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更主事儿啊,你要是点头了,重芳还不把压箱底儿的手段使出来?”林虎峰很明显的讨好,“老实说,重芳那眼神一扫,我后背都发毛。就在咱头一回遇上的那晚,他那眼刀子都要把我剐了,回过头对你可是关怀备至,我要再看不出你能主事,就白跟我大哥外头跑这几年。”敢情他是那一回被镇住了。
燕华闻言一窘,放下擀面杖,摸索着将薄薄一大张面片撒上面粉,折了几折,左手按着折成窄条的面片,右手抄起菜刀,低头一条条切着面,应道:“我跟少爷说说便是,成不成的还得看他。”
“嘿嘿,有你这句话,绝对没问题!”林虎峰咽下最后一口粽子,见燕华手底下利落之极,问,“你的手这个样子,疼不?”
“天天按摩,比起前好多了。”岂止如此,王谢给他检查完的时候,抱了他满怀,那满满后怕的口气“……还好还好,奇迹啊,只是筋脉萎缩而已,骨头一根都没烂,放心,有我在!”
“什么好多了?”裴回送完茶水回转来,“哥,我来炒菜?”
“好。”这是燕华。
“你也会做饭?”这是林虎峰。
“家常而已。”裴回好奇道,“难道你不会弄点简单的饭菜?那平时都怎么办?”
林虎峰挠挠头:“嘿嘿,到外面吃呗,我那个……煮白粥都可以让人拉肚子。”
裴回还想让林虎峰打个下手,闻言立刻改了主意。
“宁大侠呢?”
林虎峰脸色有点不大好,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上了肚子:“大哥现在做家常菜还不错,不过我与他相识头几个月的时候,他煮的白粥……可以让人中毒……”
燕华只能笑叹,人无完人。
温泉水滑洗凝脂,夜半无人私语时。
内室后头摆着大大的浴桶,桶内兰汤清新,蒸汽氤氲,这个人靠着桶壁,肩膀以下浸在温汤之内,露出的颈项白净修长,面颊带了些子晕红,嘴唇也比平时多些血色,双目微阖,正自养神。
这个人的好气色是自己费了三个月功夫一点一点调理的,这个人的慵懒闲适神情是自己平素难得一见的,这个人……是自己的。虽说二人共浴这事儿还是第一次,但王谢欣赏着,满意着,愣是端详了阵子,这才欢欢喜喜将衣衫除去后跟上。
说起共浴,起初燕华万万不敢,因为知道自己身后那处难以启齿的毛病,实在是腌臜,少爷不嫌弃他就是万幸,哪敢让少爷和自己共浴,还是泡在一个桶里!后来渐渐痊愈,二人直接就老夫老妻了,沐浴时偶尔搭把手,擦个背洗个头发,添水拿面巾是有的,可也没想到弄个鸳鸯戏水,尤其王谢晓得燕华面皮薄,不太敢动手动脚揩油——揩油的话去床上,他的燕华很好说话。
端阳家里本就忙,又来了两位蔡先生,再算上林虎峰,艾叶菖蒲煎制的兰汤便准备得少了点。不能怠慢了客人,燕华原打算弄盆汤擦擦身体,也算应景,王谢死皮赖脸拉着他讨价还价。想想自己都和少爷同床共枕多日,身后的问题也已然解决,尤其是……自己真的不想对少爷拒绝什么,燕华也就点头同意了。
不过,他还是有点臊得慌,便先宽衣入水,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嗅着草药清香,精神渐渐放松,听得窸窸窣窣动静,知道王谢过来了,赶紧让出位置。只是身体泡得有些软绵绵,动弹稍微慢些,刚腾出半个浴桶的地方,王谢已经靸着鞋晃到旁边,道声“别动,我加点水”往浴桶里添了些热热的水,而后腆着脸一抬腿就下到水里,舒服的打了个颤。
浴桶地方有限,水底下,燕华再怎么小心蜷缩,二人也免不了肢体碰触,好在王谢并不是色中饿鬼,他自己也非沉溺之人,便腿靠着腿,挨挨蹭蹭的,任由王谢将他手指捉住先小亲了一口,而后按捻。
“少爷今日很是高兴?”
