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闻走后不久,汝阳王在洛阳站稳脚跟。至正二十一年七月,元军占领东昌、冠州;八月,汝阳王大军逼至盐河,遣其子王保保率精兵五万进攻东平。红巾军首领田丰两战两败已是心存畏惧,汝阳王又遣书谕以逆顺之理,田丰最终竟降了汝阳王。田丰一降,红巾军数名首领、王士诚、俞定、杨诚等皆望风而降,东平、棣州、东昌等地又落入元廷之手,汝阳王的兵锋直指济南。好在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亦已来到济南为红巾军助力,双方几度交手俱是不胜不败,战局就此胶着。及至至正二十一年十一月,汝阳王兵分三路先后攻克泰安、益阳、齐河等地。至十二月,汝阳王亲率大军收复济南,天下震动。却在此时,不少身穿白孝的武当弟子与丐帮帮众一同上了武当山,求见张三丰。
率武当弟子与丐帮帮众同赴武当的是俞岱岩首徒吴燕山,他在紫霄殿内甫一见着张三丰与武当诸侠便已跪地大哭,高声道:“太师父,红巾军畏战不前战阵失期,连累我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好石桥一战,我军惨败死伤甚重,七师叔与冯师弟俱已不知所踪!如今我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损兵折将群龙无首,求太师父饶过宋师兄,请宋师兄出山领兵,为我们报仇!”
他话音一落,跟在他身后的近百武当弟子同时跪倒在地,齐声大呼:“报仇!报仇!”
吴燕山此言一出,老迈年高如张三丰尚未如何,坐在他下首的宋远桥竟是连人带凳仰面翻了过去。众人急忙大呼小叫地上前将他扶起,却见宋远桥面色铁青牙关紧咬,竟已晕厥。宋远桥一身内力十分了得,张三丰亲自为他调息许久,他方才幽幽转醒,刚一睁开双眼即刻喷出一口鲜血,大声哭道:“七弟!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宋远桥一哭,紫霄殿内即刻哭声震天。
吴燕山边哭边膝行上前,连声哀求:“求大师伯饶过宋师兄!求大师伯饶过宋师兄!”话才说了没几句,脑袋已将地板撞地砰砰作响。“我武当弟子不能死地不明不白!”
吴燕山一跪,随行的丐帮掌棒龙头冯长老也跟着跪了下来,含泪道:“宋大侠,我帮帮主如今不知生死,天下英雄丐帮唯服宋少侠的用兵之能。还请宋大侠顾念手足之情,为帮主报仇!”
宋远桥哆嗦了一阵,深深地喘过一口气来。他静默地扫了一眼殿上众人,却见众人俱是目光期盼地望着他,当即扶着吴燕山的手腕站了起来,沉声道:“去后山!”
武当后山,山峰挺秀,卓立云海。因时至寒冬,后山上已飘起雪花,山巅之间已见皑皑白雪。宋青书却正坐在山巅之上打坐调息,任由那不断飘落的雪花将他的半截身体埋入雪堆之中。吴燕山方才经历一场大战有伤在身,又一路疾行,随宋远桥来到后山山巅已是内息将竭,可此时见到宋青书却是精神一振。不等宋远桥上前说话,他已急冲上前,扬声叫道:“宋师兄,紧急军情,紧急军情!你要为我们报仇啊!”
