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质(包子)上——青桦

作者:青桦  录入:06-15

江墨洇似乎脚受了伤,走路有些不稳,孟怀渊一直牵着他的手,上车的时候,更是一手扶人,一手掀帘,很是小心的样子,让他想起从前。

江墨洇进了车厢,放下帘子之前,向孟怀渊露出一个笑容,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孟怀渊点点头,也许是说了什么安慰妥贴的话,令江墨洇面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眼神也变得柔软了些,又停了片刻,才缓缓放下帘子。

眼眶酸痛无比,有热液在不断涌出。沈青岚轻轻地摇着头,不相信这是事实,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在小旅店隔壁听到的江墨洇的话,“……当年你爹和孟家和谈的时候,是当着全武林的面,白纸黑字写在纸上,昭告天下的,现在你说毁约就毁约,还用这种手段把我抢回去,你让全天下人怎么看你?怎么看你们卓家?……难道,你要将你,和你身后整个卓家,都毁在我身上吗?”

这几句之前被他忽略掉的话此时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起来,越是不想听就越是停不下来,到最后,变成了他自己的声音,“……沈青岚,难道你想将他,和他身后整个孟家,都毁在你身上吗?!”

视野一片模糊,一身蓝衣的孟怀渊却显得特别清晰。他从仆人手里接过马缰,又向大门内抱了抱拳,与门内的人告别。临上马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之后转头向身后望了一眼,沈青岚下意识地在他望过来之前将身体隐在树干后。

孟怀渊并没有发现他,也许是在看风景,也许是将要离开,在脑海里留个纪念,他只是认真地,又状似无意地向身后投过来一瞥,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包括了天地所有。

师兄,师兄!孟怀渊,孟怀渊!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青岚以为他看到了自己,他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藏身的地方流连了很久,让他怀疑是否是自己不慎喊出了声,引来了他的注意。

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错觉,孟怀渊最终还是回过身去,提着剑,翻身上马,而后离去。

心像被一根细细的线紧紧勒着,那根线还在不断来回牵拉撕扯一样疼痛。沈青岚死死咬住手背,才不至于喊出声来,眼泪疯狂地涌出眼眶,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马蹄扬起的尘埃中,端正魁伟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隐入晨雾,消失不见。

沈青岚顿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流失得干干净净,似乎连生命都随着那个蓝衣身影的离去而被带走了。

他靠着树坐了很久,久到路过的人们好奇地看向他,甚至连落影山庄的门仆都向这边探头探脑的时候,才站起来,朝远离山庄的方向走去。他不能让自己在这个时候被认出来,否则,适才的沉默便没了意义。

周云雷说的“万一”成了事实,他的银子派上了用场。沈青岚在青州城里随便找了个客栈,又叫了些饭食,让小二送到房间。

走进房间,看见床,似乎浑身的力气又在瞬间离开了身体,沈青岚没等小二将饭食送来,甚至连鞋都没脱,就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实在,迷迷糊糊地似乎在做梦,又好像是现实。身体依旧疲累无比,嘴巴里干得冒烟,眼前景物模糊,只有身后传来一阵一阵的轰隆声,以及扑鼻而来的土腥味。

心在胸腔里跳得仿佛随时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恐惧如影随形,沈青岚只有拼命向前奔跑。分不清脸上的是汗水还是雨水,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寻找周围可以躲藏的地方,或者心里也明白,即使是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在山洪面前,也根本不能保证安全。

路越来越难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地上,积水的地方越来越多,水面也越来越高,终于,在转过一个山坳之后,眼前没了去路,只剩一片汪洋。

心在一瞬间沉下去,绝望在身后的山洪冲过来之前,先淹没了他。一声巨响,瘦弱的少年身影被山洪冲进汪洋里,在水面上只翻起衣衫一角,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滚滚浊流中。

身体变得冰冷无比,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沈青岚惊恐不已,想动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胸口像压着块大石,想喊也一声都发不出来,只是咬着牙齿瑟瑟发抖。突然感觉胸前一紧,接着喉咙口一阵憋闷,“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出来。

这一吐,仿佛是开了闸的堤坝,顿时将上游的水泄了个干净,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耳边的声音也真切许多。

从模糊渐渐转向清晰的视野里,映入一张五官端正的脸,耳边响起一个温润的嗓音,“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说话声中,少年的神色渐渐被惊喜笼罩,一双亮如明镜的眼眸像春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将少年原本算不上俊美的整张脸都带动起来,变得极其生动,神采飞扬。

沈青岚的心好像在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热热的,涨涨的,还带着一股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的绵软无力感,令他不知不觉间沉醉在眼前这张微笑的脸庞里,并将之一点一滴拓印在心中。

周围的画面流水似地变换,这张脸一直停留在面前,也在悄悄变化,面庞的轮廓慢慢加深,变得英武深邃,鼻子高挺,唇角微扬,眼睛也从明镜变成了古井,深邃不已,令人时不时沉溺其中。而那双眼之中蕴含的令人心动的神采,却丝毫未变。

“青岚,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孟家最小的师弟了,有什么事情告诉师兄,师兄会帮你。”

少年老成的模样,看在眼里让人觉得分外安心,可靠。

……

“好点没?你发烧了,我过点内力给你,让你好得快些……青岚,青岚,你怎么了?还是觉得冷吗?怎么脸红成这样?我去叫大夫来看看……好吧,我不走,就在这陪你。”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原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天注定?!

