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把一个防护卷轴握在手里，向着卢米斯的方向跑过去。“卢米斯先生！奥德让我过来，左边有需要注意的东西，你能看到它吗？”
“柯文？你是说那边那东西？刚才蛮族把它推出来，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弓箭手！”
那确实是个乱。柯文曾经见过那个东西，在暗步者的地下城市里。他站在卢米斯的边上眺望城墙下蛮族的军队。他们组成四个整齐的方阵正在攻城，箭矢如雨落下，但还是有人冲到城墙上，沿着挂梯往上爬。蛮族的阵地上停着至少八台投石器，“庇护之所”发动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往城里投掷有黑火的石块了。再后面是蛮族的营地，上面挂着三面旗帜，代表着三个部族的酋长。那颗黑色的卵就在营地的外围，看上去只是很小的一个点，但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曾见过的那枚巨大的卵。
“法师，现在回到后方，或者去学院，那里都需要你们，我们会小心那东西的。”
柯文还想多看看那颗卵，卢米斯用力但友善地把他推开了。
“我留在这里说不定——”
蛮族的营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号角声，那并不是战斗的号角，一定有着其他的寓意。城墙下的满足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动作，回望自己的营地。柯文忘记了危险，跟着卢米斯一起扑到了城墙边。蛮族当中正在发生骚动，谁都看得出一股惊惶的气氛正在蔓延。那凄厉的号角声还在营地上回荡，接着有人把那三面旗帜降下了。
“发生了什么？”卢米斯喃喃自语。
“似乎蛮族的酋长们去世了？”柯文用疑问的语气回答。
蛮族很快停止进攻，撤回了自己的营地。城墙上并没有和柯文在许多战争片里见到过的那样爆发出欢呼声，因为蛮族还在那里，战争还没有结束。巩固破损的城墙、安排巡逻、救治伤员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卢米斯问了柯文学院里魔导器的运作情况，和他保证会安排哨兵盯住那颗放在蛮族营地里的黑色的卵。柯文看得出他有点不以为然。这是普通人的局限，他们很多时候都乐意和法师合作，但通常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即使卢米斯是奥德的好友也不能免俗。柯文在城墙上没有见到莱珀，不过他想见到他的也有些不切实际，这里有那么多的士兵。柯文意识到自己既然没法帮忙，就不应该留在这里制造麻烦。他和卢米斯打了招呼，预祝一切顺利，就离开了城墙。
“法师，这里需要帮助。”
他在城墙下被一个年轻的女人叫住，她在帐篷边上站着，裙子被血染红了，眼睛里满是血丝。他一开始以为她受伤了，后来才明白过来，她是这里的护士，那是士兵的血。
“您可以为我们准备一些水吗？”她问他。
柯文点点头，走到帐篷边上，没等护士说话，就掀开了门帘。血腥气冲进他的鼻子，让他差点吐出来。那里已经躺着许多士兵了，医生和护士正在为他们包扎，有些则已经不需要了，一位神官正在为他们的灵魂祈祷。帐篷里在慌乱中维持着秩序，但是呻吟声还是不绝于耳。
“法师，到这里来。”女护士抓着他的手把他拖到一边，她的手很暖和。柯文觉得脚下发软，他真担心护士会嘲笑他，不过她很温柔地把他领到营地的一角，那里有一口水井和一个大的空木盆，以及一排水桶。护士说：“我们需要魔法的水，普通的水没法洗干净黑火造成的伤口。”提起黑火，她的眼神一暗。柯文反过来安慰她：“学院的法师们已经布置好了，我保证不会再有那种黑火了。”
她感激地对他笑了笑，告诉他她过一会儿会让士兵们来取水。柯文站在水桶边上念起了咒语。他很快干完了工作，接着干脆在水井边上坐了下来。他的胃还在蠕动，他一度觉得自己很大胆，没有想到他会因为一些血腥味就濒临崩溃。是血腥味提醒了他，这里正在发生战争，而不是两个年轻的法师充满狂想的冒险。他有些茫然地想莱珀这时候在那里？他在城墙上还是在下面？柯文想要马上看到莱珀，抱着他确认他是否安全，但是他又不想在这里看到他。
有脚步声传来，他站起来说：“女士，这里都是魔法……”
莱珀站在他的面前，还没等柯文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抱住他。他听到他的心在砰砰跳，莱珀似乎很少那么紧张，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紧张。
“我听艾嘉小姐说有个黑发的法师在帮忙，我想那是你。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和奥德一起在学院里，这里很危险，快回去吧。”他说。
柯文感到自己积压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了，为了这个关心他却从来注意不到他心意的家伙。
29.奥赫伦攻防战 III
但是他马上想到，自己并没有指责莱珀的立场。
莱珀作为奥赫伦的军人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城市，柯文不止一次考虑过为了他的安全把他软禁起来，但他却没法指责莱珀踏上前线。就在刚才的几个小时里，数百名士兵和平民受伤或者死去，这是战争，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心爱的人不要受伤的话，他们一定会输掉这场战争。
地球人柯文没有办法为了莱珀把自己置于险地而指责他。也许莱珀的爱人有那个资格，但那同样不是他。