吴燕山话音方落,宋青书便已睁开双眼,他分明身处十数丈之外的另一座山巅,可身形只在半空中一纵一折,便犹如落叶飞花一般飘然落在了吴燕山的身前。眼见吴燕山身穿白孝,他的目光已是一沉,当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吴燕山长年随武当义军征战在外,还不知宋青书已练成《九阴真经》,此时见他自雪堆之中拔地而起,可身上却是干净清爽,不见一片雪花,足见内功之精湛武林之中几无敌手。他思及宋青书的武功登临顶峰,便是对着张无忌说话也能大声些顿时精神一振,赶忙将山东的战事向宋青书娓娓道来。
原来汝阳王师至济南后,三方义军商议由武当义军攻取禹城,苏浙义军攻取齐河,与坐镇济南的红巾军互为犄角,共抗元军。至正二十一年九月初八,冯默之与莫声谷各率一万义军出兵禹城、齐河。十月,禹城、齐河先后攻下。十一月,汝阳王兵分三路发起总攻,泰安、益阳先后陷落。冯默之见济南危殆,联络苏浙义军及驻扎益都的红巾军发兵救援,与汝阳王战于好石桥。其时,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皆已苦战连连人困马乏,决战当日,益都红巾军失约,好石桥一役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惨败。元军乘胜围攻济南,十二月,济南陷落。
当日战况惨烈,流血漂橹,元兵与义军将士的尸体飘满了河面。武当义军及苏浙义军与元兵自日出杀至日落,也不见援军来助,莫声谷中箭落河,冯默之亦在乱军之中失踪,最终义军只剩千余残部拼死杀出重围。
吴燕山见宋青书听罢战况,面色惨白不似常人,登时惊惧,他心知宋青书与莫声谷、冯默之二人感情极深,急忙上前扶住他道:“宋师兄,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好石桥一役,益都红巾军为主,我为辅,若非红巾军失约,我等也不会大败。如今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皆是人心惶惶,还请宋师兄尽早下山主持大局!”
宋青书僵直着身体缓缓望了吴燕山一眼,这一眼既深且厉,吴燕山只觉头皮发麻,好似被毒蜂蛰了一般。等了许久,只听宋青书沉声言道:“你说的很是!如今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何在?”
“已由常师兄收揽残部退守江苏!”吴燕山急忙答道。
“令常飞云率部前往徐州,等我号令!”宋青书当即下令,将冠带取下以麻布结发,又接过武当弟子们捧上的腰絰系上。袖袍一扬,原本插在山巅之上的含光剑立时破壁而出,落入他掌中。
吴燕山见宋青书大步往山下行去,赶忙快步跟上。正欲说话,手臂却被宋青书托住,他只觉身子一轻,竟是被宋青书架着疾驰下山。自古上山容易下山难,可宋青书带着吴燕山一同下山,却好似风驰电掣闲庭信步,只是眨眼之间,便已将随吴燕山一同上山的武当弟子与丐帮帮众俱甩在身后,再不见踪影。
下得山来,快马早已准备妥当,武当诸侠也已候在山脚。宋青书简单地向他们见礼一番,便道军情如火,要尽快赶赴益都弄清红巾军失期真相。他翻身上马,未及出发,宋远桥已然追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扯住他手中缰绳,担忧地道:“青书,切莫冲动行事!”
宋青书仰头望了一会天空,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忽而微微一笑。他原就生得俊美无俦,练成《九阴真经》之后,一身武功已至臻巅峰,更是光华内蕴。这一笑丰神俊朗气度斐然,可众人见了却是齐齐退了一步,耳边只听得他轻声言道:“爹爹,我知道该怎么做!”这一句,语音幽微,竟似来自九幽之地,教人不寒而栗。
宋远桥见他目光狠戾杀心四起,如何能信他,沉吟半晌,只咬牙道:“你七叔……”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宋青书目光猛然一缩,狠狠落下这八个字,打马扬鞭绝尘而去。奔驰的马蹄声中,宋青书与吴燕山的问答遥遥传来。
“如今益都红巾军由谁统领?”
“正由韩山童亲自统领,朱元璋如今已在刘福通之上。”
“朱元璋本是弥勒宗弟子,如何去了白莲宗?”
“张无忌将弥勒宗义军全权交给徐达、常遇春二人统领,朱元璋已无立足之地。刘福通在白莲宗势大,韩山童便将朱元璋延揽了去。”
“江山未曾打下,义军之内竟已这般混乱?张无忌呢?”
“张无忌这两年重用刘基严刑峻法,白莲宗将士对他极为不满,明教总坛亦有怨言,唯有徐达、常遇春二人对其忠心耿耿。当年蛛儿的骨灰被送回天鹰教,其舅殷野王破教而出,明教总坛势力大衰。如今弥勒宗与摩尼宗虽在张无忌之手,但他对白莲宗的控制已日趋式微。”
“无论如何,他仍是明教教主!传讯张无忌,我在好石桥等他!”
……
宋远桥望着飞扬的尘土,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久久说不出话来。等了许久,俞莲舟终是走上前来,一脸忐忑地言道:“大哥,无忌亦是我武当弟子,万一……”
知子莫若父,宋远桥自然明白这等噩耗当前,宋青书表现地越平静也就越骇人。他静默了一阵,终于大声叫道:“快去请宋濂先生!晚了,谁也拦不住他!”
