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白祁重复道。
许辰川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纪录片中的女孩,哭着讲述——这么多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那你试过告诉他们吗?
——我怕他们会厌恶我,赶走我。
——你不相信他们会无条件地爱你吗?
——我不相信任何无条件的东西。
许辰川生出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我可能,无法完全体会,你的心情。”他字斟句酌地说,“但是,我愿意听你讲,也愿意尽己所能,帮你把这一章揭过去。无论如何,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如果你相信我……”
白祁的神情变幻不定。有一瞬间,许辰川觉得他快要落泪了,但细看时却又只见一脸漠然。
许辰川无力地笑了笑:“其实你心底深处,会不会并不想恢复,也不想走出来?”
这是他唯一想得到的解释了。
“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和一个死人较劲,而且还被他打败。”许辰川笑得满是自嘲,“组长说得没错,是我太不自量力。”
75.龙套
“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和一个死人较劲,而且还被他打败。”许辰川笑得满是自嘲,“组长说得没错,是我太不自量力。”
许辰川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等待白祁反驳他,但最后连这点希望都破灭了。
长久以来一厢情愿的靠近和理解似乎都成了笑话。许辰川仿佛被卸去了全身的力气,费了很大的劲才逼自己发出声音来。
“When you said you wanted to move on… I thought you meant it.”
白祁张了张嘴,但许辰川说了下去,“Maybe you did try. I just expected you to try… harder.”
他转身走过去拉开门,“替我谢谢Katie.”
许辰川一路回到宾馆,各种情绪翻腾着无法冷静思考,直到走回自个房间门前时,才发现房卡找不到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只可能是落在了Katie家里。
许辰川举起手机纠结地端详了半晌,没想到恰在这时进了一条新短信。
[new message]白祁:“你的房卡没带回去。”
许辰川这会儿已经没力气去思考以白祁的性子发这种短信是否反常,抬手敲了敲门。
“谁?”室友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我。”
“来啦。”
许辰川松了口气,低头打字道:“我明天去取,谢谢。”
那头很快又回道:“我送过去吧。”
“不用了。我需要冷静下,明天再谈。”许辰川打这句话时手指有点发抖,长吁了一口气,又把最后几个字删掉了。谈什么呢,连顾疏影这个存在,都是他从旁人口中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
那是对方心中不容踏入的禁地,自己手上从一开始就没领到过通行证。
白祁依旧枯坐在原地,放下手机,仰起头看了天花板许久,抬手遮住了眼睛。
******
许辰川一夜辗转,快要天亮才睡着,连梦中都在一座阴森迷宫里兜兜转转。每一条漫长的道路,绕到尽头都是堵死的墙壁。
他筋疲力竭,停下脚步蹲在了原地,等着谁来找到他。
哪怕一次也好,来个人带他走吧……
许辰川最后也没能等到那个人。一头巨犬狂吠着冲了过来,他转身狼狈地奔逃,突然间一脚踏空,醒了过来。
Katie这一次不在家。也许是被支开了,也许是主动给两人留出了空间。
许辰川按下门铃,听见白祁的声音说:“门没锁。”
他打开门走进客厅里,一眼看见自己的房卡放在茶几上,白祁坐在一边。
许辰川因为缺眠脸色不好,低头走过去拿起了房卡。白祁沉默地看着他眼底疲惫的晕影。
“对不起。”
过了几秒钟,许辰川才确信这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是白祁说的。他诧异地回望过去,白祁的脸色比自己更糟糕。
许辰川有点心软,想了想说:“其实我昨天也说了气话……”
“我很抱歉,”白祁继续说,“很抱歉之前没能准确评估自己,用错误的希望把你骗了进来。”
许辰川张着嘴,圆场的话语还滞留在嘴边。
“……然后呢?”
没有回应。寂静得几乎能听见穿过荒原的风声。
“这是结束了的意思?”
时间仿佛被用尽全力阻挡在原地驻足不前,秒针蹒跚地跨过一格,两格。
白祁垂下眼去:“想走的话,你随时可以离开。”
许辰川麻木地站着,半晌之后才感觉到模糊的怒火从远方烧来。
“就这样吗。”他听见自己问。
“你一句话宣布开始,又一句话宣布结束,当我没脾气吗?你们是从心底里这样相信吗?”
那一点火势经风一吹愈燃愈烈,瞬息间烧到了面前。
“我是喜欢你,那也——那也不代表我欠你的!”许辰川多少年没发过火,竟然噎了一下,“你们玩游戏,就这么喜欢把玩不起的人扯进去?”
