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姻缘豆1
转眼到了四月末。江城今年怪事多,开始是许多女孩子无缘无故失踪,接着洄河闹水鬼,然后一道炸雷劈了南城门,现在就连井水巷道旁的桃树,花期都比往年长了许多。
有老人从这条小巷走过,总会忧心忡忡的感概,说是百八十年都没见过红的这么古怪的桃花。
黄昏时分,若是行走在井水巷里,夕阳的余晖笼罩下来,一时天上地下都是一片红。这景色乍一看是极美的,倘若盯着看久了,人的眼睛里便会浮起血海一般的红。
殿下的眼睛似乎就被这烂漫的落霞染得一片血红。他走在靠墙的阴影里,帮四郎挡住傍晚逢魔时刻不知会从哪个犄角旮旯跳出来的鬼怪。
四郎毫无所觉,嘴里叼着一根新麦的麦穗,像个小孩子一样,东张西望,只顾着贪看这幅美景,于是就被耀眼的霞光、血色的桃树晃花了眼睛。
不知打哪里飞来一片柳絮,艳红似火的桃花树间仿佛伸出了一双双无形的手,白蓬蓬的柳絮便被染成了血红色,飘飘扬扬落到四郎的沾染上霞光的手掌中,好像是掬起的一捧血水里落了片洁白的羽毛。
如今正是新酒上市的季节,有味斋并非正店,没有造酒公卖的资格,所以四郎这天傍晚得了空闲,就和殿下一道来井水巷打酒。
井水巷住着小文君,小文君算是望江楼正店的挂名少奶奶,现在酒楼里开炉卖酒。
小文君本姓卓,据说不是本地人,前年嫁给望江楼得痨病的少东家,结果还没圆房少东家就死了。
于是,这位卓氏女也和鼎鼎有名的卓文君一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街上便有好事者叫她小文君,因为她也会酿酒,守寡后托庇着望江楼正店,以当炉卖酒为生。江城人都跟着叫她小文君,倒把卓氏女的真名给忘记了。
今日四郎和殿下先去了一趟望江楼,结果酒楼里的伙计说少奶奶在水井巷里造新酒,并没有到店里来。
“少奶奶靠自己手艺吃饭,自己在水井巷赁个大宅子,又请了许多壮汉,日日假托造酒在宅子里养小白脸。”之类的传闻,四郎还没出望江楼,就听了好几个版本,各个都称得上香艳入骨。
傍晚时天气很好,四郎便和殿下两个晃晃悠悠走来了水井巷。后头槐大赶着一辆牛车,车上装着好几个大酒缸。
很长,一进去不远就是小文君赁来造酒的宅子,据说是看中了这里的水井好。院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头写着卓府两个字,侧面院墙上开这一个小小的窗口,里头站着个伙计在给客人打酒。
店伙计一看四郎他们几个的阵势,赶忙招呼同伴打开旁边的正门,把四郎等人迎进院子里。
“胡老板要打什么酒?”一个肩膀上搭着块白麻布的少年走过来,殷切询问。
“要两缸文君酒,两缸黄酒。”文君酒是一种白酒,据说这个远嫁江城的卓氏女祖上倒真与卓文君有些联系,当年卓文君的酿酒秘方在她的家族里代代相传,开望江楼的李家把卓家女儿娶过来的目的,真是为了卓家女儿酿酒的秘方。
这都是街边上的好事之徒口中的传闻,至于真相如何,四郎并不知道。
其实四郎并不在乎什么酿酒秘法。有味斋来望江楼正店买酒不过是做个样子、走个形式。
在小文君这里买过酒以后,这一年,有味斋卖的酒便算是有了合法来源,不算是私营。至于日后卖的货到底从何而来,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的了。
伙计响亮的应了一声,快步跑过去帮着槐大打酒。
四郎跨进门槛,四处打量,只见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是收拾的十分整洁雅致。院子里有一排大缸,几个粗壮的丫头抬着个大桶在连续不断的往里头倒酒。
闲话里头都说小文君的院子里请了好多壮汉,四郎过来亲眼一看,却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壮汉。只有两个少年在外头忙活着给客人打酒,一个伙计在窗口支应,、。余者就是三四个粗使丫头,一看就是城外田庄上来的,只不知是小文君买来的,还是临时请来的帮佣。
四郎看到最外头一缸酒水里漂浮着些碎冰一样的东西,十分好奇的问带他们进门的少年:“这是什么酒?”