173.宋青书的报复
吴燕山上武当是至正二十一年十二月,待宋青书一路快马加鞭赶赴山东,已是至正二十二年一月。其时汝阳王已率元军围攻益都月余,屡攻不下。降将田丰唯恐汝阳王问罪,又降红巾军,与驻守益都的红巾军首领朱元璋里应外合伏杀汝阳王,大破元军。待宋青书一行抵达山东,战火已熄,战事已告终结。山东一役,元廷与红巾军竟是两败俱伤。汝阳王战死,元廷大为震动,追封其为颍川王,谥忠襄,并命其子王保保袭总其父兵,拜银青荣禄大夫、太尉、中书平章政事、知枢密院事、皇太子詹事。而驻扎益都的红巾军中,韩山童战死,其子韩林儿年幼,无力驾驭诸部众,朱元璋顺势而上,已将红巾军全部兵马掌控在手。
宋青书对明教之内的权利斗争绝无兴趣,韩山童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无暇过问,只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了好石桥,看过战场遗迹便命人调来的船舶。只因时至寒冬,黄河水不但浑浊更加冰冷刺骨。宋青书携数名武当弟子乘船自齐河一路溯河而下,沿途收揽了不少于好石桥一役战没的义军尸身。陆焕、季敬白、孙耿忠……眼见一个个曾与大伙朝夕相处的武当弟子自黄河之中被渔网捞上来,船上的气氛沉凝至极,不少与他们相熟的弟子已忍不住偷偷哭了出来。而宋青书却只用力握着剑柄,两眼一瞬不瞬地巡视着河面,唯恐漏过了任何一具尸体。寒风凛冽刺骨,吴燕山见宋青书的眉梢发鬓俱被冻出了寒霜,心中更是不忍,赶忙上前劝道:“宋师兄,你已站了几个时辰,回船舱歇一歇吧。”
宋青书却不为所动,只冷冷地道:“可曾找到七叔?”
“……不曾。”吴燕山沉默了一阵,方才小心翼翼地答话。大战当夜,莫声谷为掩护义军突围,凭一人之力抵挡数百元军,战至力竭方才中箭落水。如今已时隔两月,想必已无幸理。黄河滔滔,每年卷下的性命又何止莫声谷这一条?
“冯默之呢?”宋青书又问。
吴燕山眼眶一热,隔了一会,忽然大声喊道:“宋师兄,人死不能复生!”
“一日不曾见到他们的尸身,我便一日不会当他们已经死了。”宋青书厉声喝道,“再找!”
“我们已找了三回,够了!即便不能找回弟子们的尸身,他们,他们也明白的……”吴燕山狠狠抹去眼角的泪水,只高声道,“韩山童死地太奇,好石桥一役只怕也与朱元璋脱不了干系!他已是红巾军首领,再不查,日后便再也没机会了!到那时,武当弟子才是冤沉黄河,无人可诉!”
