了。
如戚蒙所说,张辉虽忠勇,脑子却不中用,加上苏岑许多年积累的“一言九鼎”的好名头摆在眼前,当下不疑有他,大喇喇领着一队人破了阵直行上前。
刚至苏岑身前半丈,他甚傲慢地抬起下颌,半是奚落半是得意:“苏神医,好对不住,让我这个无名小卒坏你一世英名……”
苏岑向戚蒙闪过一刹眼色,眸内精光乍闪,下一瞬一只手从乌袍下骤然伸出,腕转,脚边数十枚枯叶被内力引动,被他迅速拈在指间,向外激射而出。
枯叶各成方向,左中右三路唰唰击到。张辉“英明”二字还没囫囵吞进喉咙,见得暗器忽至,大惊下舌头一转,喝出“给我拿下”,人往后急退,佩剑不及出鞘,只得横扫过。来袭突然,乌褐一片,他本当是什么金属利器,用了全力,不料暗器一击即裂,碎片炸开,仍带着十足威势,虽准头不足伤不到要害,也把他脸颊、手背生生划破,红痕明显。
不给张辉反应时间,苏岑也即刻欺身而上,袖中匕首滑出,落在掌心。他一手成爪向对方右肩窝拿去,匕首抵在唇边,头一偏,咬下鞘来,再将锋刃一横,反腕以极灵动飘逸手段直割其喉。
高手对决,本在毫厘分秒之间。速度上苏岑优势绝对,但对方毕竟人多,他刚一动,纷纷从四面来攻,十分掣肘,不由将他的攻势拉缓,竟让张辉矮下肩膀,躲过那一抓,又趁机拔剑出鞘,迎头回击。
金属相撞,发出短促铿声。与此同时,耳边听得嗤嗤几道破空声从各个方向朝自己来,辨位都欲中己要害。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仰面长笑,笑声中内劲沛然,一派狂放,而满身衣袍无风而鼓,发尾飞扬,是十足跋扈嚣张态势。
众人被他声中内劲所激,道行浅些的甚至感到胸闷气短,动作齐齐顿了那么一刹那。
就在这刹那之间,苏岑拿匕首的右手突然一松,人如厉风,向右急速跨出,左手则于瞬息打出一十三掌,掌风浑然霸道,掀起地上厚厚一层落叶,劈头盖脸打向为首数人。叶墙厚,且利,几片绿叶甚至如刀,插进几人咽喉等要害,鲜血长流;另一方向更有几人被掌力隔空击中,当即毙命。
掌风未歇,他身子忽矮,左手一抄,那匕首在落地前被他稳稳握在掌心。紧接着一记扫堂腿,直攻张辉下盘。后者惊险躲过,剑锋挽花刺来,只消一眼,叫苏岑瞧出来路是余采子老人门下正罡剑,当即嘴角一翘,人尚未直起身,却将掌拍地,借反力猛地腾跃而起,一个大鹏展翅,避过利刃,脚尖在剑端一点,人已生生换了方向,匕首射出,噗地扎进张辉胸口。
这一着兔起鹘落,苏岑骤然发难、张辉对敌、苏岑毙敌、张辉受创,不过几个眨眼。
苏岑人在半空,落地前已有更多人前赴后继攻来,他于是向肩后低吼一句:
“戚蒙!你还愣着?!”