“……”白祁依旧回避着目光接触。
“我问过你,我——我一开始就问过你!我告诉过你我不要再当一次试验品,我只有这一个要求!”许辰川脸涨得通红,他后退两步,像被逼进角落的困兽,语无伦次地求证着什么,“我明明一开始就……”
“对不起。”
“哈!”
许辰川五脏六腑都在打架,咬着牙说不出话。
面前的人一脸亘古不变的平静表情,仿佛从头至尾,都是他在演一场可悲的独角戏。
他猛做了几回深呼吸,突然醒悟了。
“其实从来就只有我把自己当成了主角吧?你那一篇人鬼情未了还没谱写完,我只是来跑了一回龙套。说不定龙套跑多了就成专业的了……”
白祁盯着自己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它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根根青筋狰狞地凸了出来。
许辰川只瞧见了他的表情,满嘴苦涩的滋味:“顾疏影,对不对?我问过一回这个名字,看见你的反应就没敢没提……”
“别说了……”
白祁的声音听起来结了冰一般寒冷。许辰川下意识地就要服从,接着猛然反应过来,几乎觉得荒唐。
“白祁。”他一字一字地说,“这就是你最后的态度?”
白祁紧紧抓着扶手,视野在剧烈地浮动,耳边只能听见心脏搏击的砰砰声。整个人似乎在重重地下坠,来不及控制就要冲过最后的临界点。
不能是现在,他想。不能在这里,不能在许辰川面前。
“Chris,你回去吧。”
许辰川气得眼前发黑。
“我确实比不过顾疏影。他能忍你那么久,而我大概,还是正常人——”
“闭嘴!”
Oscar猛地窜了出来,瞪红了眼嗷嗷直叫。
许辰川浑浑噩噩地意识到两人的音量已经提得太高。Oscar挡在白祁前头,冲着他亮出了梦中巨犬的爪牙。
许辰川在狂吠声中扬起嘴角笑了一笑,转身就走。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迈出门时险些绊倒自己,踉踉跄跄地转了个弯,朝小区道路上疾步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尖锐的鸣笛,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在咫尺之距戛然而止。许辰川一回头,一辆轿车只差一点就要撞到自己,那司机正从车窗里探出头,骂道:“没长眼睛是吧!”
许辰川连声道着歉退到路边。那司机骂骂咧咧地一踩油门走掉了。
鸣笛声和刹车声清晰地传进了室内。
白祁的脸色瞬间煞白,吸进肺中的空气结成了冰。
身体像灌了水泥一般僵硬不听使唤,他挣扎着伸手操控轮椅,挪去窗边往外看,却看不见人影。白祁浑身打着颤,在愈演愈烈的窒息感中掉转了方向朝门口移动,从来没觉得轮椅的速度这么慢。
他摸索着按下重设速度的按钮,轮椅砰地撞上了茶几。
白祁整个人被甩出去跌到了地上。他撑起双肘,模糊的视野中看见手机正躺在几步之外。
白祁伸手抓住一只茶几脚,试图把自己拖过去。
Oscar冲过来对着他不停叫唤,急得直跳脚。
白祁突然揪住一把狗毛:“好孩子,看见,那边了吗,那个东西,帮我叼过来……”
许辰川走到半路上,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像被刺痛眼睛似地转头按下了拒接。
然而手机挂了又响,竟然无比执着。
许辰川心烦意乱,几乎没法思考,索性关了机。
“Chris?”女人的声音。
Katie在小区道路边停下车来,摇下车窗对他招了招手,看见他的脸色,微笑渐渐消失了:“你们……”
许辰川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抱歉,我现在没法好好谈这件事。”
Katie点点头:“我能理解,那就不谈。你要回去了吗?需不需要我送你?”
“我乘地铁就好。谢谢你,Katie。”许辰川很郑重地道了谢,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有交集了。
“好吧。”Katie难掩担忧地跟他道了别,在后视镜里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
她匀速驶回家中,刚刚走近大门就听见了狗吠声。
Katie脸色一变,猛地推开房门。
她抬手捂住了嘴:“上帝啊。”
76.夜谈(一)
因为第二天就要启程回学校了,当天晚上几个同学跑去买了很多酒,聚在许辰川的房间里,打算喝个通宵。
年轻男女满面红晕地言笑晏晏,许辰川一直游离在说笑之外,无知无觉似地往喉咙里倒着酒。室友见他蜷坐在地上自个灌自个,笑道:“Chris,你还好吗?还没走就已经在想念这地方了?”
