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有些头痛了,突然觉得叫来黎耀楠和稀泥,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黎耀楠理直气壮,跪在地上,恭敬道:“启禀皇上,户部的责任便是曾加国库银两,按照廖大人所言,事事按部就班,那与管家有何区别,不能曾加国库银两,原本就是廖大人之错,如今还因为军饷不够,闹到皇上面前,试问,户部尚书若只行管家之事,皇上要他何用。”
“你,大胆。”廖大人气得满脸通红。
黎耀楠不惊不惧,户部尚书与西北军关系较好,既然跟连大人不对盘,自己又何须客气,皇上想拿自己当刀使,他无从拒绝,只是怎么个当法,却得由他来决定。
刀,凶器也,用的时候爽快,扔的时候更快,他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一把生锈的刀,也不会让自己成为一颗没用的棋子。
皇上眼眸一暗,明知廖大人无错,黎耀楠的话仍旧砸在他心上。
廖大人一看便知不妙:“皇上赎罪,近年各地天灾不断,税收较之往年下降两成有余,微臣……”
“廖大人。”黎耀楠打断他的话:“无论你怎样解释,国库没有银子是事实,此乃你的失职是其一,其二,发放军饷有失偏颇,西北军与东南军差距太大,其三,库银不够你不想办法思索怎样为国库增添收入,反而闹到皇上面前,这是你的无能,你敢不承认?”
“皇上赎罪!”廖大人心里发苦,总算体会到黎耀楠这张利嘴,果然名不虚传。
皇上目光犀利,紧紧盯住黎耀楠,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什么。
黎耀楠面容坦然,任由皇上打量,他知道伴君如伴虎,所以他在皇上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摊开,他不怕皇上有任何查探。
“探花郎觉得应当如何。”皇上漫不经心地说道。
黎耀楠心里明白,皇上并不是想听他的意见,而是想试探,试探他究竟会偏向谁。
黎耀楠略一犹豫,婉拒道:“微臣人言轻微,怕是不好插言。”
皇帝轻笑了一声:“无碍,朕允你直言进谏。”
“谢皇上。”黎耀楠磕头谢恩,接着道:“微臣以为此乃户部的事情,当由户部尚书解决,各处银两均不能少。”否则就是户部尚书无能。
当然,后面这句话,黎耀楠并没有说出来,其实他心里有些遗憾,早从皇上的问话,他便听出皇上不想处置户部尚书,尽管他今日争赢了,夺得皇上的欢心,但实际上他却得罪了朝中大员,也不知是赚是亏,然而他却别无选择,和稀泥确实可以,只是之后呢,皇上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自己没用之后,恐怕会被抛之脑后,与连家的关系也会变得生分,这不是他所乐见的。
皇上笑了起来,威严的声音充满愉悦:“廖大人以为如何?”
廖大人愁肠百结,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能如何,只能硬着头皮磕头:“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皇上心里满意了,黎耀楠补充道:“不是竭尽所能,而是必须,廖大人为官多年,想必可以凑齐银两。”
廖大人咬了咬牙,恨极了黎耀楠,恭敬道:“微臣定会凑齐银两,为皇上分忧。”
“好!”皇上心里欢喜,这会儿看啥都顺眼:“廖卿家起来吧,朕信你。”
廖大人苦着脸,心里一点也不好受,几百万两白银,他要去哪凑。
黎耀楠再次在皇上面上长脸,连将军颇为担忧,这小子胆子也太大,真该好好教训。
黎耀楠有苦说不出,皇上将他的位置摆在那,他又哪敢违逆。
第87章
出了御书房,黎耀楠浑身无力,皇上行事只凭心情,又哪会管下面臣子如何。没用的棋子会被抛弃,没用的臣子同理。皇上的大腿,果然不是那么好抱。
宫门前连将军将他斥责了一顿,黎耀楠无可辩驳,心知连将军是担心自己,但他如今哪有退路,唯有紧紧跟住皇上的脚步为其分忧,否则没了皇上的庇护,京中权贵又哪会轻易放过他。
今日直言进谏他不悔,他知道仅凭自己一席话,动摇不了户部尚书的地位,但只要皇上心中有了不满,廖大人下台这是早晚的事,廖大人跟东南军中不和,自己此举等于帮了连将军一把,万事有得必有失,今日倘若和稀泥,无论最后怎样处理,没有银子是事实,均摊也好,皇上从内库掏腰包也罢,他得罪的就不止是一个人,这本账他心里清楚得很。
权衡利弊以后,他才决定将矛头指向户部尚书,事实证明他没错,皇上对他很满意。
这就是皇权社会,黎耀楠无比深刻的了解到,自己从前想的有多简单,朝堂之上步步惊心,难怪诸多人喜欢明哲保身,他这一步一步走来,可不就是如履薄冰吗?
