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么想着,南郁城忽然听到林珩说的一段话:
“……嗯,就是我一个朋友。他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没见过乡下的景象,稀罕得不得了,非要跟着我来。”林珩背对着南郁城,可劲儿的跟自己的姑父瞎编:“所以这次我就带他来看看,反正咱们祭祖他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也互不影响。”
南郁城站在他身后,没吭声,默默的想着,或许这人也没那么老实?
“你这个朋友应该已经工作了吧?是什么行业的?”林珩原本以为姑父在问自己,正准备回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姑父的视线是往上看的。
林珩这才觉得头顶的光线有些暗,他抬起头,南郁城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看了几秒,这才笑着转头对姑父道:“我是警察。就是来这里随便看看。”
姑父一怔,随机立马笑道:“警察好,为国为民,有出息,哈哈。”
三个人闲谈了几句,姑父便带着他们进了院子。
林珩的姑父名叫曹思云,与林珩的姑妈林泽宜结婚已经将近二十年,虽然婚后没有子女,但夫妻感情一向不错。林泽宜是个泼辣的性子,在外面从来不肯吃亏,而曹思云又是儒雅温和的人,两者相遇,外人都以为曹思云定驾驭不住这母老虎,没想到林泽宜偏偏最听曹思云的话。在外面仍然是一马当先女中豪杰,回到家里立刻就变成小鸟依人夫唱妇随。两人和和美美的过了这么多年,倒真没出过什么矛盾,算是林珩眼中的一对模范夫妻。
“你二叔他们的车在半路上抛锚了。刚才给我打电话,本来说好一起吃晚饭,这么看来估计得今晚才能到。”曹思云领着林珩上了二楼,一面走一面道:“一会儿你们就先吃了饭早点休息,今天开了这么久的车也累了。明天再陪你们在附近好好走走。”
“谢谢姑父。”林珩笑道:“每年祭祖都是你负责忙上忙下,要是你不出面安排,我和二叔恐怕只能坐在一起干瞪眼了。”
“唉,说什么话。你二叔性格直,让他操心这些事那是为难他。反正我横竖没事,帮你们打理打理不是挺好?”说道这里,他将两人领到了二楼,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小珩你还是住这间屋子?你往年都是住的这里,我估计你也习惯了。”见林珩点点头,曹思云又回头去看南郁城:“小南就跟我来这边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曹思云这话一说完,林珩立马“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小南,哈哈哈哈。”
南郁城回头不轻不重的看了他一眼,林珩表情一僵,立马对曹思云道:“呃,姑父,你叫他郁城就好了。”
曹思云笑呵呵的点头,领着南郁城过去了。
林家的这幢小楼只有两层,并且修建成了类似四合院的形式,两边两栋侧楼,中间一栋主楼,主楼与侧楼之间由直角拐弯的楼道连接在一起。林珩的房间在左侧楼道尽头,而南郁城的房间正好就在右侧楼道尽头。两人的房间隔了一段距离遥遥相对,站在门口的阳台上,正好面对面可以看到对方。
进了房间,林珩将带来的东西整理好放入柜子里,就将房间的窗户打开,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象。
林珩窗户正好是在小院大门的正上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外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一条小道,还有不远处田地里金色的麦子。风一阵拂过,那麦子就宛如浪潮高低起伏,衬着背后金色的夕阳,美不胜收。
他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些动静,就转过头去。
南郁城正靠在门边静静的凝视着他。
他的身影背光,看不清表情,只觉得那一双眼睛黑黢黢的,仿佛深深的望进了自己的灵魂里去。
林珩看着他,心照不宣的笑了:“下去吃饭?”
