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声谷这般看重于他,宋青书心中顿时一阵激荡,他哽咽着想说什么,却是如何都吐不出一个字来。隔了许久,方才缓缓言道:“七叔安心,青书决然不会背叛师门改投别派。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莫声谷急忙追问。
宋青书沉默地望了莫声谷一回,低声答道:“只是我早已立下誓言,斩断尘缘常伴青灯。纵然不做和尚,将来也会出家修道。”说着,他轻轻地扯住莫声谷的衣袖,柔声道。“七叔,待我受戒,自会搬去后山长住。你我难得相见,七叔还能时时回来探望太……”
岂料他话未说完,莫声谷忽然暴怒,将他狠狠推倒在地,厉声喝问:“为什么!为什么宁愿受戒也不愿成亲?”
宋青书却只垂头不语。隔了一会,他方才渐渐自地上撑起身来,双手抱膝靠坐在书架旁,神情悠远地低声言道:“七叔难道不明白,七叔有你的坚持,我自然也有我的。武当派本是道门,我要受戒修道,太师父是不会反对的。爹爹纵然不高兴,他也不会反对。”
“七叔不懂你在坚持什么?”莫声谷无力叹息,他的这个侄儿远比他心中所想的更为固执己见。话才出口,他又醒悟过来,接着追问:“什么誓言?为何要立誓?”
宋青书却只笑着摇头,将方才被莫声谷丢至一旁的《拈花指法》给拾了回来,低声道:“七叔,正事要紧。其他的,暂且放在一旁罢!”说着,又翻开书册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莫声谷被宋青书堵地一窒,那是他的终身大事也算是小事么?他咬牙狠狠地瞪了宋青书一阵,终是幽幽一叹,随手自书架上取过一卷《般若心经》轻声诵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宋青书侧头望了莫声谷一会,心知他这是担心自己会再度走火入魔,方才为他诵读心经。宋青书的心中阵阵悸动,急忙低下头死死地盯着书册,清心自守,将这书册上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入心头,至死不敢或忘。
这一看,便到了深夜。宋青书随手将看完的《小无相功》放到一旁,又换上一支新烛,这才发觉原本一直如潺潺流水般在他耳边响起心经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接着烛火转头望去,原来读了一整天心经的莫声谷早已靠在书架上睡着了,那一卷《般若心经》却仍牢牢地捏在手中。此时万籁俱静,昏黄灯火微微摇曳,整个藏经阁内除了他与莫声谷空无一人,唯有数之不尽的书册陪伴着他们。此情此景,宋青书感觉仿佛是回到了幼年时,夫子布置下许多功课,爹爹忙于武当庶务分身乏术,总是七叔默默地陪着他。
宋青书沉默地望了莫声谷许久,心头宁静欢喜,只觉倘若时间便在此刻停驻,就此一生,他也是愿意的。然而,他亦明白这是痴心妄想,不由低头轻轻一笑。片刻之后,他忽然拿起搁在一旁的毛笔,俯下身,四肢并用,匍匐着爬到七叔身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提起笔,轻轻地在莫声谷的脸上落下一笔。熟睡中的莫声谷感觉到脸上有些发痒,不禁微微皱眉,伸手抓了两下。宋青书急忙收回毛笔,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莫声谷,防备他突然醒来;一边又用力捂住口鼻,忍笑忍地双肩发颤。过了一会,见莫声谷不曾醒来,他又抬起手腕在莫声谷的脸上落下第二笔。
宋青书动作熟练画技了得,莫约是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已大功告成。他心满意足地收回毛笔,哪知还未及细细欣赏一番自己的作品,藏经阁的房梁上忽然爆出一声笑。那笑声压抑而低切,才传出一声,便又被死死捂住,显然是忍耐许久终究忍无可忍。宋青书猛然一惊,高喝一声:“是谁?”手中毛笔已如一支利箭般向那笑声的来处激射而去。
宋青书的武功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之列,他这一手暗器的本事更是莫声谷言传身教,十分了得。不料这毛笔方才飞至半途,竟是被一道强横真气打成了两截。那梁上君子见暴露行踪,又爆发出一长一短两声长笑,两人齐声回道:“宋少侠,当真好本领啊!”话音一落,便撞破屋顶,扬长而去。
有此动静,莫声谷早已清醒了过来,低声言道:“玄冥二老!”