话毕,人已落入围攻。
戚蒙闻言,腰身一拧,两腿如勾挂住树枝,抖开手上活结,剑光如雪,光耀四方,在他双腿一松倒坠而下时唰唰刺出数十回,招招见血。
苏岑明显感到身后压力一缓,一掌拍碎一人天灵盖的同时,抽神回望,恰见戚蒙将剑尖点在地面,剑身乍弯,而他则借反弹之势于半空硬转了腰背,稳稳落地时反刺一剑,正正将其后一人扎个对穿。
戚蒙猛力拔剑,血色一线,细细喷了他满肩。
苏岑又射出一枚银针,没入右侧一人死穴。对方卒,立刻又有人填补空缺。他微微皱了眉,背后一暖,是戚蒙靠了过来。
苏岑沉沉发笑:“好俊的身法。”
“过奖。作为一个瘸子,你的功夫也很不错。”戚蒙话音带讽,却也掩不住几分真心实意的夸赞。
“瘸子我不错的地方实在多,你可以慢慢领教。”
苏岑把眉梢一挑,语气是一贯的自许,更添不寻常的快活,对话的同时长身一侧,两指猛夹住一柄飞龙抓,又在指尖灌注内力,铿锵一声拗断,反手挥出,残片如有眼,噗地扎进攻击者额前,余力不减,将之迫退五六步,方轰然倒地。
片刻功夫,死伤已至约二十人。
苏、戚二人俱可谓顶尖高手。苏岑自不必说。单单戚蒙,当年凭借在暗杀一门脱颖而出,平步青云至一堂之主,楼内除了那酷爱闭关的楼主、以及圣使十七,是从来没将其他谁放在眼里的。何况吴松柏管下朱雀堂,一向多斗鸡走狗辈,真正的精英挑不出许多,如今仓促从其他地方调动人手,人心浮动不作考虑,有多少名实相副,还得存一个大大的疑问。
是以眼见二人这般势如破竹,杀气沛然,再被空气中刺鼻的血腥味冲击一番感官,有不少人竟畏首畏尾起来。
苏岑虽见惯生死,到底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恻忍一动,就留情许多。两手分筋错骨,专断人手脚经脉、穿人琵琶气海,却不再要人性命。如此,须臾间连创四五,便被戚蒙也瞧出端倪来。
戚蒙哪里像他?多年来斩头如瓜,早就麻木。招招封喉,招招狠辣,走得是实用为上的路子,一招花式都不包括,就算是外行也能瞧出,简直是从骷髅山上悟出的手段。——这还要多亏了,他这精彩纷呈的人生呐。
幼年投入曲亭门下,兄弟最初十余人,到了出师时候,唯剩下他和最末的小师弟。世人只道曲亭剑术超群,便以为厮德行也该高尚,却无人得知为何这老叟门下从无常徒——戚蒙当然了解,他是太了解,反而不愿相信。
他不太能记起学艺的时候,只存了关于小师弟微薄的印象,那是个极俊美的孩子,入门时十三岁而已,满脸忐忑稚气。初时两人被分住在同一间屋子,师弟胆小,常于夜半偷钻入他的被窝,小声叫他“十一师兄”。每每他被吵醒,师弟便抿着嘴腼腆地笑,问一句“我能跟你睡一条被子吗”。
“你是男子汉吗?”第一次戚蒙这么问,不过虚长三岁,师兄架子却很足。后来渐渐懒得问,眼都不睁,由他像小猫一样安静蜷在旁边,夏天远一些,冬天近一些。
拜师第二年,三师兄患上失心疯,四、五两位师兄被家中领回,六、七、九三位师兄则点燃他们住的屋子,齐齐烧死。那时戚蒙同师弟已甚熟稔,一口一个“小十二”。夜晚被隐隐抽泣惊醒,他在迷蒙中搬过对方肩膀,把对方的头埋在自己肩窝,迷迷糊糊拍着背安慰时也这么叫。他说:“小十二,你怕什么,师兄在这儿。”
师父已过花甲,银发苍苍,却精神矍铄,一双唇红如春花,一对眼也清澈如明镜。那明镜终于对上小十二,那春花于是绽放,露出森森白牙,恁得像极了画本上吃人恶鬼。他在庭中,一手一桶水,头上还顶着一桶,烈日炎炎下扎马步,眼冒金星时微偏头便见这一幕,心里咯噔,头上水桶晃了晃,泼了些许。
师父慈笑着要十二跟他去房中修习心法。十二犹犹豫豫看过来,满是惊惧。
“师兄在这儿。”他这么做口型。
于是十二就去了。
十二被大师兄抱回,已不再是十二。
——戚蒙将牙狠咬,表情比恶鬼更狰狞,右手成爪伸出,生生剜下一人眼珠,一捏,碎了满手血迹。
十三、伪结局(1)
这一战实实在在是昏天黑地。
百来号人轮番围攻,功夫又都不差,时间一久,车轮战术便显出其独有的优势,渐渐逼得二人手脚局促起来。
苏岑的招式飘逸潇洒,甚是好看,可惜俊则俊矣,他于实战上缺少太多经验,反而做不到简单利落,稍有不察,腰侧便被刺了一剑。
掌风刚烈,拍在人胸前,咔嚓几声脆响,将人的胸骨直直震碎,从后背森森戳出,像极了红月亮下一根根杵着的白桦树。
有个词叫“羡煞旁人”。
人们倾向于对自己不曾拥有的事物投去歆慕。你看他们情谊甚笃,举手扬眉风情满溢,却仅聚于彼此;在周身腾出重重光环,却每一重都刻着生人勿近。你觉得很好,很向往。便是最将孤独当做伴侣的人也要下意识环住自己。这时你侧目看——怎么竟然自己身边是空落的?