南郁城没吭声。林珩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要饿死了。”
chapter 3
吃饭的时候,叔祖父没有露面。
曹思云说最近因为天气太热,叔祖父年纪大了,气候稍微有些变化便吃不下饭,精神也不济,就留在房间里,等晚上饿了再让保姆准备些东西上去。
姑母林泽宜也没有出现,据说是到镇上去见见多年前的一个老友,等到晚上二叔回来的时候她再过来。
林珩默默的吃着饭,听着姑父跟他解释这些,心里慢慢的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总觉得父亲这一边的家人,虽然接触不算很多,但是对待自己也是非常热情温和的。小时候自己想要什么,只要稍微撒个娇,都会有叔叔姑母轮流来满足。然而年纪大了之后,或许是确实平时接触得太少,难得见一次,他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礼数周到,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妥。
林珩在生活里神经有些大条,别人对着他笑,他便觉得别人是善意,殊不知同一张笑脸下面藏的是千百种不同的心思。
因此,当这一次回老家,以往对自己十分亲厚的几个亲人都没有露面的时候,林珩便感到有些失落和沮丧。
他第一次觉得,或许在叔祖父他们这一家人的心里,自己当真没有多少分量。
这么想着,他很快便吃完了饭,回到房间里。
南郁城因为下午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有些疲惫,吃完饭便回房间打算休息,林珩左右无事,就打开电视来看了看。乡下没有网络,无法上网,房间里虽然有一台小彩电,但能收到的频道太少,林珩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劲,索性也关了灯躺到床上睡觉。
这一觉迷迷糊糊的就睡到了晚上。再醒过来已经将近九点。
他听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略低,是他姑母和二叔在说话。
姑母性格泼辣,说话时嗓门自然也大,此时即使压低了一些,却还是很清晰的传到了林珩耳朵里。
只听她道:“哥,这个是思云上次去外地出差,专门给你带回来的。据说治疗脱发效果特别好,你回头试试啊。”
“嗯,你放着吧。我有别的事跟你说。”二叔道。
“这次你也看见了吧,又是小珩来的。自从小珩成年,泽承就再也没回来祭祖。他这是打算记恨咱们一辈子?”二叔叹了一口气:“当初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对错。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觉得有多少愧疚,但是……我总是忘不了那个女人看着我的样子。”
“唉,哥你别想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连小珩都这么大了,你还提这事儿做什么呢?”姑母劝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就放在心里就得了,再过个几十年,咱们兄妹俩一死,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啊,就是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
“跟你说件事,你可别笑话我。”二叔的声音里有些沧桑:“前几年我去外地出差,碰见一个瞎了眼的算命师父,我当时就站在路边上等车,那瞎眼的师父从我面前走过去,正好他前面有块大石头,我见他看不见,就提醒了他一声。他特别感激,就帮我看了相。”
“说实在的,我以前从来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但是当时他看过之后,就说我前半生杀戮过重,害过一个女人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我当时听了就是大震。这种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怎么会有外人晓得?然后我又听他说,我这下半辈子要多做好事积德,我造的罪孽太深,那个女人一直没有放过我,一直在我身边盯着,一旦我再犯下任何差错,她就……”说道这里,二叔打了个哆嗦,没有再继续下去。
安静了一会儿,他喑哑道:“我这两年,一直在努力改正自己的暴脾气,也一直在努力做点好事。但是,不管我怎么做,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一闭眼就是她站在那个地方笑,笑!一直在笑!小宜,我这一辈子,就害过这么一个人,可就这一个人,要害我一辈子!”
听到这里,隔壁的房间里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原本情绪激动的二叔猛地收声,随后是开门声,屋外的人是曹思云。
“小宜,这么晚了,咱们回去睡觉吧,不要打扰哥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曹思云对林泽宜道。
林泽宜应了一声,跟着曹思云出去了。隔壁的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林珩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没有开灯。
他在消化刚才听到的内容。
林珩长到这么大,一直以为自己的家庭虽然不算幸福,但是至少和谐。
别的有钱人家里常常出现的小三外遇,在他们家里却从来没有过。虽然林珩的母亲早逝,但在林珩的记忆里,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父母的感情就一直非常稳定。甚至于母亲去世后这么多年,父亲也从来没有想过再娶。就连外面也没有包养过别的女人。
林父是个非常有风度的英俊男人,像他这样有钱又死了老婆的男人自然会有女人前仆后继的想要凑到他身边,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他对自己的私生活严苛到了近乎残酷的地步,有时连林珩也忍不住唏嘘,母亲倒是手一撒就潇洒的走了,留下父亲一个人独自面对漫漫的人生,却再也放不开心再去接受另一个人。
他曾经劝过父亲重新再娶一个女人回家,他并不介意多一个继母。然而父亲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从那之后,林珩也没有再提过这样的话题。
然而,刚才二叔的那番话,却彻底颠覆了他一直以来所看到的世界。
按照二叔的说法,在二叔年轻的时候,曾经害死过一个有身孕的女人,并且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父亲多年不愿意回到老家,不愿意面对他们。
这个女人是什么身份?跟父亲是什么关系?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父亲的吗?
而二叔又为什么要害死她?是蓄意谋杀还是无意使然?
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一连串的问题把林珩搅得头晕脑胀,他正打算好好理清思路想想这件事,忽然见到放在一旁的手机信号灯一闪一闪,提示他有新短信。
他拿起手机,点开短信内容。是南郁城十分钟前发来的讯息。
“睡没?”
