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差点不受控制的抽搐,孙伯仁连忙抬起脸,故作镇定地承受室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自己望过来的视线。
「喂喂,实习可不是研究所在选指导老师唷?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虽然城佳馨说的是合情合理,可是看她的笑容,活生生就是在说「孙伯仁你惨了」。
「就是啊。」很快地把话接下去,颜书浚抬头望了孙伯仁一眼。「孙长官的意思呢?」
「我没问题。」表面上是按兵不动还附带笑容满面,实际上孙伯仁已经呕到快缺氧了。「不过还是先让翁清栩也到温长官和岳长官的办公室见习看看吧?或许在有过实际体验以后,会有新的想法也不一定。」
「孙伯仁。」摊开双手,岳振纬刻意地干咳一声。「你也实习过,应该知道实习最重要的就是和长官合得来。你不觉得这样的机缘很难得吗?」
没想到岳振纬嘴上正经八百的发言,讲到最后竟然是要落井下石,孙伯仁连忙在第一时间提出反论。
「不不,就算实习的时候遇到合得来的长官,没有学习到如何和他人磨合就没有意义了。」
孙伯仁自认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没想到岳振纬魔高一丈,摆明要装傻到底。
「那是当然啦,不过幻灭也是一种成长,对不对?」
——岳——振——纬,你到底想说什么!
脑袋里似乎传出类似爆青筋的「啪」一声,要是情况允许,孙伯仁八成已经捏爆手上的原子笔了。
「那,翁清栩。」似乎非常享受这种隔山观虎斗的气氛,郭先生很自然地将话题继续下去。「秘书官办公室你也有第一志愿吗?」
——等等,为什么一副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的气氛?难道山芋真的要我接?
虽然早就知道事情变成这样的机率颇高,毕竟孙伯仁是三名政务长官之中最菜的那只菜鸟,有倒霉事绝对是首当其冲;但事实摆在眼前还得接受实在是很不爽,孙伯仁于是扬起视线,瞪了满脸事不关己地喝起茶来的岳振纬一眼。
「这个……我还在犹豫,不知道长官们能不能给我意见?」
想不到翁清栩刚刚还表现出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现在就完完全全是新手上路的羞涩,如果不是被他狠狠整过,孙伯仁一定就信以为真,热心提供意见了。
「我的意见嘛……」
手指在会议桌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城佳馨笑吟吟地说道。
「郭先生那边不错喔,现在他是温长官的职务代理,也可以顺道多见习行政长官的工作。」
「对啊,这样也比较妥当。」虽然颜书浚是用很开朗的态度回应,孙伯仁却产生了他似乎开朗得有点刻意的错觉。「不知道郭先生觉得如何?」
「这个嘛,城小姐很有爱心,人又健谈。颜先生也是相当会照顾人。我想,不管选他们之中的哪一位都可以学到不少。」
看着三位秘书官就在眼前互相打起太极拳,对面的岳振纬又一派看热闹的悠闲态度,茶喝完了竟然还接着吃起点心,孙伯仁忍不住又瞪了岳振纬一眼——然后被他看个正着。
「怎么啦,孙伯仁,你也有意见要提供吗?」
「……没有,长官您多心了。」
我受够啦!为什么公务员这种生物不管到哪个世界都一样!
心中干谯不绝,好不容易捱到会议结束,孙伯仁和城佳馨寒暄几句以后,收起资料正想一走了之,转头却发现早该离开的翁清栩不知为何还留在座位上,更糟的是还一直盯着自己看。
迅速做好假装没看到即刻走人的决定,结果才走出会议室就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翁清栩跟上来了,孙伯仁索性在长廊边停住步伐。
太阳光从敞开的大型窗台照入,看着自己的影子,孙伯仁头也不回的问道。
「还有事吗?」
「呃,那个——」
感觉翁清栩的视线似乎一直放在自己脑后,自从后脑的伤口贴上纱布以后,孙伯仁已经很习惯被人用好奇的视线多看一眼,所以也就做出干脆让他看个够的决定。
果然,短暂的沉默之后,翁清栩开口问了这些日子以来,孙伯仁已经听到厌烦的问题。
「长官,你头后面怎么了?没事吧?」
「喔,你说这个啊?」转过身,孙伯仁很自然地用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回答到厌烦的标准答案回应。「不小心撞到的,谢谢你的关心。」
「对了,上次那个游戏有出续篇喔,你有买吗?」
「那个呀?」
虽然早就知道翁清栩早晚会开口提那件事,却没想到他会在办公厅的走廊上就说起来,但既然对方敢说,自己要是扭扭捏捏反而显得不自然,孙伯仁于是轻笑一声,大方地回应。
「还没,我最近很忙,等你开始实习以后也会忙得没时间玩游戏喔?」
「不是啦,其实我是想说——」低头又看了孙伯仁的后脑一眼,翁清栩摇摇头,有些尴尬似地说了下去。
「我前阵子去买东西的时候,有遇到颜先生和他女朋友。」
不知道翁清栩忽然提那件事是要说什么,孙伯仁于是不痛不痒地应了句「这样啊,然后呢」。
「我刚刚才发现,颜先生他女朋友的脖子后面,长得和长官你一模一样呢。」
「……嗄?」
完全听不懂什么叫脖子后面长得一样,满心不解地抬起脸,孙伯仁赫然发现,翁清栩的脸上,浮现了三分猜疑,和七分确信的奇妙神情。
就算孙伯仁再怎么蠢,也知道这完全不是一个刚来报到的新人对长官应该有的态度。
扮演孙伯仁的这些日子可不是混假的,意识到情况不妙,他立刻摆出全然无辜的态度,直视翁清栩的双眼。
「长得一样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也不太会说。」或许没料到孙伯仁会面不改色到这种地步,翁清栩干笑着抓了抓脸。「就是觉得很像,长官你不要介意。」
「不会。」
看着翁清栩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再见」之后转身离开,好不容易等到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身影消失在电梯间的转角,孙伯仁终于忍不住,整个人差点靠着墙坐倒下去。
——妈啦,这下死定了!