怎么呢?
怎么你唯一动了念头的人心里是填满的,而孤独开始变质,脆弱得仿佛成了寂寞?
再隔着咫尺天涯距去欣赏他们的相处,就算是争吵,或者你也觉得那是种幸福了。
而你的情爱醒着,一直醒着,它唱着黑夜里的晨曲。
苏岑向后猛退几步,撞在戚蒙背上,腰上一颤,好歹站稳了。
戚蒙不见得轻松,只供他靠了一瞬,再度抽身。动作的时刻匆忙偏一回头,打眼一扫,短促哼了一声:“可别死这么早!”
苏岑没有回话。脚尖一勾,将地上一件残兵拿在手里,横掷而出,一击伤敌者三。随即他的后背也被人靠了靠,戚蒙微喘,压着嗓子笑起来。
苏岑听他气息大不稳,便知他已临近极限,心下几番思量,却难得为难了。
诚然,若无绝地脱身的法子,他断不会贸然同人拼命;况且当日选择在此地修养,自也有他的计较。但若当真引这余下敌众进入秘境,固然可以全部歼灭,却也定然会将出入禁地的通道暴露人前。旁人不足惧,可尽诛,但戚蒙——出于各方考量,这个人,暂时都是杀不得的。
须得拿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正想着,左中右三人攻到,中间那人以鞭卷向他左下侧,他立刻抽腿让开,却忽觉膝处假肢系带猛地收紧,只来得及低头,见到那长鞭末梢正绞在木肢上,接着便将之生生扯飞了出去。
乍然失去重心,苏岑登时扑倒。
此时左右两人相继杀来,封死各路,眼看已是险象环生。
斜里忽的一把弯刀旋飞而入,来势迅疾,力道铿锵,一气撞开左侧一人长剑,使之偏了几寸,噗的一声扎进苏岑脸侧泥土;而弯刀一个旋转,方向陡变,转个圈沿来路飞回,过处鲜血淋漓,连着轻伤了好几人。
苏岑趁机以掌击地,借力跃起,向旁纵开。
此时才侧头一望。弯刀已归主人手中,而那主人一脸沉肃,湖水般柔和的眸子里此刻唯余两点冰蓝,摄人心魄。
苏岑脸一黑,夺过一人兵刃在手,撑在地上,遥问:“你跑来干什么?!”
戚蒙听见声音,也抽神来看,手上不由一顿,眼里却燃起光采:“十七!”