……

“别难过,练不了内功,你也是我最疼爱的小师弟。放心吧,有师兄保护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才不要练你们孟家的内功,不然,将来,怎么与你双修……

……

“青岚,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临江楼的‘醉春风’……等等,你还未满十八,可不准多喝!……好吧,最后一口!……别生气,等你长大成人的时候,师兄陪你一醉方休!说话算话!”

等我长大成人……醉春风啊醉春风,你可不要真让师兄醉了才好……

……

“这是什么?你亲手刻的腰佩?!呵呵,我的青岚师弟不仅心灵,而且手还那么巧!……明日与卓家订盟,是个大日子,我一定佩上!”

真粗心,也不看看那上面刻了什么纹!……不过,早晚你会看出来,就是看不出来,我也要让你看出来!……师兄,孟怀渊,怀渊……

……

忽然背景疾速转换,从风急浪高的潜龙江一下子转换到了落影山庄,那张原本笑意盈盈的脸渐渐转过去,只留下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心好像裂成了两半,一半随着背影远走,另一半留在原地,孤独又疼痛。风雨从裂缝中侵入,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感觉,令人绝望,却又平静无波。

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冰凉,面上一片湿冷,连枕边也洇湿了一块。坐起身来的时候头脑一阵晕眩,又倒回床上歇了好一阵,才感觉好了些。

外面天色微亮,沈青岚一算时间,自己竟然已经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胃里空空如也,嗓子渴得冒烟,桌上摆着冷掉的菜饭,想来是昨日小二在他睡着后送来。

他起身坐到桌边,就着冷菜冷饭随便吃了些,就结账出了门。

站在街上,阳光并不刺眼,沈青岚却觉得睁不开眼睛。仰头看了看天,只见白花花一片,根本分不清哪是青天哪是红日。

周围人流熙攘,在他看来却如隔云雾,在人流中穿梭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回到人间的感觉。

想来是三年未呼吸的自由空气,乍然间接触到,已经不能适应了,他自嘲地想着。

那就,不如归去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居然很平静,似乎不是因为别无选择,而是理所应当一样。

甚至于,他还专门挤到卖杂耍的摊子前买了一些泥人糖葫芦之类的小玩意儿,那是临走前答应过卓信,要给他带回去的礼物。

沈青岚惊异于自己竟然还有心思关注这些,不过,这似乎也并不奇怪,权当这些日子只是做了一场梦,现在,只不过是梦醒了而已。

周云雷给的银子还挺多,足有四五十两,还有一张银票,不用白不用,沈青岚雇了一辆马车,踏上了归途。

回到晋阳已是十天以后,站在街对面望向庭院深深的卓府,沈青岚发现自己竟然依旧是平静淡然的,只除了,心里那么一点点实实在在的惋惜。

还记得十天前,离开的时候,他曾经是抱着那么点小小的奢侈的愿望,想着如果能够一去不再回来,那该多好。那个愿望给了他温暖和希望,直至最终破灭。

原来,那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奢望而已。

抬头望天,日头正暖,初春的风已被太阳烤去了冬日的寒利,变得柔和温软,令人想起江南。

手边腰佩的触感细腻温润,一如从前。他伸手将它握进掌心里,而后穿过街面,走到那高大的门前,抬脚跨进高高的门槛。

两只脚都踏进门内的时候,心里似乎响起一声叹息,沈青岚闭了闭眼,将那声叹息驱散。

“沈……公子?!”惊讶的声音传来,沈青岚转头,门房卓伯正吃惊地望过来,又向他身后探头探脑地望了一阵,见没有别人,更是讶异万分,正要向门内通报,已被沈青岚抬手制止,“卓伯,不用通报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卓伯张着嘴点点头,沈青岚在他看怪物似地眼神里穿过宽阔的前院和天井,沿着回廊走向后院。一路上碰到的卓家弟子和仆人,表情与卓伯大同小异,俱是讶异不已的样子。

沈青岚也不去管他们,顾自向后院走。路过正厅西面的偏厅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器皿落地的破碎声,接着响起一个带着怒气的洪亮嗓门,“混账东西!你,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成器!我卓啸苍,早晚有一天要被你们活活气死!”