太奇怪了,浑蛋!搞什么,那家伙!
脑中反复回转着没什么意义的片语,坐在熟悉的绿园道的长椅上盯着手机萤幕的孙伯仁,满心不爽的把刚买到手的泡芙,用力塞进嘴里。
手机萤幕上,放映着孙伯仁动用权限拿到的,今年事务官考试的面试录影档案。
别说没礼貌了,翁清栩在面试里的表现,根本就是把知书达礼这四个字表现到淋漓尽致的地步。也就是说他会对自己做出那些动作、说那些话,根本不是不懂礼节,而是故意的。
在心中做出以后没事不要再和那个人扯上关系的决定,孙伯仁扯下耳机,忿忿地关掉重新播放功能。
心情烦躁到几乎要发出怪声,孙伯仁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前两天翁清栩的态度,还是因为现在只能吃到没有包内馅的泡芙皮。
想着虽然自己基本的应对已经不成问题,但现在多了这个麻烦人物,等下半年度会期开始了该怎么办,孙伯仁无意识的又从袋子里拿了个泡芙出来。
人行道上响起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的脚步声,孙伯仁才想着「上次就是在这里遇到岳振纬的」,几秒钟后却忽然发现,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和先前相当类似的情况,但孙伯仁一抬头却发现,在身边停下脚步的不是岳振纬,而是前些日子自己在学校遇到的,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男孩。
可能是因为气温比上次见面时降了不少,小男孩一身厚重的军外套风格的夹克加上长裤,脖子上还围了条围巾,整个人包得像颗粽子似的。
「你,」一时之间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小男孩相遇,孙伯仁大惊失色,差点被泡芙皮噎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回答孙伯仁的问题,站在正前方和坐着的孙伯仁视线相对,小男孩不愉快地双手叉腰,发出充满怒气的诘问。
「……我应该讲过,你要让孙伯仁健健康康的活到我们说好的那天。」
「我知道啊。」点点头表示自己没忘,孙伯仁继续吃起手上的泡芙。「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
「那你现在在吃什么?那个是甜的吧,而且很甜!」
「我在吃没有灌卡士达酱的泡芙。」皱起眉头,孙伯仁不爽地举高剩下的饼皮,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医生说服药以后十天内要清淡饮食,我可是乖乖照做喔。」
「这样最好。」
哼了一声,小男孩自动自发地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似乎是刻意和孙伯仁拉开距离。
「什么这样最好,你——」说着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孙伯仁反射性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不能吃甜的?」
「你以为我想知道啊,蠢蛋。」
看着小男孩满脸凶狠的伸出小小的手指指着自己,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他外表和内在完全不符,孙伯仁一定会受到严重打击。
「你一天到晚都让孙伯仁暴露在危险里面,要不是你适应性够强又不是太笨,我真的很想换人。」
「哪有危险,孙先生又没被植入晶片也没被挖掉盲肠。」用大拇指戳了戳肚子,孙伯仁不爽的放话。「而且是健康检查欸,又不是叫我去开刀摘器官。」
「……孙先生?」
「我个人对二十九岁的孙伯仁的昵称,很亲切吧?这样就不会搞混啦。」
「是这样没……」说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自己的本意,小男孩满脸不爽的将话题给拉回来。「不对啦,我要说的是……这边的科学比你想象的还发达,你又睡得跟猪一样,就算真的被摘掉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
「嘿……」
没想到有特异功能的人也会相信科学呀?才在心中挖苦到一半,小男孩冷静的回应,已经随着寒风飘进孙伯仁的耳里。
「我相不相信是一回事,重点是如果不良用语牌真的会产生放射污染,就会对这个身体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没想到对方除了有特异功能以外还会读心术,虽然冷静一想这也还在理所当然的范围内,但孙伯仁在当下除了生气以外,根本做不出其他反应。
「靠夭啦,你竟然侵犯我的隐私!」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可以吗?」可能没想到孙伯仁会气成这样,小男孩尴尬地红了脸。「而且,如果你没搞出那种事来,我才懒得跟你废话。」
「这个我知道啦,所以我乖乖去接受检查了不是吗?现在也挂着探测仪。」舔了舔手指上的饼皮碎屑,孙伯仁无奈地叹气。「不然去厕所,我脱掉让你看,真的没问题好了。」
基本上,孙伯仁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并没有想太多;没想到此话一出,小男孩居然直接面露鄙视之色,只差没有当场「呸」一声出来。