少年用白麻布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又把麻布搭回了自己肩膀:“这是我们老板娘新制作的一种酒,叫玉冰烧。”
四郎仔细舀起一勺看了看,又抽动着小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酒里那些柳絮样的浮沫,莫非就是猪肉?”
“胡老板果然好眼光。”小文君从大堂里跨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罗书谋。
本朝礼法虽然不像明清那样严苛,但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依然是很不妥当的。可是小文君却毫不避讳,她走到院子中间的水缸边,亲自盛了一瓶玉冰烧递给罗书谋,殷切嘱咐道:“罗大哥你纵然要学那些风流才子的做派,还是少喝些罢。纵然要喝,也切忌不要空腹吃酒。还有,记得喝完再来打啊。”
罗书谋洒然一笑:“某晓得了,喝完必来的。”
小文君就一路把罗书谋送到门外,店里的伙计都互相挤眉弄眼。
江城民风尚利,所以并没有强迫寡妇守节的习俗。如今男未婚女未嫁,一样是贫寒书生和酿酒女子,可不又是一段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佳话吗?所以伙计们对自家老板娘的心意,自然是心知肚明,乐见其成的。
院子里蒸腾着酒气,似乎那熏人欲醉的美酒把这一方小院和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里头的人便可以安稳的沉醉在荒诞不经的醉乡中。
旁观的四郎微微皱起了眉头,前几日罗婶娘不是说要去彭家提亲吗?罗书谋也和喜姐过从甚密的样子,怎么一转眼就和个小寡妇眉来眼去的?看来这书生不仅有野心,而且还十分的风流啊。
小文君送了罗书谋回来,亲自把四郎和殿下让进了待客的堂屋。堂屋装扮的富而不俗,墙壁上有一副墨宝,写着“酒肆人间世,琴台月下云。”下头没有落款,只写着赠文君。
旁边还有琴台,搁琴的架子下头放着一条长凳。这长凳也奇怪,是肉红色的,看上去非常漂亮光润。
小文君招呼着四郎坐下,殷勤的给四郎倒了一杯玉冰烧:“有味斋如今的名声可是越来越大。连望江楼老东家都得承认,胡老板您的手艺称得上冠绝江城。小女子酿的玉冰烧若能得您的青睐,便是三生有幸。”
四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从前世开始,四郎这个妇女之友就没法拒绝女孩子敬的酒。小文君年纪不到十六岁,在四郎眼里可不就还是个女孩子吗?况且这个女孩子又言辞恳切,态度大方……四郎苦着脸,下意识转头去看殿下。
殿下锯坐在矮几的另一侧,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殿下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闻了闻杯中酒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想得出了神。
见殿下不搭理他,四郎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过头。这时候一味拒绝的话,场面就太过尴尬了。
没办法了,虽然自己是一杯就倒的酒量,也只好硬着头皮喝。四郎眼一闭,接过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嗯,酒味……柔和,入口……绵软,还有特别的肉香,好酒!”一杯酒下去,除了说话有点大舌头外,四郎貌似还是很正常的。
小文君听了这话,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虽然已经把头发高高挽起作了妇人装扮,但是小文君笑起来依旧像个小女孩一样:“这是我用碎米酒浸泡肥猪肉制成的,度数并不高。”说着,她就要再给四郎满上。
外面一个粗使的小丫头气哼哼地进来禀报,说是望江楼的东家又派人来了,叫小文君今日务必去店里一趟。
小文君听到下人的禀报,本来开心的笑容立马不见了,也不再向四郎劝酒,只是低着头坐在条凳上发呆。
四郎一杯下去,其实已经有点晕晕乎乎了。他是见不得女孩子伤心的,这时候赶忙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你没事吧?”