“确实高兴。蔡先生骨科不错,我俩先拿猴子开刀练手,配合一下,如无意外,旬日后便可给你治伤。”王谢心中盘算,蔡大夫对于他的合作安排还算满意,至少一番攀谈,认可了他的医术,同意留下来。
“旬日后?”燕华再怎么想得开,也没料到会这么快,又惊又喜,“需要燕华做些什么准备?”
“需要准备被我养。”王谢解释道,“正骨之事好办,而筋脉错乱,又在十指,却是半分差错也出不得——”他握着燕华左手,用力捏捏手腕,“这里有八块骨头,”捏捏手掌,“这里是五块,”再捏捏手指头,“五指总共一十四块骨头。整个手的肌肉五十九条,这么大,”戳戳燕华拇指根部下方,“是一块。这么细长,”再拿指甲尖轻轻勾画外掌缘,“也是一条。至于经脉,指尖处是三阴三阳经的起始,也可说是最末,太阴少阴厥阴,太阳少阳阳明,经脉通则不痛,如今筋肉已然接续错了,经脉自然堵塞。到时候重塑,免不了剖开皮肉,将纠结筋脉一一重新理好,说来简单,可是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王谢说的顺溜一时把持不住,身份从谢少爷变成王大夫,讲了好一阵,忽然抬眼瞅见身边的人依然含笑在听,自己先讷讷起来,“那个,水有点凉了,我们拿清水冲冲就睡吧?”
燕华自然顺从点头,心道果然是少爷师父,随时不忘传道授业,言之凿凿甚有道理,自己可得好好学着,早日学以致用,别拖了少爷后腿。
二人沐浴完毕,相拥着躺在床上,王谢怕燕华嫌腻,可不敢继续讲医术,一把搂过洗得清清爽爽,满身药香的枕边人,转而问今日见着这大小蔡大夫,有何感想?
一方是自家伴侣,一方是上辈子恩师,王谢虽觉得依这二人的个性,相处起来应该会很和睦,但第一面彼此观感不错的话,不就锦上添花么。
燕华便笑道:“大蔡大夫是个和善的性子,小蔡大夫么……未免有些急脾气。到是容翔,更沉稳有长进了。”
“哦?此话怎讲?”王谢好奇,“这又怎么扯上了容翔?”
“他跟我说,无意中看见小蔡先生扑过去亲蔡先生,而他自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觉得自己表现很好。”燕华很是温顺地枕着王谢肩膀,调了个舒适姿势,“这样我便想清楚一件事。”
“啊?”
“他二人进门时,蔡先生似乎愣了阵子,没说话,小蔡先生便迫不及待说的那句‘家人兼徒弟’。燕华想着,师徒之份大严,且不说他逾矩抢话之失。将家人置于徒弟之上,这般言语可谓不敬。而蔡先生应对的语气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羞怒。当时这点不自在,燕华也没深想,直到容翔告诉我他二人之事,才恍然大悟——少爷师父,燕华说的可对?”
“慧眼如炬。”王谢语气轻松。
“少爷与他初见,怎么晓得此事?”燕华好奇道。
“呃,这个……”王谢一僵,“你眼睛不好,没见他徒弟的眼珠子简直就粘在师父身上了,一开始差点拿我当仇人瞪。”
“原来如此。”燕华微微而笑,也不再追问。当初王谢只告诉他,听闻南方有位蔡先生擅骨科,要请来共同商量。如今人家上门,王谢不仅对蔡先生喜欢沐浴的习惯知之甚详,对于这师徒断袖之事也毫不惊讶,断不似初见,仿佛相熟许久。而自己记忆中,王谢并没有和这二人有过任何往来。仔细想想,王谢自打三个月前一次受伤之后,心思和之前就不一样了,不晓得是哪来的本领,又是奋发图强,又是医术娴熟,又是未卜先知——无论如何,小时候一些玩笑话都能对得上,他也偷偷摸过对方身体,人还是这个人,而且是他的人,这就够了。
偶尔,听他花心思寻些托辞,遮遮掩掩解释些有的没的,挺有趣不是么?