“他们是来偷经书的!”宋青书了然道,一边说一边用力握紧了拳头,暗自心道:方才的事,他们看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幽暗烛火下,他的目光逐渐森冷狠戾,显然杀心已起。
玄冥二老深夜光降少林,闹出这番动静,很快便将空闻、空智两位禅师,以及武当派俞莲舟、殷梨亭一同引了过来。空智禅师最是性急,劈头便问:“经书可曾有失?”
“并无!”宋青书沉静地摇头。但凡做贼,总要夜深人静无人得见才好下手。可方才他一直醒着,还点着灯,身边又有七叔在,宋青书相信他们应该不曾找到下手的机会。
“阿弥陀佛!”空智禅师庆幸地叹息。
空闻方丈跟着走上一步,问道:“莫七侠与宋少侠可有损伤?”
宋青书又摇头,答道:“不曾。”顿了顿,又问。“山下可有动静?”
“今日十分安静,无忌已下山,说是要想办法救峨嵋派的周掌门。”俞莲舟上前拍了拍宋青书的肩头,关切地问道,“经书看了多少?”
宋青书随手揉了揉眉心,回道:“刚看完《小无相功》,这是第十三册。”
如今子时已过,可算是第二日了。空闻一听这进度耳朵便是一动,刚想安抚他一句“尽力便是”。殷梨亭却已笑道:“以这速度,想必三日之内看完七十二册经书并无困难?”
宋青书老实地点头,叹道:“但愿王保保晚些时日才到,我也可背地扎实些。”他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阵沉默。待王保保率大军赶至,就是生死一搏了。
正在此时,莫声谷从被玄冥二老撞破的房顶落地,言道:“我看那玄冥二老已往山下的方向去了,应该不会在少林逗留。”
莫声谷话音未落,殷梨亭便已喷出笑来,指着他道:“七弟,你……你……”
莫声谷反问:“我怎么了?”殷梨亭却已捧腹大笑,再也不能回答了。莫声谷又一脸疑惑扭头望向旁人,大伙却俱是面目扭曲拼命忍笑,唯有宋青书一人咳嗽两声,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
半晌,俞莲舟方才幽幽挤出一句:“去洗个脸。”
莫声谷不明所以地冲下楼,打了盆水借着月光一看。只见他的左脸上画着一只摇头摆尾的乌龟,右边脸上画着的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大肥猪,且无论是乌龟还是肥猪俱是活灵活现。莫声谷一眼便瞧出这是谁的手笔,登时怒不可遏地一拳砸进水盆,暴喝一声:“宋青书!”
眼见宋青书呼天抢地地被怒火中烧的莫声谷拖进一旁的房间,同样选择袖手旁观的俞莲舟、殷梨亭二人不禁又是同声一叹。隔了许久,俞莲舟方才正色向空闻、空智二人拱手施礼道:“我武当门下唯有青书与无忌两个子侄辈的弟子,难免娇宠些,让两位禅师见笑了!”
宋青书这般童心未泯,空闻与空智二人却是觉得十分有趣,不由相视一笑。空闻方丈佛法高深,定力过人,当即忽略掉隔壁房间传来的惨烈呼救求饶声,只笑道:“大敌当前,宋少侠仍这般精神,老衲相信敝派这一回必然是有惊无险!”