柯文感到异常无力。他把头垂下来，干脆不说话了。莱珀退开一点距离，和前天晚上在林间水泉边一样，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边，然后再次用力抱住了他。
柯文忍不住想，莱珀的心，这颗现在在他的胸膛里有力跳动的强健心脏，将会属于谁？这让他异常贪恋他怀抱里的温柔，想要就这样抱住他，绝对不把他让给任何人，又让他想要推开他。这个讨厌的家伙既然有了喜欢的人，又为什么继续围着奥德转，为什么对他越来越温柔？他低声说：“都是大男人，不用那么小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呢？”
莱珀的左手胳膊上有一道殷红新鲜的血迹。他说：“是别人的。”接着，他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借着月光，用清澈的目光注视着他，说：“我没想过要冒犯你，你是个很强的法师，我只是有些害怕……刚才很多人死去了，其中也有我认识的人。虽然死亡是每个人必然的终点，但我还是害怕见到年轻的生命逝去。我以为你会和奥德一起留在学院里，没想到你居然来到了前线，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我非常害怕看到你受伤或是发生别的不好的事。”
柯文被他看的脑袋发晕，他想这家伙果然变得越来越文艺了。但是他很喜欢他这样看着他，说着动听的话。他又酸溜溜地想，无论莱珀多么关心他，他都会更关心自己喜欢的人。
他注定……
莱珀吻了他。
他们至少错过了两个吻，一次是在泛着金光的湖边，一次是在幽蓝的月下。柯文在湖底吻过他，只是浅浅一吻，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而且那之后他们彼此都没有提过那个吻。现在，莱珀非常生涩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嘴唇，然后热情在他们两个之间迸发出来，柯文终于张开手臂，抱住莱珀的背脊，纵情于这个长长的热吻之中。如果不是那位护士艾嘉小姐再次到来的脚步声响起，他想莱珀不会放开他，他也不会放开莱珀。
艾嘉冲莱珀眨了眨眼睛，说：“可以帮我把水搬到那边去吗？然后你们也应该好好休息了，我想蛮族今晚不会进攻了——士兵们说蛮族的营地出了大事，大概是他们的族长去世了，蛮族会整晚守灵的。”
柯文脸颊绯红，双脚发软。他对现在是晚上，艾嘉看不到他的脸色而感到十分庆幸。他又松了一口气，蛮族营地的动乱为他们争取到不少喘息的时间。
此外……他抬头看了看已经站起身的莱珀，莱珀回头对他微笑说：“把水桶送过去，然后我护送你回学院。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是的，我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你。他想。
他们在午夜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到学院。营地里有许多事要帮忙，莱珀是不会坐视人手短缺自己却抽身的那种人。不过很多时候都是柯文在发号施令，他在为他打下手。普通人对法师总是畏惧又尊敬，柯文现代人的医学常识又让他的眼界可以媲美普通的医师，再说在处理暗步者黑火造成的烧伤上，他可比普通的医师管用多了。期间有好几个军官跑过来询问柯文在学院的职务，表示希望学院把他借给军队几天。柯文在研究所习惯看着赛克斯被各种人包围，这次自己当了一回重要人物，感觉也相当不错。
在营账里，他也听到了一些前线的消息。蛮族的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说不准，有一些和蛮族打过交道的老兵说降下旗帜代表着族长的死亡，这点毫无疑问，但到是什么导致三位族长一起去世就众说纷纭了。有的人说那些蛮族还没有攻克奥赫伦，就为了怎么分配战果吵起来结果一起毙命；有人说蛮族的营地爆发了瘟疫；还有人绘声绘色说一定有世外高人深夜潜入，暗杀了那几个酋长。
虽然军官们都勒令士兵、伤员们好好休息，不要掉以轻心，但喜悦的气氛还是在营帐里蔓延。柯文看到许多表情冷峻的士兵露出高兴的表情或是一丝笑容，也会跟着高兴。奥赫伦已经被战争的阴影笼罩了许久，当它真的爆发出来的时候，人们反而斗志昂扬，期待把过去几个月的阴霾一扫而空。石块带着黑火呼啸着落进城里的时候确实带来相当的恐惧，但现在局势得到了控制，恐惧也一扫而空。
柯文得到士兵们的一声又一声感谢的时候，甚至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至少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和莱珀一起属于奥赫伦，而不是来自远方的探索者。
但是当他们终于踏出营帐，一起骑着他之前借来的马匹前往学院的时候，柯文的心又沉了下来。莱珀想让他坐在前面，他说什么也不肯。但是坐在莱珀身后的时候，他又紧紧贴着他的背脊，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吻的甜蜜感觉还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但不安还是压迫着他的胸口。
莱珀在这段时间学会了骑术，他们一会儿就到了学院，所以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赛克斯坐在大礼堂的门口一边研究他的平板电脑一边等他们，所以倒是没有对他带着莱珀一起回来，又回来地那么晚表示什么。他告诉他们奥德暂时把“庇护之所”交给另外一位法师控制，正和院长、卢米斯和其他几个高级军官在讨论战局。至于他们几个今晚休息的地方，奥德也已经安排好了，是奥德住所不远处的一处高级学生宿舍。
赛克斯一到宿舍就进了房间倒头就睡。于是走廊上只剩下莱珀和柯文两个人。他们各自靠着过道两边的墙壁，保持着刚才的沉默。柯文心事重重，莱珀则在沉思着什么。最后，是他先开口的。