燕华往王谢怀里靠了靠:“少爷种种安排,可是受累了。”
“甚么受累不受累的?”王谢皱眉,难道燕华又生出了点什么心思?本来昏昏欲睡,立刻就打起精神,“咱不都说好了,就这么好好过日子么?燕华你我都定了终身了,可不能嫌我,也不能太宠我,我这不过刚刚开个头,咱俩日子还长呢!”
第十七章:夜访
燕华噗嗤一笑:“少爷又想到哪里去?燕华不过想问问少爷觉得虎峰怎样?”
王谢一怔:“虎峰?”
“芝夏兄受伤一事,虎峰颇为内疚,他这次护送蔡大夫过来,一是保平安,另一个缘由便是想学学如何治伤。少爷的事燕华本不该插嘴,但他巴巴的央到我这里,燕华便替他问上一问。”
王谢搂搂燕华,只要不是燕华瞎琢磨就好。林虎峰想学治伤,对他而言仅仅小事一桩,不过这冲动少年竟然学会走燕华的门路,王谢心里头当然高兴:“你去和他说,我同意了——我说燕华,再有这事记得打秋风啊,帮人说话哪能不收点好处。”
燕华眯起眼睛蹭蹭王谢的肩膀,偷笑着应了,渐渐困意上涌。王谢也乏了,打个呵欠,阖眼欲眠。
就在他俩半睡半醒间,门外忽然闹腾起来,林虎峰大嗓门在吼:“你们是什么人!”
王谢一惊,立刻翻身下床,按着燕华:“别出来,我去看看,你自己小心。”
燕华也是惊觉,明白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点头应道:“少爷也当心——将小康给我照顾罢。”
王谢嗯了声,说实话直到现在他只是将小王康当个不得不医治的、疑难杂症的病人而已,论地位别说跟燕华裴回相比,甚至远远不及宁、林二人,到是燕华总惦记着,没事哄哄抱抱,小孩子也分得出人声,听见燕华哼儿歌就乖了。燕华好久都没给自己哼过歌子,他很是吃味……啊,难道燕华喜欢小孩子?他要不要给燕华纳个妾?唉,怎么又患得患失起来,罢罢罢,且不想这个。
抱起王康,转手递给燕华,王谢披衣,摸摸怀里各种药粉,走到外间,手指头戳破窗纸张望——他可不会冒失冲出去,一是怕扰乱自己人,二是怕受伤,他自打重活过来,就开始惜命了。
常用的客房今晚让给蔡氏师徒,林虎峰很欢喜地和小裴大夫住一间,晚上聊聊天,同时还能逗逗小先生。裴回自觉得岁数大是长辈,也愿意给弟弟辈讲讲自家拿得出手的医理药理,虽然这个兄弟说话有些缠夹不清——他还不清楚是林虎峰故意逗他——不过教学相长么,他也聊得开心。
这么一聊,不知不觉便比平时晚些方睡下,裴回把自己的大床让出来,在外间榻上几乎沾枕即眠,林虎峰练武之人不敢有一日偷懒,在床上盘膝运功,调息完毕刚刚躺下之际,听得衣袂破空,脚步连续不断由远及近,从声音判断对方要么轻功低微,要么身躯庞大沉重。
尚未来到近前之际,对方脚步忽然乱了,还有惊慌低喝:“什么人?你——”金刃劈空声大作。
江湖规矩,若有从屋上过,不惹是生非的,便与人方便不做理会罢了,而此人翻墙入内,又好似遇上敌手,这置主人家于无物,明晃晃的打脸啊。林虎峰登时一个翻身,从床上跃下来穿窗而出,提气,几个箭步便拦住对方,大喝一声。
他目力好,加之繁星满天,这才明白原来脚步声重的缘故——两个人,一人怀里抱着另一个,抱着人的,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黑夜里乍一看,这大块头跟熊似的。怀里拿被子裹着个人,只露出发顶和一双绣鞋。
林虎峰站在下风处,隐隐嗅到血的味道。
而这二人对面还站着一位,手持乌黑长鞭,背对自己,拦在对方身前。这人自然是守夜的四三。四三是名三十上下的男子,面貌衣着也是极普通,放人堆儿里找不着的,负责夜间诸杂事,烧个热水倒个夜香应个门守个夜之类。自然,有人闯进宅子,他便出手了。
然而这熊一样的壮汉见有人喝问,立刻朗声急道:“深夜打扰,多有得罪,只是人命关天,还请王先生施以援手!”