回到家,看见夫郎,沉重的心情略为舒缓,一天的疲惫得到放松,为了夫郎与儿子,他觉得很值,只要熬过三年翰林院,考上庶吉士,本身有了资历,仕途就会顺畅许多,他现在唯一的缺点便是资历太浅,若是晚两年出头,他很确定,皇上不会让他待在编修的位置上,只是相比起御前行走,他更喜欢外放,那才是真真实实的政绩,不再是上位者虚无缥缈的宠幸。
“夫君。”
“父亲。”
一大一小两个人,一模一样的表情,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明明摆摆写着我要抱。
黎耀楠低低一笑,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搂住夫郎,将两人同时揽在怀里。
林以轩急忙将儿子接过来:“你今天累了一天,旭儿可沉了,还是我来抱。”
小旭儿不满地瘪瘪嘴,他只有晚上才能见到父亲,爹亲还要跟他抢。
林以轩瞪了儿子一眼,转头笑眯眯地看向夫君,心疼道:“今天累了吧,饭菜已经备好了,你一定要多吃点。”
黎耀楠心情愉悦,夫郎的小动作他又怎会没发现,只是觉得很可爱才由着他去,能让夫郎无忧无虑,旭儿健康成长,他这辈子的心愿足矣。
吃过饭,小旭儿抱着自己父亲卖萌,跟小时候不同,一岁过后他很喜欢粘着黎耀楠听父亲给他讲故事。林以轩有时候也会听听,之后还将故事写下来编辑成册,预备留给子子孙孙用,林母知道后还笑话了他一顿。
黎耀楠逗着儿子玩了一会儿,小旭儿喊着要嘘嘘,林以轩带他出去了一趟,回来就看见夫君疲惫靠在榻上沉沉睡去,林以轩拍拍儿子脑袋,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给夫君盖上被子,然后抱着儿子退出屋外,夫君的模样令人心疼。
小旭儿很懂事,看见父亲睡着了,尽管还想听故事,仍然很听话的没哭没闹,乖乖地任由爹亲抱住他,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父亲明天会有空吗?”
听见儿子的问话,林以轩心里发酸,很想回答说有空,然而夫君在衙门已经很累,回到家中若不能好生休息,他舍不得,朝中近日的风向他早已经听说,夫君如今如履薄冰,他又怎么忍心,让夫君回到家中依然疲累。
他只恨朝堂之上,自己帮不上夫君什么忙,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逗夫君开心,他知道夫君喜欢自己无忧无虑,喜欢家中温馨而又宁静的气氛,他会将一切都打理好,让夫君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累了也会有宁静的栖息之地。
“乖,父亲累了,改日等父亲有空一定会好好陪你。”
小旭儿瘪瘪嘴,搬着手指头数来数去:“父亲已经,一天,两天,三天……父亲已经五天没陪旭儿了。”
林以轩扑哧一笑:“我们旭儿是乖孩子,两岁就会数数了,真厉害。”
小旭儿下巴一昂,得瑟的模样你别说,跟黎耀楠还真有几分相似:“旭儿是最厉害的。”
小孩子很容易被转移话题,林以轩陪着小旭儿,将他哄睡以后这才回到卧房。
黎耀楠此时已经睡熟,林以轩轻轻帮他捻了捻被子,安静地坐在夫君身旁,心疼的不得了,夫君眉头紧锁,就连睡梦中似乎都不能安稳。昨日廉郡王妃将他叫去骂了一顿,夫君近日风头太盛不是好事。只是谁又知道夫君的为难,皇上心思莫测,夫君又能如何,怪只怪他们夫夫人言轻微根基太浅,如果背后有家族支撑,旁人肯定会顾忌几分,皇上利用的时候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分明是将夫君推往风口浪尖啊。
次日前往翰林院,果不其然,众人看向黎耀楠的目光各异,只是再没有如上次那般避如蛇蝎,毕竟黎耀楠现在占着皇上的宠爱,只是这份宠爱能维持多久,大家拭目以待。
黎耀楠对此心知肚明,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此时也只能勇往直前,按照皇上安排的路子走下去。
“黎大人,皇上宣你去御书房觐见。”王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
黎耀楠苦笑一声,在翰林院同僚嫉妒的目光中,跟随王公公前往,不知这一次皇上寻自己又有何事?