“柯文，我对你……”
“停！我要求提问权。我被你弄糊涂了，你为什么要吻我？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莱珀把手伸过来，手指按住他的嘴唇，说：“我明白。”
“可是我不明白！你……我知道你曾经喜欢过奥德，然后你说你准备放手，再然后……奥德说你有了心上人，那个幸运儿是谁？你为什么又跑过来吻我？你不知道不能随便给人以希望的吗？否则……”
柯文又犯了老毛病，总是说出不该说的话。他马上捂住嘴巴，但是莱珀的手还搁在他的面前，他顺势抓住了他的手，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
他们的身高差不多，可能柯文还要高一点点。被他盯着的时候，柯文只想低下头。他的目光游移，但是莱珀说“看着我”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莱珀美丽的冰蓝色瞳孔带着深邃的凝视对准了他。
“三年前，你离开之后，我迷茫了很久。我想了很久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吻我。然后我意识到我自己是个多么愚蠢的傻瓜。我居然没有注意到你平时是怎么看着我的。”
“那又无所谓，反正已经过了三年了。”柯文嘴硬地说。但实际上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他看着莱珀，知道自己的表情将会彻底出卖自己的心情。那是一张只要莱珀说下去，就会义无返顾接受他的面孔。
柯文知道自己和莱珀之间毫无未来可言。
如果赛克斯的计划成功，那他们的相遇就会彻底被抹去，无论他们共享过多少喜怒哀乐，都将不复存在。但是柯文不可能狠心告诉赛克斯，就这样放弃拯救他的哥哥的唯一机会。柯文在答应赛克斯的那一瞬间，就做好了做出牺牲的准备。再说，对当时的他而言，莱珀和奥德是一对，放弃注定夭折的爱情也说不上什么牺牲。只是……会异常不舍而已。
如果……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湖底回来之后，我总是放心不下你和赛克斯，经常到湖……边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和你们有关的线索。虽然时间流逝，秋天过了之后是冬天，冬天之后又迎来春天，我的思念却没有消减，我反而越来越想念你。每次坐在店铺里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有你陪伴的日子。我想我大概是因此才答应卢米斯的引荐，成为守备队的一员。”
莱珀，如果你这样看着我，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忘记所有那些障碍，也要去拥抱你、回应你的。柯文想。
“奥德问过我，是否喜欢上了其他人。我承认奥德对我十分重要，但也因为是奥德问我，我无法再逃避自己的心意。我也问我自己，我在思念的这个人，也就是你，对我来说到底有何等的意义。然后我明白了，我希望战争的阴云早日褪去，奥赫伦可以回到往日平静的生活，但只有你在我身边，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柯文，我喜欢你。”
柯文觉得自己活到二十岁，从没有听过更动听的语言。他一瞬间把自己所有的担心都抛诸脑后，一把抱住了莱珀，却嘴硬地说：“笨蛋，我早看出来了。你从来都表现得很明显。”
莱珀傻笑起来。他像是一下子用光了自己的语言天赋一样，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着看着柯文。柯文知道自己也在傻笑，又蠢又甜蜜。
直到奥德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
柯文的笑容僵硬了。奥德站在那里多久了，又听到、看到了多少？他的表情不变，是魔法皇帝独有的冷静表情。他说：“我想来看看你回来了没有。那枚卵的事卢米斯和我说了，但我还是不太放心。不过马上就要天亮了，先休息吧。暗步者不会在白天召唤黑火，我们有一天的时间休息和讨论对策。晚安。柯文、莱珀。”
他说完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柯文想要追上去，他挣开莱珀的怀抱，往前走了两步，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追上去。见鬼，他准备和奥德说什么？告诉他兵临城下，奥德视自己为神明的幸运使者，自己却在这里接受了莱珀的表白？
他正踌躇着，莱珀从背后抱住了他。柯文说：“你应该追过去的。”
莱珀摇头，头发扫得他的脖子一阵发痒。他说：“我感觉我追过去解释的话，我会失去你。”
柯文沉默了。他知道莱珀说得对，在刚才的一瞬间，他可以忘记一切现实的阻力和他拥抱在一起，但奥德一出现，他就再次意识到了不可逾越的现实。如果莱珀刚才马上追上去的话，他反而可以安慰自己，虽然莱珀对他表白了，但奥德在他心中更有分量。然后把一切的感情封闭起来，为了赛克斯完成目标、为了保护莱珀，继续做出一点努力。
但是莱珀留下来了。
而他，也就再也没有放手的理由了。
30.奥赫伦攻防战 IV
第二天很早柯文就醒了。身体需要休息，头脑却提醒自己现在还远远不到可以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莱珀，他似乎也刚醒来，半睁着眼睛看着他，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眼睛照成了淡绿色。这场景和两天前的并无区别，柯文的心境却有一天一地的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