不问还好,被四郎这么一问,小文君的泪珠儿便断了线似的往下落:“不必身高九尺,只要有颗侠义心肠,就算是貌若好女也可以称得上伟丈夫。”
四郎虽然一杯倒,但是玉冰烧是用的米酒酿成,度数比较低,所以四郎这时候还剩下点思考能力。他偏着头很用力的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问:“你是说我像个女人?”
小文君赶忙擦干净眼泪,有些慌乱的解释:“不不不,胡老板别误会,您一看就是个真男人。小女子正是听说您是个仗义的人,才肯把一腔难处向您说起……所以,所以请胡老板务必帮我一个忙。”
“哦,”四郎糊里糊涂的点着头,疑惑地问道:“帮忙?是……是什么忙?”
小文君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望江楼东家派来传话的丫头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大喇喇的冲了进来。
那丫头长的不错,就是一副刻薄相,她冲进房间,看到四郎和殿下,便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十分得意:“我说怎么总不出来,还真是在屋里偷汉子呢。怎么,原来不是个姓罗的书生吗?如今搭上的这两个倒比那穷酸书生好了许多。”
小文君在她冲进来的一刹那,就神奇的调整了表情。一秒钟由小白花变母老虎,恶狠狠的回骂:“小骚蹄子,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和李大富那点破事呢?呸!也有脸来说我,我好歹没有勾搭有妇之夫,日日谋划着做姨娘!”
说着就过去狠狠扇了那丫头一眼,叉着腰骂道:“我再不济也是李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靠着酿酒的手艺养活自己,你一个奴才秧子也敢来我面前逞威风,李家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院子里的仆人听到这动静,纷纷围拢过来,要给自己东家撑腰。
到底是在小文君家里,这丫头吃了个哑巴亏,白挨一巴掌,此时也只能忍气吞声,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少奶奶,是我不对。只是老爷的确唤你有急事,还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
小文君轻蔑一笑,回头对着四郎,却很温柔地说:“胡老板,待我回来后再详谈,请您先稍等片刻。”
四郎傻笑着点头。等到小文君跟着你个丫头一出去,玉冰烧的后劲也慢慢涌上来,四郎只觉地眼前天旋地转,琴台下头那个肉红色的条凳似乎在缓缓蠕动!
喝完酒智商猛降的四郎立马跌跌撞撞的走过去,蹲下身来,好奇的戳戳这条会动的长凳。他发现手指一戳上去,条凳便像肉一样凹陷了进去。于是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
殿下坐在背光阴影里,看着阳光一点点被黑夜吞噬,屋子里昏暗起来。
四郎在昏沉沉的光线里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凳子似乎不该是这个触感。这时候,最后半拉太阳也沉了下去,就在日夜交替的那一霎那,条凳忽然真的肉腻腻的蠕动起来,它蠕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四条腿在挪动一样。
醉酒的四郎被会跑的凳子吓了一跳,屋子里又这么黑,于是四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哧溜一声钻进了殿下的怀中。四郎平日还是比较冷静聪慧的,而且他还要面子,绝对不会做出这种被怪物一下就躲殿下背后的事情来。四郎是要成为大妖怪的小狐狸!
殿下的恶趣味被满足了,从进门开始,殿下就等着这一刻呢。于是殿下很满意的搂着喝醉酒后特别坦诚好捉弄的小狐狸,一副好人样安慰道:“别怕。来,喝杯酒压压惊。”这么说着,殿下就坏心眼的给四郎又倒了杯酒!