章十七将现场匆匆扫过,眼见对方还剩了约三成人手,嘴唇一抿,轻掠如鸿,至戚蒙身边。
刀法大开大阖,剑招处处谨慎。剑风凛凛,容易联想到白鹤嘶唳,而那忽而闪动的刀光像极了随风而逝的花开,刚至繁华,则随意蹉跎,还不等叫人看清就已老去。
再看一眼,一眼,心便老了。
苏岑心口一收,眼睛沉沉眯起来,脑子里跳出四个字:似曾相识。
是了。初次得见戚章二人力挫诸雄,正于永泰十八年九月半。
起初因苏岑不耐张汶三五次相邀,终应下与之同做客于武林盟鲁氏家宅。当日人多,齐聚欢宴,从飞入耳中的零碎词句猜到盖为几日后重立盟主造势,另,请武林响亮人物共商讨伐青衣楼之良策。
苏岑从心底里替正派人士掬泪。廿年前一个亦正亦邪的薛信坊令他们手忙脚乱,如今区区青衣楼又搅得他们鸡飞狗跳——所谓正派之命数,果真多舛得很。
这些绿林野汉他自是瞧不进眼的,独拎了老酒半坛,寻个僻静所在浅酌,看细雾湿遍新菊晚桂,甚觉恬适——恬适的过了头,眼皮一合,睡了。
一觉不知多少时辰,却被狂乱的呼号打斗声吵扰到。于是眼皮子又懒洋洋撑起来,这才发现原本淡淡的雾气不知何时更浓了些,一摸衣襟,如被水浸,一丈之外更是人面莫辨,只有不远处清晰的兵刃交击声响不绝,听来约摸七八人众。
他照旧拎着酒坛,靠近些。首先见到鲁家小儿子浑身浴血奔扑来,颈上深深一道口子,哐当砸地呜呼。他正待叹一句可惜了少年如玉,又便见人影晃动,一前一后,一者青衫落拓,一者白衣坦荡,刀光剑影里默契横生,乍然有千军之势。
是时月满如盘,光影掺杂在雾珠里,凝在发端带微凉腥气,像极厨房阿婶将梅子用鸭脯裹了做的菜,浑然令人难受。
便在这样的难受里,白衣旋身,转过方向。苏岑清楚地瞧见对方衣上血色凌乱,如妖物伤世前不详暗语,平白的冶艳。
想是打得差不多了,白衣将弯刀在袖上擦过,归鞘。继而迎上青衫目光,唇角带笑,也不知说了什么,后者脸上杀气尚未卸尽,眼风已带出柔色,依稀是点了头,眨眼消失。
这时白衣往这边踏出几步,语气笃定:“苏神医,再不走,恐不得不牵你进这场无妄灾祸了。”
可惜苏岑若懂得听劝,便也不是苏岑。他灌一大口酒,话腔似醉非醉:“那是什么人?”
“青衣楼,白虎堂主。”
“为何找鲁氏麻烦?”
“遵楼主令,夺武林盟掌门令旗。”
苏岑笑:“你倒诚实。”
白衣神色却是肃穆的:“我仍欠你相助之恩,你又是局外之人,相瞒无益。”
“那就多欠些罢。”苏岑笑意更深,眼神明灭,扬手扔去一瓶金疮药,转身,故作潇洒:“十七,但愿你总能全身而退。”
苏岑用两指扣住一人咽部,指尖如钢铁铸,一用力,扯断了一条喉骨。
他大声对另两人道:“跟紧我!”
话毕,在已不剩多少的敌众中不管不顾,拼上数道伤口,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苏岑找准方向,一意前行。他腿脚不便,速度却似未受什么影响,几乎脚不沾地,于草尖一掠便过,只是轻功用一阵便要停一瞬,一张脸憋得发着白,可惜从背影上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身后脚步丛杂,杀声烈烈。他听见一个呼吸靠自己忽远忽近,随之传来的是缕缕药香,正是章十七身上那种,心下便稳了些。
片刻后,他穿过棵棵古木,停在一道突兀平整的石壁前。石壁约两人高,其上藤蔓肆虐,一重叠一重,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月。而壁脚接地处却有青苔一线,疏密无致,隐约露出底下光滑的青石。
身后杀声即刻已至。戚蒙喘着粗气,大吼了一声:“瘸子!你要带我们哪里去?!这是死路!”
苏岑牙关紧咬。这处地方他也只来过一回,还是多年前的事。石壁上的机关是师父当年亲手设计,端得隐秘。如今迫在眉睫,只好赌一把记性了。
十四、伪结(2)
十七在身后一直沉默,见状并不说话,背转身对着包围而来的敌众,摆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然而还没等他又和人交上手,轰隆声起,沉闷滚滚,带着脚下微震。回头,见到石壁缓缓上升,翠绿的藤蔓有许多被扯断,残条挂在壁上,随之晃荡,像一道碧玉的帘,掩着石壁后漆黑的入口,隐隐绰绰。
仓促间苏岑回眸,与他目光相接的当头探手抓住他手腕,一拉,口中道:“走!”
十七的脑子里是空白一片,顺着力道闪进洞内。戚蒙在后,见状一剑隔开几人,也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