「……我不想看。」
「干嘛,又不是什么脏东西,我有的你也有。」没想到对方反应竟然如此恶劣,孙伯仁不爽地反击。「而且你都有办法知道我被抓去健康检查了,会不知道结果吗?」
「就是知道我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否则我早就让你好看了。」
故意在心中想着「这死小鬼嘴巴还是一样差劲」,看着小男孩脸色变得更难看,又碍于刚刚的放话而不能发作,孙伯仁忍不住噗哧一笑。
「欸,你叫什么名字?」
「……问这干嘛?」
「总不能每次都叫你『喂』还有『欸』吧?何况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太不公平了。」
「我的名字不能说。」
用足以让孙伯仁抱怨「小气」的不合作态度迅速回答,隔几秒后,小男孩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露出可爱的微笑。
「不过如果是比较老的那个,跟你说也没关系。」
差点要问「什么比较老的那个」,想起应该是指那个在外型特征上和小男孩很像的长发青年,孙伯仁于是不置可否的「喔」了一声。
「老的那个,他叫重——」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才拉开,小男孩的嗓音忽然瞬间压低,降成了以他的年纪不会有的低音。
只不过是抬起脸、转过视线这样短暂的时间而已,坐在孙伯仁右手边的人,已经从刚才的小男孩,变成了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
「……你听到了?」
看着青年那似乎很想将小男孩揍一顿的不悦表情,孙伯仁只能尴尬傻笑。
「呃,只听到虫……好特别的名字,啊哈哈哈哈……」
「不是那个『虫』,是『重』。那死小鬼竟然挖我的根……」
好像难以忍受孙伯仁的误判,青年恶狠狠的「啧」了一声。
将长长的围巾松开再披到颈后,青年叹了口长气,用充满磁性的冷静嗓音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重阳」
眯起眼睛稍微思考,孙伯仁很快意会过来,「啊」了一声。
「清明重阳的那个重阳吗?」
「对,就是九月九日那个重阳。」似乎是因为孙伯仁一次就说对的关系,青年的眼角微微露出了笑意。「我就算了,小鬼的名字不能让你知道,你要叫他『喂』还是『欸』都可以。」
「这样吗……」
从先前的经验推断,和小男孩基本上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也没办法和他谈条件,话没讲好他还会恼羞成怒;可是重阳不一样,这个人基本上可以沟通。
而且,重阳应该是可以做决定的人。
下定决心,孙伯仁微微侧过脸,喊了声「喂」。
「……怎么?」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随着转过头的动作,孙伯仁看见了一只不晓得是蛾还是蝴蝶的昆虫,从重阳的肩膀上飞起。
「时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这么等不及呀?」
「重阳兄你别说笑了。」早料到重阳会这样回答,孙伯仁弯起嘴角,轻轻摇了摇手。「你应该有听到那个小男孩说想『换人』吧?既然可以换人,也就表示我不一定非得等到那时候才能回去,对吧?」
「……那死小鬼,不该说的也说了,怎么能现在就让你回去?」
有点困扰的皱起脸,重阳明快地堵住孙伯仁的疑问。
「关于换人的事,我知道的部分也不是很全面,没办法对你承诺,所以别再问了。」
「你没骗我吧?」
「我跟小鬼不一样,我没必要对你说谎也没必要对你摆架子。」伸手抓掉落到孙伯仁头顶的枯叶,重阳让它随着重力缓缓落下。「我们不是无所不知,像我就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办法预测你要做什么。」
盯着对方那线条优美的侧脸,下定决心能够得到多少讯息就是多少的孙伯仁,用力将嘴唇抿紧。
「那我们来条件交换好不好?我回答你一个你想知道的问题,你也要回答我,为什么不能现在让我回去。」
说完的瞬间,孙伯仁第一次从重阳那对色泽艳丽的双眼中,读到了讶异的神情。
「——好啊。」
果然,就如孙伯仁所意料,重阳接受了他开出的条件。
「我想知道,邵孟源要你去接受检查,你为什么敢答应他。」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我也会担心这个身体。还有……」有点意外重阳竟然只问这么轻浅的问题,孙伯仁低下脸,将鞋底刷地滑过人行道砖。「如果拖累最近常常和我接触的人就麻烦了,所以……」
「最近最常和你接触的人,是颜书浚吧。」
知道隐瞒也没用,孙伯仁于是发出「嗯」的一声代替回答。
「不过,检查过程中有一段时间你是完全没意识的。他们让你吃的药、对你注射的药剂,你也不清楚成分——对吧。」
一瞬间,重阳的话音中,混入了哀伤的声调。
「如果这个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连我都没办法保证你会怎么样喔,你或许就会在这个世界有了三长两短,再也回不去……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