第七章:狭路

沈青岚一怔,竟然是卓啸苍。

自三年前卓啸苍把江墨洇送给孟家当质子后,卓家父子就形同决裂。卓啸苍将卓家在江北的大部分事务交给卓天屹,便回了洛阳,之后再没来过。

卓天屹也从不去洛阳,两父子一个坐镇老宅,一个守着新府,虽同属一个卓家,却老死不相往来。这点,沈青岚在这三年里也早有所耳闻。这次乍然间听到卓啸苍的声音,自然有些意外,不过也仅仅一瞬,就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必是跟自己有关。

偏厅里,卓啸苍背着手焦躁地在堂前来回踱步,下首一前一后站着卓天屹和周云雷。周云雷低头沉默着,卓天屹扭头看向窗外,面无表情。

片刻后,卓啸苍突然停下步子,抬头盯着周云雷,忍着怒气道:“云雷,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一直是你看着的,怎么就没了?你总得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然,可别怪为师心狠!老宅后山的思过亭里,自去年你顾师叔面壁期满离开之后,还一直空着!”

周云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刚叫了一声“师父”,便被卓天屹打断,“别难为他了,人是我叫他放走的,不关他的事!”

卓啸苍将一双鹰似的眼眸转向卓天屹,盯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好”字,之后点着头,喘着粗气,压低声音,“你真是有种啊,卓天屹,这三年,我不管你,你倒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他在堂前又来回走了几步,才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般,猛地停下来,怒道:“我问你,你去落影山庄贺个寿,怎么带了那么多人?!还把外地堂口的人都调动到青州,你说,你准备干什么?说!”

“这是谁跟你告的密?”卓天屹眼都不眨地反问道。

“混账!”卓啸苍气得额上青筋暴起,“你还敢来问我,我要是再不来,你是不是准备把卓家拆了败个精光呀你?!你……”他在堂前又来回走了几步,才猛然指着卓天屹怒喝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趁贺寿,把那个江墨洇弄回来?!你个败家子,你说!”

“是又怎样?!”卓天屹扭头,满不在乎地回望过去。

卓啸苍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抖着手指着他,几乎找不到词来反驳,“所以,你就把沈青岚放了?用他跟孟家交换江墨洇?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倒是从没想过交换,我只是觉得,卓家根本无需用质子这种手段来牵制孟家,因为卓家根本不怕孟家。”卓天屹迎着卓啸苍暴怒的眼神,淡淡地说着,停了停,将眼光转向别处,又加了一句,“而且从此以后,卓孟两家,也再没有能够相互牵制的地方,那个盟约,有没有也无所谓了!”

砰!一个青花瓷瓶被狠狠扔在堂前的青砖地上,“你再说一遍!”卓啸苍万料不到卓天屹会说出这种话来,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沈青岚在此时走进偏厅,踏着满地瓷器碎片,走到卓周二人侧后方,向着卓啸苍作了个揖,“老当家。”

卓啸苍望着沈青岚,像是看着陌生人,虽然三年未见,但他自然能够肯定,眼前这个一身风尘的青年人,是孟家那个质子无疑。

“沈……公子?你……”适才对卓天屹的怒气在这未曾料到的变故面前突然间没了继续发作的渠道,卓啸苍一边发问,一边在心里紧锣密鼓地猜测着沈青岚乍然出现的原因。

沈青岚一低头,“我回来了。”眼角余光里,能够感觉到卓天屹和周云雷的眼光齐刷刷地射在他身上。

卓啸苍点点头,思索着适才卓天屹的话被他听到了多少,“你这是……”

沈青岚自然知道卓啸苍的用意,他也没打算回避,“我是孟家人,是三年前卓孟两家订盟之时孟家交给卓家的质子。孟家人言出必践,没有孟家当家人的允准,与武林同道的见证,自然不会有私自回去的道理。”

“好,好,难得沈公子深明大义啊,不错,不错!”卓啸苍意外不已,这么说来,被卓天屹这个不肖子弄得快要决裂的卓孟两家之盟和自己在武林中的面子,算是有惊无险地保住了,这意料之外的柳暗花明,就算是早就成名的江湖名宿,也禁不住有些失态地连声道好。

沈青岚又拱了拱手,“没什么事的话,青岚先告退了。”

卓啸苍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沈公子尽管先去休息,我这边没事。”沈青岚点点头,在卓啸苍刻意摆出的和蔼笑脸和身后另两双目光的紧紧注视中走出了满地碎片的偏厅。

屋内,卓啸苍目送沈青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回廊尽头,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严厉的目光转到依旧回头紧盯着门外空荡荡的回廊的卓天屹,“你给我好好看看,人家一个质子,都比你这个败家子像样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气哼哼地来回踱着步,“不行,这样下去,卓家早晚有一天会败在你手里!我得让你顾师叔来辅佐你,你给我老实点!再出现这种事情,你就给我住到思过亭去永远别再出来了!”

说话间,却见卓天屹像是一个字都未听进去一般,仍旧保持着回头望向门外的动作一动不动,片刻后,忽然转身,几步跨出门外后离去。卓啸苍气得又扔了个杯子,大骂了半天“不肖子”,之后气冲冲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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