161.女子情意与男儿志向
玄冥二老夜探少林为的是少林七十二绝技,张无忌夜闯元军军营,目的却并非如他所言为了去救周芷若。事实上,他去见了赵敏。
赵敏也好似早猜到了张无忌必然会来,见到他在自己的营帐内现身,不但没有半分惊讶,反而挥退了在身边保护的两名番僧,与张无忌相对在桌前坐了下来。而摆在他们俩面前的是一炉冒着汩汩热气的涮羊肉,一如当年在万安寺。昏黄灯火下,但见赵敏眸含秋水,色如娇花,巧笑嫣然。斯情斯景,疑真似幻,令人不知身在何处,是梦是醒。赵敏将摆在张无忌面前酒杯满上,柔声道:“张教主,这酒里没按毒药,你还信吗?”
张无忌低头望了一阵那酒杯,见那酒色莹碧不由神色莫测地微微一笑,低声道:“便是按了毒药又如何?”说罢,端起酒杯仰首将那酒水一饮而尽。
赵敏见张无忌喝地如此爽快,神色便是一动,急忙转过脸去不去瞧他。待平复心绪才又转过头来,轻声道:“张教主此行想必是为了周姑娘?”
张无忌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平静地答道:“更是为了你。”
赵敏闻言却只冷笑一声,讽道:“怎么,是来劝我弃暗投明,不要与你明教为敌?”
张无忌紧紧地盯着赵敏的双目,一字一顿地道:“是来劝你迷途知返,不要与天下大势为敌。”
赵敏面色一变,久久不曾答话。她自幼聪慧又随父兄征战天下,哪里不知这蒙古朝廷早已到了穷途末路。
张无忌见赵敏神色郁郁也是一叹,许久方才低声劝道:“敏敏,回蒙古吧,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是蒙古郡主又与中原武林结下深仇大恨,来日汉人翻身做主,我怕我再也保不住你。回去吧……”
张无忌的这几句当真是情真意切眷爱刻骨,哪知赵敏非但没有半分感动,反而放声大笑,那笑声嘲讽而怨毒,满是不甘不平之意,教人听在耳中只觉不寒而栗。待笑过一阵,她忽然冷声问道:“张教主,你说这些,你自己相信吗?”顿了顿,又意犹未尽地讽道。“难为张教主为了皇位哄了周姑娘又来哄我,这等苦心当真忍辱负重!”
赵敏这番奚落已是十分恶毒,张无忌却是不为所动,只沉声道:“芷若呢?让她出来罢,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早该有个了断。”
张无忌这般耳聪目明赵敏却也并不惊讶,双手一拍,不一会,便有两名番僧压着周芷若进入营帐。张无忌见周芷若身上并未带着镣铐,行动时步履沉重便知她定是被人下了十香软筋散,暂时失了内力。好在她形容虽略显憔悴,可精神却尚算不错,显然元军对她仍旧以礼相待。周芷若一见张无忌眼眶便是一红,张了张口似乎想唤一声“无忌哥哥”,可这一声却是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隔了一会,她竟扭过头,再不愿瞧上他一眼。
赵敏见周芷若身子微微发颤,瞧在眼里当真是我见犹怜,不由轻轻一笑,放下酒杯上前一步,扶着周芷若的腰身将她引入座,轻声劝道:“周姑娘,你心心念念的无忌哥哥正在眼前,你怎么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呢?”
周芷若面色一冷,怒道:“赵敏,我峨嵋派弟子呢?”
赵敏嘻嘻一笑,只道:“只要周姑娘乖乖听话,我自然不会为难她们。”
“要杀你的人是我,与我峨嵋派弟子无关。我技不如人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周芷若又道。
赵敏好笑地摇头,问道:“周姑娘这是在求我吗?你既是求我,又为何不更加楚楚可怜一些,也好令你的无忌哥哥更加心疼,及早出手将我打了出去?还是说,你自从当了掌门,便再不会这楚楚可怜的本事?”