王公公瞥他一眼提点道:“廖大人刚才求见了皇上,黎大人可要仔细点。”
黎耀楠心中瞬间明了,没想到报复来得这么快,昨日才摆了廖大人一道,今日人家就准备还回来,黎耀楠并无畏惧,只要他处处占着理,只要他还有可用之处,他相信皇上目前不会处置自己。
经过一层层通报,黎耀楠踏入御书房,恭敬地跪下行礼:“微臣参加皇上。”
“起来罢。”皇上淡淡地说道,面上没多少表情,指了指旁边的户部尚书:“廖大人刚才所言,你也来听听。”
“微臣遵旨。”黎耀楠恭敬起身,眼帘微微下垂,一举一动均是以皇上为先。
廖大人冷冷一笑,很瞧不上黎耀楠这番姿态,直言道:“云南税收连年拖欠,去年仅交上来不到两成,听闻探花郎颇有奇思妙想,不知可有解决之道?”
黎耀楠敛眉垂首,并不回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纵然他有对策又如何,以他目前的资历,绝无升官的可能,那他又何必再出风头,淡淡道:“廖大人为难下官了,此事应当询问云南巡抚。”
“我还道探花郎无所不知,原来也不过尓尓。”
“下官惭愧。”黎耀楠不动如山。
廖大人看向皇上:“既然惭愧,以后当谨慎言行,微臣还请皇上明鉴,云南、广西一带,税收连年拖欠,山东、湖北又相继遭灾,国库空虚并非微臣所愿,而是无能为力,微臣每用一处银两慎之又慎,实在当不起探花郎无能知名。”
黎耀楠心中默然,廖大人这是为自己找场子,顺便挽回皇帝心中的印象,这一步棋走的不错,黎耀楠悄悄瞥了皇上一眼,果然,皇上的面色缓和下来。
只是,黎耀楠又怎会让他得逞,反驳道:“廖大人言重了,身为臣子替皇上分忧乃本份,你既是户部尚书,当知国库之重要,不仅要节流还要开源,国库没有银子,无论什么原因大人当负其责,各地税收拖欠,并不是国库空虚的理由。”
皇上面色一沉,听见开源节流,心中情不自禁想起黎耀楠的那篇策论,富国之道,富国之道,皇上看向廖大人,目光再无一丝动容,沉默了片刻,终究深深叹了口气,现在还不到时候,朝中关系复杂,如若实行改革,定会触及太多人的利益,委实不妥。
廖大人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一番争论,三言两语便被探花郎再次打压,不仅没有挽回颜面,反而让皇上产生不满。
黎耀楠面色淡淡的,他向来只信奉打蛇不死随棍上,既然已经得罪了户部尚书,在他没有筹码之前,定然无法化敌为友,那还不如得罪彻底,纵然不能将他拉下马,也得让皇上留下坏印象。
“启禀皇上,微臣昨夜思索一宿,军机营,火铳营,还有西北大营,以及工部建造厂,缩缩减减可以均出三百万两余银。”廖大人急忙说道。
皇上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意:“好,廖卿家实乃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黎耀楠垂下眼帘,唇角微微弯起,廖大人这次却是走了一步臭棋,按照他的了解,往年为了户部银两,官员们的争论恐怕不少,如今才不过一个晚上,廖大人便思索出对策,那他早先干嘛去了,皇上肯定会对此有所不满。
廖大人松了口气,心下稍安,看样子皇上还是看重他的,赶忙跪下谢恩:“当不得皇上称赞,微臣惭愧,左思右想才挪出银子,没有探花郎心思巧妙,寻不出开源之道。”
皇上淡淡一笑,庇护的意思却很明显:“他还年轻,你是朝中重臣,和他一个毛头小子计较什么。”
廖大人心中不甘,继续进言:“云南换了几任知府,税收也不见提上来,探花郎年轻有为,何不为皇上分忧。”
黎耀楠迅速在心里盘算得失,极力压抑自己,才没让他情绪外露,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微臣听从皇上定夺。”
廖大人急忙乘热打铁:“探花郎一心为民,皇上何不成全了他,微臣也盼望国库增长税收。”
皇上面无表情,淡淡的声音不失威严:“探花郎,你的意思如何?”