他一嗓子,把所有人都惊起来了,各个房间都亮了灯。
四三闻言,打量壮汉几眼,收鞭,收势,抬腿,走人。
——径直走到王谢房前,轻轻弹了弹窗棂。
既然是急病,王谢忙嘱咐燕华先睡,自己匆匆出屋,邀对方到书房——现下书房几乎就是药房了。
二人甫一碰面,王谢便一愣,这不是司马弓司马捕头么?虽说今夜穿的是便装,但那块头实在惹眼,想认不出都难。只是如今的司马捕头已然没有初见时那般警醒挑剔,满头大汗,发髻散乱,满面憔悴,眼圈都是红的。
他将怀里人小心放在书房矮榻之上,轻轻揭开薄被,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真真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司马弓犹豫一下,将被子完全掀开,血腥味儿更浓了。女子上身仅着亵衣,下面是条米色布裙,裙上大片血迹,亘在腰腿之间,几缕鲜红甚至蜿蜒到足踝。
林虎峰不是大夫,见榻上是个年轻女人,又只穿着亵衣,立刻很是自觉的出屋了,女子的身体他一个大男人可不合适看。
医者父母心,裴回,连同大小蔡大夫都相继赶来,晓得王谢在屋内,便齐齐在门口住了脚步,一是不打扰同行,二是不知屋内病人情况不好随意进入。
王谢净过双手,探脉,皱眉,捏女子下颌令其张口,见舌苔白滑,舌头泛着乌青,目光便掠过忐忑的司马捕头:“我要查体,冒犯这位姑娘了。”说完,伸手将女子布裙解下,只见两腿之间月信帕子已然被鲜血浸得过分饱满,狼藉一片。
王谢不嫌腌臜,先取了月信巾子查看,上面果然有凝结血块,他又轻轻碰触女子腹部,再扣了扣,昏迷着的人无意间呻吟几声,一旁的司马弓双拳紧握,手背升起几条青筋,沉默不安。他初见王谢时,根本想不到对方曾经技惊四座,但如今春城之内,属王谢名声最是响亮,又有过将濒死之人救活的神技,说不得他得押一次宝,因为榻上的人,很可能经不起再去下一家医馆的颠簸了。
“容翔,取壶温水,再烧些滚水端来,顺带炙些枣子。”王谢一旦给人医治入了境,说话就不客套了,再瞅一眼紧盯着自己的司马弓,指指砚台:“墨。”
哪个平头百姓敢不加解释,强差司马捕头做事?若在往常,司马弓脾气早起来了,而当下看到王谢这般严肃认真的表情,还能不知道这是要开方子了么?司马弓二话不说挽袖子便去磨墨,刚往砚台里倒了水,拿起墨锭要研,王谢又开腔了:“碾碎。”
——碾碎?
司马弓不明所以,此时王谢已回身取过匣中金针,火上烤了烤,一边往阴交、气海、腹结、冲门四穴插了几支,一边沉声道:“我说,碾碎。”
“好。”司马弓力气大,心里也急,二指使上了功夫,一下子墨锭便碎成几块,待王谢拉开几个药斗小抽屉,捡些当归黑姜之类药物回转来这几息功夫,他手下已经积了一小堆乌黑细末,眼巴巴望向对方。
被这么个身高体壮又威严又有压迫感的人盯着,凡人定是吃不消,王谢见得多了倒也无所谓,取过茶盏将大部分粉末倾入,取过屋角的小小药炉,点火,焙烤茶盏。
司马弓忍不住问:“这墨何用?王先生不写方子?”
王谢瞪他一眼:“妇人小产先止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