四郎傻乎乎的一口干掉后,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因为是在殿下怀里,所以四郎倒不怕那只触感奇怪的板凳妖了,四郎探出头,指着还在拼命向着墙角挪动的条凳问殿下:“这是什么怪物啊?滑腻腻的,像肉一样。”
殿下轻轻自家小狐狸满是酒香的脸颊:“那是春凳,男女可以在上头交欢,颤巍巍别有一番趣味。这条春凳大约吸收了足够的男女情爱,日久成精,便化为了这户人家里的宅妖。”
那条春凳虽然只是个低等宅妖,连四郎的半妖气息都能镇住它,更别说笼子殿下的威压了。于是被吓疯了宅妖抖动着四条腿,奋力的挪动到角落后,就把自己往墙里钻。
白墙上杵着一根肉红色的棍子,这场面有些搞笑,有些恐惧,又莫名有些情欲的感觉。
彻底被灌醉的四郎看到这个场景,也没有顾得上害羞,只是呆呆坐在殿下身上,看的眼睛都瞪圆了,并且还大发感叹:“真是好厉害。世上有连墙都能钻进去的大丁丁吗?”
殿下被他逗的哈哈大笑,狠狠在四郎脸上亲一口:“若说有什么东西能办到这件事的话,那就一定是龙族了。我看到那条成了精的春凳后,更是觉得自己是不能被一介书生比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四郎:(⊙v⊙)嗯
于是,腹黑的殿下就抱着微微张着嘴,看春凳在墙上钻洞看的目不转睛的四郎,瞬间回到了有味斋的后院。
至于传说中连墙都能钻进去的大丁丁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相信四郎很快就能看到了。
罗书谋提着酒从小文君家里走出来,路上遇到的几个书生都心知肚明的打趣他。罗书谋也不恼,被美人垂青是值得夸耀的事情,这些连都没钱的书生话里话外透出的醋意,让罗书谋还没喝哪壶玉冰烧,便有了种轻飘飘的微醺感。
罗书谋沉醉在各种都获得满足后的疲敝和兴奋之中,四平八稳的踱回桃花胡同。
刚走到飞虹桥边上,就听到桥下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好像是豆子摩擦着竹筐发出来的。
四月十八这天,江城人都要到街上去,给陌生人送红豆结缘。所以最近洄水边很多淘洗红豆的少女。
罗书谋抬头看看灰黑的天色:不过,已经这么晚了,谁家女儿还会来河边呢?
罗书谋皱起了眉头,往桥下一看,果然,临水的青石板上站着一个穿素色底,染大红花面料的女子,正弯着腰在淘洗红豆。最近他回家时,总会遇到这个奇怪的少女。她虽然弯着腰劳作,脸却奇怪而执拗的抬起来,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行人。似乎在特意等待什么人一样。
夜晚水边有些灰色的雾气,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女孩子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罗书谋总觉得这个女子是在注视着自己,有个不知名的女孩儿专程等在回家的路上,就为了看自己一眼……
这样的痴情的女孩子,就算并不喜欢,也不该太过吝啬男人的柔情,总要给仰慕自己的女孩儿一个回应。
这么想着,罗书谋在走过了飞虹桥后,便转身对着那个方向微微一笑。被他这么一笑,女孩子似乎害羞的低下了头。
第86章:姻缘豆2
等到罗书谋走回桃花胡同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罗家那几间小茅舍的房门半掩,院落中微微透出一丝光线来,罗婶娘在灯下一边缝衣服,一边抹眼泪:喜姐哪里不比那个骚里骚气的酒娘子好?彭员外虽然犯了事,但是家里的铺子还在,要是做苦役时出点什么意外死了,家里的财产不就都是自己儿子的吗?
好不容易订了个自己还算满意的媳妇,不听话的保住居然一声不吭就去退了亲。
退亲这种事,在河市里传的很快,没几天几乎就人尽皆知。喜姐没什么过错,彭家又刚出了件惨事,街坊领居自然同情彭家,认为罗家这么做有失厚道,所以今日就有人对着罗婶娘指指点点。罗婶娘虽然爱财市侩,但是很护短,为了儿子和那些人大吵一架之后,回来越想越生气,气得直哭。
罗书谋走到自己家门口,看到光线,知道是娘还在等他,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暖意。他正要推门进屋,忽然看到门外的搭着的豆花棚架下仿佛有两个还未留头的小孩子在蹲在一处玩耍。这副两小无猜的场面勾起了罗书谋心里久远的回忆,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