怎知吴燕山刚把话说完,宋青书却已解下佩剑,跃下滚滚长波。宋青书内力深厚水性又佳,能潜下更深的水底,果然又找到了不少身穿盔甲的义军尸体。然而他这一路潜游却是极耗内力,吴燕山见他将又一具尸体送上甲板后扶着船舷大口喘气,手臂一阵阵地发颤,面上又是惨白一片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当即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劝道:“宋师兄,青山处处埋忠骨……”
可他话未说完,宋青书已然一脸厌烦地挣开他的五指,扭头又潜入水中。
“宋师兄!”吴燕山急得大叫。
可这一声未曾令宋青书回心转意,却是将原本在船舱内收敛武当弟子尸身的唐剑麟给叫了来。只见他红肿着双眼道:“由他去罢!或许唯有如此,宋师兄才不会太过痛苦……”
吴燕山烦躁地道:“我也是武当弟子,宋师兄的心情,我懂!可如今更重要的……”
“不,你不懂。”唐剑麟却冷酷地打断了他,神色黯然地低喃。“武当义军是由宋师兄一手建立……没人会懂。”
吴燕山闻言登时一惊,尚未及说话,宋青书却在不远处的河水中冒出头来,手中托着一具身重数箭只剩下了一条手臂的尸体,缓缓向他们身处的大船游来。待宋青书将这具尸身放上甲板,吴燕山与唐剑麟同时大叫:“霍然!”那个爱笑爱闹,生性诙谐的霍然早已永远闭上了双眼,再也不会回答。武当七侠的几名大弟子中,霍然年纪最小,性子又好,谁都喜欢他。如今见他惨死,吴燕山与唐剑麟不由放声大哭。
宋青书沉默地望了霍然一阵,如往常一般伸手将他身上的铠甲慢慢理好,柔声道:“落日崖外,是我把你颠吐了。霍师弟是英雄豪杰,是宋师兄处事不当,让你受了委屈……”只见他神色平静,语音柔和,不住地问霍然在外征战累不累,与泽袍合不合,想要些什么,想吃些什么,说话的口吻好似霍然仍活着一般,只是面上的哀戚之色越来越浓,教人不忍直视。
吴燕山与唐剑麟二人互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底见到了近乎刻骨的惊惧,正欲开口相劝,宋青书已伸手为霍然阖上了双眼,一声长叹后便振作精神道:“我想我是找不到七叔和默之了,天色已晚,回去罢!准备一下,三日后,为战没的弟兄们送行。”
眼见宋青书只在片刻之间便已恢复如常,吴燕山与唐剑麟只觉寒气上冒,早在嘴边的劝慰之言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三日后,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在齐河布下灵堂,祭奠战死的义军将士。只因好石桥一役义军死伤惨重,尸堆如山,最终这些将士的尸身只能付之一炬,将其骨灰带回安葬。祭礼上,张无忌仍旧未到,只派了范遥前来代为祭奠。宋青书听范遥言道张无忌已领兵前往益都问责朱元璋关于韩山童战死,好石桥一役红巾军失期两件大事,竟也不置一词,只由着范遥上前拜祭了一众将士一番。未免两方义军将士寻他晦气,宋青书更亲自将他送出了辕门。从头到尾,礼数周到已极,竟挑不出半点错来。
范遥熟知宋青书的个性,又深知他与莫声谷情深意重,为了莫声谷生死不计。如今莫声谷战死,武当义军元气大伤,他待自己愈是客气,便愈是反常。然而时隔两年,范遥一眼便看出宋青书的内功深湛,已远超自己的一身修为。宋青书既然滴水不漏,范遥亦无能查明他真正的心意。
祭礼之后,宋青书便下令整束行装,启程赶赴徐州与常飞云所率义军残部汇合。
宋青书快马奔赴徐州后,见到了同样在徐州待命的海沙帮帮主张士诚与其弟张士德,而易天海却被张士诚留在了苏州。这两年莫声谷率苏浙义军南征北战,将江苏、浙江、福建三地尽数纳入义军势力范围,在丐帮与海沙帮中立下了极高的威望,原海沙帮帮主张士诚与之相比已退出一射之地。好石桥一役,若非莫声谷拼死拦住了元兵,为义军抢得时间浮桥渡河,苏浙义军死伤更重。如今莫声谷下落不明,苏浙义军群情激奋,誓要为莫声谷报仇雪恨。
宋青书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张士诚会面,两人简单寒暄了两句,宋青书便开门见山地言道:“好石桥一役,你我两方义军俱是受红巾军拖累,方有此惨败。丐帮帮主莫声谷亦是我武当弟子,这件事武当派并武当义军上下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意提兵北上,寻明教义军讨个说法,不知张帮主是何章程?”
宋青书此言一出,营帐内即刻一片死寂。武当义军与苏浙义军遭此惨败,大伙俱是痛彻心扉。然而即便是最心心念念记挂着要报仇的吴燕山,他心中所想也不过是找出红巾军失期的真正原因,将那罪魁祸首带至战死的将士灵前,生剖挖心以为谢罪。他万万想不到宋青书只字不提查明真相一事,不是有所顾忌不愿深挖真相,而是根本不愿再听任何解释的理由或借口,只狠下心肠明教义军为好石桥一役付出血的代价。然而,宋青书若当真领兵攻打明教义军,那岂非同室操戈亲痛仇快?想到此节,吴燕山急忙倾前身,正欲开口劝解,坐在他身边的唐剑麟却忽然伸手压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