赵敏此言一出,周芷若的面色陡然涨红又忽然转白,当即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多言。
自周芷若落入赵敏之手,张无忌便知灵蛇岛上发生的一切终将真相大白。而事到如今,张无忌亦不愿再假装糊涂。他眼前的这两名女子,曾经是他的春花秋月,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芷若,灵蛇岛上发生的一切我早已心知肚明,敏敏怀里的两颗霹雳雷火弹也是我偷偷塞给她防身的。”
周芷若虽说早已听赵敏揭露真相,可心中却终究隐隐藏了一线期冀。如今听张无忌坦诚他知道一切,周芷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滴落在桌面上。“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颤声道,片刻后,又猛然起身怒吼。“张无忌,你当我是什么?”
张无忌没有劝她,更没有哄她,只神色平静地言道:“敏敏是蒙古郡主,与汉人有深仇大恨。尊师灭绝师太因她而死,倚天剑更是峨嵋派至宝。你要杀敏敏为师报仇,取回倚天剑,我又有什么立场阻拦?”说到此处,他不由自嘲一笑。“是我舍不下敏敏,又妄图以你对我的情意牵制你为师报仇,怎能责备于你?蛛儿的死,只因我优柔寡断,该为此负责的人,也是我。”
张无忌这般所言,周芷若的面上顿时满是狐疑与期盼,仿佛是不敢相信,又好似心有不甘深切地期望张无忌所言是真。却是赵敏又是一阵大笑,鼓掌道:“说得好!说得好!好一个情深意重的张教主!好一个满腹委屈的周掌门!好一个善恶不明死有余辜的蛛儿!”
张无忌眉头都不动一下,只摇头道:“我若情深意重,便不该负了你又负了芷若。芷若的所为若是无错,她又何必隐瞒真相嫁祸于你?只有蛛儿是无辜的,是我害了她。”
周芷若闻言竟忽然哭了出来,哽咽着道:“无忌哥哥,蛛儿的死,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张无忌仍旧无动于衷,“可是芷若,错便是错,蛛儿已死,有心无心还重要吗?”
周芷若的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赵敏却笑道:“张教主既然看得这般透彻,又何必许下婚约?”
“因为我有私心。”张无忌直言道,“我要正道武林的支持,娶芷若是最快的办法。男大当婚,除了芷若,我想我再难找到一个比她更爱我,又适合当我妻子的人。”
张无忌这般所言,赵敏竟不知该夸他坦诚还是骂他无耻。却是周芷若沉默了一阵,颤声问道:“我原来,原来……只是适合当你的妻子?”
“芷若,如今天下沦亡,我身为明教教主义军首领只能以江山百姓为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张无忌坦然道,“我知道是我负你良多,我唯一能补偿的,是遵从我的诺言照顾你一生。”
周芷若原本已是泪流满面,可听了张无忌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竟忽而呵呵而笑,问道:“我杀了蛛儿,你仍想照顾我一生?赵敏与天下汉人有仇,你也仍想护着她回蒙古?……张无忌,你不觉得你太贪心了么?”
张无忌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赵敏与周芷若,轻声道:“我是为你们好,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你们可以不听我的话,但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后悔,我未必能再出手帮你们。”
周芷若却是充耳不闻,只见她吃力地撑着桌面,声嘶力竭地哭道:“张无忌,你不爱我,你也不爱赵敏。你爱的是你自己,是你手上的权势!”话音方落,她便一掀帐帘,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赵敏扭头望了那摇晃的帐帘一阵,方才轻声言道:“张教主,你这又是何必?哄她两句,很难吗?”
张无忌低切地笑了一声,沉声问道:“我若哄她,你会高兴么?”他话音未落,面色陡然转白,只见他一手扶着桌角,弓下身竟吐出口血来。
赵敏见状顿时面色一变,失声问道:“你既知酒里有毒,又为何要喝?”
“敏敏,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深情,明知芷若嫁祸于你也不出声说句公道话。我欠你的,若是仅凭这一杯毒酒便能还清,已经算是你待我尤为不同了。”张无忌轻声答道,短短两句话的功夫他面前的桌面上已满是乌黑的血迹,显然中毒之后一直不曾运功抵挡,任由毒气逐渐运行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