林珩握着手机考虑了一下,他没有回复。
这件事情他需要时间好好的想想,要是一会儿发短信把南郁城招过来了,那他肯定会问自己遇到了什么事。
像自己这种藏不住事的性格,不出几句话就被他给套出来,这种事情毕竟算是家丑,林珩暂时不打算让他知道。
想通这一点,他便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到一边,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
黑暗里,他的思路慢慢变得无比清晰。
根据二叔刚才简短的一段话,林珩可以基本得出三个结论:
第一,二叔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件事,这件事的知情者只有二叔和姑母两个人。这件事导致的结果,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意外离世。
第二,这个女人与自己的父亲有一定的关系。但具体是什么程度上的关系,林珩无法判断。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并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死亡是二叔促成的。根据二叔刚才的话推断,父亲很可能知道一部分二叔对那个女人所做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一部分,直接导致了父亲这么多年来不愿意踏入老家一步。但显然,父亲并不清楚那个女人最后是被二叔害死的,甚至于,父亲很可能这么多年都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第三,二叔对于自己所做的这件事情没有表示过愧疚。即使是他因为害死了一个人而惶惶不安多年,却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错。他只是感到愤怒,愤怒那个女人在死后还对自己纠缠不休。
一个正常的、有道德标准的人,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在害死了一个人的这种情况下,或多或少都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愧疚和懊恼。但是林珩仔细回忆了刚才二叔所说的话,他反复提到的却是那个女人始终不肯不放过自己,这令他感到愤怒、恐惧、却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愧疚。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对于自己害死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事实不报以任何愧疚呢?
一种情况是,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泯灭人性的变态。在他的眼中,害死一个人是一件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事情。就好像你在路边踩死了一只蚂蚁,你不会因为这只蚂蚁而产生罪恶感,因为它与你是不同的生物,你们的价值不同,没有可比性。
然而这种人有一个非常大的特性,就是漠视。他们不单单漠视别人的生命,同样的也漠视自己的生命。而这一种特性显然就与二叔的情况不符。
从刚才的谈话中,不难看出二叔是很怕死的。他因为怕死,所以努力改善自己的性格,所以努力做好事。就这一点,基本就可以将他从第一种情况里排除掉。
那么还有一种情况是什么呢?是被害死的那个人,是个死不足惜、应当被千刀万剐的罪人。
当普通人看一些暴徒惨无人道行凶的新闻事件时,对于那些暴徒人们心中也会生出一种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的念头。因为在大部分人的心里,这些泯灭人性、道德沦丧的败类是没有资格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对于他们做出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原谅,做出任何行为,都是正义的、值得拥护的行动。
二叔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非常倾向于第二种情况。
但是,假设第二种情况成立,那么那个被害的女人,就必定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角色。
可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孕妇,又能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事情又回到了死局。
林珩揉揉太阳穴,放松自己思绪,叹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他得到的信息太少,根本无法对这件事情做出任何判断。如果想要更深一步的去了解,他还得趁着这几天在老家的时间多去跟周围的人打听一些消息。
一想到打听消息,林珩又想到明天还得早起去跟叔祖父问好。今天是因为叔祖父身体不适,所以才没去打扰,但明天说什么也是要去见见长辈的,要不然就实在是太失礼了。
林珩看了一眼手机,自己坐在这里瞎想竟然不知不觉也过去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将近凌晨了。
他打了个哈欠,起来换了身衣服,准备接着睡觉。
这时,他忽然听到墙壁里,传来一阵细小的、窸窣的声音。
chapter 4
那声音非常轻微。缓慢的,透着一股悠然自得的诡异,在这样安静的深夜里,从他的房间墙壁里传了出来。
倘若不是因为外面过于安静,恐怕任何一点响动都可以将它盖过去。
然而林珩却听到了。不仅听见,并且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快速的反应。
他的反应是:立刻冲到床边拿起手机,然后迅速拨通了南郁城的电话。
南郁城应该还没有睡觉,他的电话几乎是刚刚拨过去那边就接了起来。
“喂?”南郁城声音低沉,听到他说话的瞬间,林珩这才觉得稍稍安心了一点。
他快速的道:“我房间里有响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过来看看。”
“好。”南郁城没有迟疑,也没有挂掉电话。林珩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挂断,但是此刻,他却非常感动于他的这个做法。
在经历了白琴事件的冲击后,神经一度紧绷到极限的林珩,又一次的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恐惧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而此时贴在他耳边,仍然保持畅通的电话,就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和勇气来源。
他听到南郁城沉稳的呼吸声,听到他快速的穿上衣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点点的靠近自己。
林珩的心跳得很快,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这种暧昧而又疏离的感觉所刺激。他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感觉到南郁城对自己的重要性。这个人就像是一面坚韧又稳固的盾牌,牢牢的将自己挡在他的身后,遮住所有可能伤害他的一切。
林珩这边还在胡思乱想,南郁城已经到了门口。
“开门。”他在电话那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