许辰川也笑嘻嘻的:“已经在想念你们了啊,很快毕业就要分开了。”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有点伤感。几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人提议:“我们合影一张传到脸书去吧?”
群众积极响应:“用谁的手机?”
“用我的吧。”许辰川说着摸出手机,按了几下,才发现还一直关着机。
他按下开机,紧接着吓了一跳,呆呆瞪着跳出来的电话留言数量。
几秒之后,又一个新的电话拨了进来。
“Chris,怎么了?”
许辰川看着来电显示的白祁那张自拍照,抿了抿嘴:“我得离开一会,你们先拍吧,别等我。”
他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按下了接听:“喂?”
那头好半天没有声响。
“喂?”许辰川又说了一声。他脚下有点发飘,索性贴着墙坐了下来。
“你没事?”白祁问。
“……啊?”
“白天,你出去之后,我听见刹车声……”白祁轻声说。
许辰川努力在混沌的脑子里搜寻着。他发现自己左手还攥着酒瓶,就咕咚喝了一口。
“有吗?”
白祁沉默片刻:“没事就好。”
敲门声。一个护士走进房间看了看躺着的白祁:“已经很晚了。病人今天严重痉挛过,现在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他一直这样拨电话……”
“让他打完这个电话,我就叫他休息。”坐在一旁玩手机的Katie压低声音说,“谢谢你了,护士。”
护士又嘱咐了几句就走了。Katie跟着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病床,退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白祁听见电话中传出的模糊吵闹声:“你在外面?”
“没有,在宾馆……”许辰川爬起来走到离房门更远一点的地方,又一屁股坐下去,“你打这么多电话干嘛?”
“……”
许辰川盘腿喝了几口酒,迟缓地反应了过来。“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被撞?”他哈哈一笑,“放心,我命大得很。还有别的事不?要不要——啊呜——”他打了个哈欠,“要不要多说几句对不起?”
白祁听他语气不对:“你醉了?”
“嗯……”许辰川还在等着数他的对不起,没听到预想中的内容有些犯懵,“嗯?”
“你醉了。”陈述句。
“嗯。”
白祁轻笑了起来。
那笑声中的悲哀被信号洗去,许辰川有些着恼:“我挂了。”
“等等——”
“怎么?”
那头又是很久没出声。直到许辰川再次不耐烦起来,才听见他很艰难似地开口:“别挂断,听我说说话吧。”
许辰川一仰头喝干了最后一口:“说什么?不是吧……想说你的人鬼情未了?”
“人鬼情未了。”白祁跟着重复一遍,笑了。
“都觉得这是一出人鬼情未了,都以为我是痛失所爱走不出来、拿余生缅怀的情圣……”
“难道不是?”
“……不是。”
白祁望向窗外,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那时候我跟顾疏影,已经分手了。”
……
许辰川依稀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巨大,但反射弧在酒精作用下无限拉长,世界就像从水底仰望的云天,透着一股荒诞的不真切。
“你、你再说一遍?”
“我跟他在车祸之前两个月就分手了。”白祁冷静地陈述道。
开了个头之后,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其实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我们在大学认识,也算是意趣相投,没多久就走到了一起。实际相处之后,才发现各种问题都冒了出来……”
一个是天生的刺猬,一个也是恃才傲物的主。大大小小的摩擦是常有的事,再美的愿景也经不起日以继夜的消磨。
那个时候就分开的话,对两人都是好事。他们都还太年轻,完全犯得起错。白祁理智上看得透,但就是做不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对人的感情有一种偏执到近乎病态的渴求。也许是因为胸口巨大的空洞亟待填满,抓到手里的仅有的那些,他会不计代价也要攥紧。
白祁甚至努力藏起自己的刺,去扮演一个和善的角色。很难说他有多成功,但顾疏影被他的诚意打动了。天之骄子的顾疏影,也尝试着勉强自己维持那段感情,一拖就是数年。直到矛盾渐渐激化到再也无可挽回,连和平分手的余地都无法留下,像两个丑角般满身狼狈、颜面无存地分头退场。
白祁消沉了两个月。他原本还会继续消沉下去,但两个月似乎已经足以使顾疏影恢复冷静了。
一个周末,他主动联系白祁,约了一个地方吃饭,让白祁把自己留在家里的一些零碎东西带过去。
“也就是所谓的散伙饭了。”白祁说,“那顿饭吃得很平静,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大概是因为能说的都在之前说尽了。直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