黎耀楠跪在地上:“微臣谨遵皇命。”
皇上心中满意,笑着问:“无碍,探花郎尽管直言,如若派你前去云南,可有把握治理一方。”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黎耀楠忍住心中的激动,斩钉截铁地说道,廖大人如果是想将他踢出京城,殊不知此乃正中下怀,他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
皇上略为惋惜,原想将黎耀楠留在身边,培养成心腹近臣,只是如今看来,或许还是放出去好,探花郎毕竟太年轻,不知收敛锋芒,外面锻炼个几年,回来正好为他所用,如此也算是给朝中勋贵一个交代,他知探花郎近日得罪不少人。
皇上摆摆手让他们两人退下,黎耀楠心中有底,外放恐怕已成定局,就不知会是什么职位,但是无论如何,总比京中战战兢兢要好。他从来没有想过,惊喜会来的这样快,这样突兀,简直是喜从天降,并且还是拖了廖大人的福,这个报复他喜欢。
廖大人冷哼一声,不屑地瞥了黎耀楠一眼,不过是一个黄毛小儿,还敢跟他斗,且看他出了京城还能蹦跶几年。
总之这一次御书房之行,皇上满意,黎耀楠满意,廖大人也满意,三人均达到心中目的。
第88章
出了御书房,不到一天时间,黎耀楠失去皇上的宠爱,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看他的目光透着惋惜,也有不少人看笑话,前几日还风头正盛,谁能想到,黎耀楠摔下去的那么快,简直毫无征兆。
在众人的心目中,远离京城便等于远离了权利中心,更别提云南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探花郎这次八成是栽了。
黎耀楠对于周围的目光置之不理,心中安定得很,他不知自己哪里打动了皇上,但皇上既然准备让他外放,那就证明自己没有被放弃。
先皇在世的时候,朝中同样出了一位龚御史,极得先皇宠爱,升官极快,一路从翰林院升至朝廷二品大员,只花了区区不到十年,连续搬到几位外戚,斗垮不少朝中大臣,万事跟随先皇的心意走,只是当先皇的心意发生转变,那位御史大人的晚景并不好,他绝对不会步入其后尘。
廖大人给他送来的,还真是一阵及时雨,不过若是皇上无心保他,外放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却不知,正是他那句开源节流打动皇上,这也算是无心插柳。
皇上的心腹重臣有两种,一种是实权臣子,一种在御前行走,他的选择只会是前者,御前行走无论听起来多么荣耀,其实也不过是虚无的泡沫,这样的荣耀来得快,湮灭得更快,稍有不甚便万劫不复,因为没有人会猜到皇上的心思,朝中风向总是变幻莫测,无论怎样的宠爱也不如实打实的政绩重要。
黎耀楠彻底理解为何各处官员的行事风格,总是以明哲保身为首要,哪怕位高权重如叶大人,也是和稀泥的一把能手,难怪皇上会把自己提出来当刀使,怪只怪他年轻人,有锐气,先前表现的锋芒毕露,除了他有这么大胆,其余朝中大臣,哪个敢这样肆无忌惮,逮着谁咬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