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色胆包天的毕竟是少数,江城中的大部分人还是把这则怪谈当了真。如今但凡路上独身而行的美艳女子皆被视作恶鬼,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人敢去靠近搭话。
尤其是黄昏时分,纵然天还没有全黑,街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
有味斋的后院里,房间里弥漫着水雾。油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缱绻的水气,在双面绣的屏风上倒映出两个晃动的影子。
屏风后,四郎的脸被蒸汽熏得红扑扑的,他抓起皂角往头上抹去。因为头发又多又厚,洗着洗着,有些泡沫就顺着水流跑进眼睛里。于是四郎像一条小银鱼一样,赶忙哗啦一声沉入水中。
浴桶是特意做的加大加长版,但是对于殿下而言,还是显得简陋了一些。但是四郎又不许他将青崖山上的天然温泉搬过来。
纵横川泽的上古龙子居然十分憋屈的窝在一个狭窄的浴桶里,于是殿下很有些不高兴了。
照四郎看来,这都是某人几万年来被身边的侍从们养出来的贵族毛病,其实这个浴桶比起普通浴桶而言,已经算是很大了——即使装着两个大男人,依然绰绰有余。殿下和四郎一人靠一边的话,两个人之间的还剩下一个手臂的间隔呢。
当然,这种程度的浴池,对于殿下而言,也许的确是简陋了点。四郎一沉下去,殿下脱衣服后精瘦结实的果体便一览无遗。
四郎看殿下正在另一边兴致缺缺的用纤长有力的手指划着水,就坏笑着伸出爪子,偷偷弹了弹殿下的大鸟。在这炎热的夏夜,脱光光洗澡的时候被人这般挑衅,大鸟立刻就愤怒起来,刷得站直进入战斗状态。
瞎折腾的小狐狸自然倒了霉,想跑也来不及了。
“怎么哭了,嗯?不喜欢洗澡可不行。”坏心眼的殿下这么说着,从四郎从里到外都认真地洗了一遍。四郎好几次试图变成胖狐狸逃走,又被可恶的殿下揪着尾巴威胁着变了回来。
等到两个人把一桶热水都洗成凉水之后,殿下就把搓澡搓得泪眼汪汪的四郎揽在身前,笨手笨脚的给洗头发。
四郎手脚无力的瘫坐在殿下跟前,眯缝着眼睛嘟囔:“轻点、轻点。泡沫都跑进眼睛里去啦。”
殿下平生第一次伺候人洗头,居然被不客气的各种嫌弃。好在现在殿下吃饱喝足心情好,听到四郎的抱怨,也不生气,反而从善如流的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并且小心翼翼变出一瓢清水,帮四郎冲洗眼睛。
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殿下举起手里的葫芦瓢,葫芦瓢里便凭空出现了满满一瓢温泉水,泉水轻轻的流淌过少年如白瓷器般泛着可爱粉红光泽的肩膀,恋恋不舍的亲吻着玉色胸膛上朱红的果实,然后像滚落的珍珠一般,顺着凹陷的腰窝一路下滑。
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殿下虽然开始有点笨手笨脚,但是很快就熟悉了这份工作,把四郎洗得白白净净后抱出了浴桶,又亲手给换上山中蛛娘新制的白色单衣。衣服上被细心的蛛娘们熏上了青草露水的香气,淡淡的,是来自大山的夏天味道。
穿好衣服后,四郎跪坐在殿下的身后,帮他擦干净头发上的水滴。两个人的黑发交缠在一起,都散发着如出一辙的皂角的清香。
四郎皱了皱鼻子,觉得除了皂角平淡的气息之外,殿下身上还有种奇特的香味,闻上去给人干净又舒服的感觉,然而又淡淡的,仿佛很神秘叫人捉摸不透的样子,引得四郎闻了还想闻。
“好了,再不动身,今晚可就捉不到那个偷油的小鬼了啊。”殿下把小狗一样可爱的皱着鼻子,在自己脖子间嗅来嗅去的四郎抓到跟前。
看着眼前洗白白的小狐狸,殿下便忍不住爱怜不已的狠狠亲一口。要不说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呢,心爱的人香喷喷的站在自己面前,他都能控制住想要扑到的冲动,还灰常克制隐忍地伸手帮四郎拉好微微敞开的衣襟,又抓了一个狐狸面具递过去。
两个人整理完毕,殿下就领着四郎出门捉妖了。
江城里漆黑一片,但是却有许多微微散发着银白光芒的小路纵横交错。
这些小路散发着四郎前所未见的美丽银光。银色的光芒照在旁边的白色墙壁上,好像一汪明澈的水。天亮之后,这些银白色的道路就会神秘的消失。
四郎听殿下说,万物有灵,妖怪物灵也并不都是强大的,这些银色的光芒其实都是些细小的精魅幽灵,或者是浮游,或者是蚊蚋。它们实在太过于渺小,甚至没有力量化出实体出现在妖鬼集里,但是弱小的精魅也会被属于妖怪们的集会所吸引。
因为感应到百鬼夜行的气息,这些小精魅便纷纷聚集起来。开始是一个,接着越聚越多,便形成了一条条光的道路。
强大的妖怪会不自觉地抢夺身边弱小妖怪的灵气,这种灵气的攫取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大妖注意一下,就不会对小妖们造成损害。
然而,聚集起来的小精魅们实在太过于脆弱,在参加了百鬼夜行之后,他们身上那点灵气就会不自觉地被其他大妖夺走。于是,对于这小精魅而言,参加妖怪集会的机会只有一次,热闹过后便是永恒的静寂。
然而,到了下一次百鬼夜行时,又会有新的小精怪聚集而来,尽管没有人分辨得出谁是谁,但是那的确已经是不同的个体了。
四郎听完后,有些不解的问殿下:耗损自己的生命来参加妖鬼集,却根本没有妖怪会注意到它们。这些小精怪究竟图什么呢?
殿下没有立刻搭话,而是径直往前走,走了一阵,四郎忽然听到殿下低声说:“你仔细听一听他们的声音。”
渺小如尘埃的精魅们也会有声音吗?
四郎不再说话,沉下心调动所有的感官去倾听。
果然有一些微弱的声音的夜空中浮动,好像蝴蝶煽动翅膀一样飘渺,
“寂寞啊,真的好寂寞啊。”
“谁能够看到我们呢?”
“嘘,别说话,有两位大人过来了。”
“呜呜呜,大人看到我了,还对我笑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是。大人也对我笑了一下。”
“好幸福啊,好幸福啊,就算马上死掉也无所谓了。”
四郎抬头一看,发现看上去高不可攀的殿下居然在一边走一边对那些属于他的,看不见的臣民们点头微笑。虽然平日里十分高冷,对于下属们也表现出浑不在意样子,但是,殿下其实一直是个很护短,很有责任感的王者。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对其他妖怪视而不见的小精魅们这样眷顾吧?
“是不是很可爱?”殿下专注的看着指尖停留的一个小小光点。他伫立在这条光的河流上,俊美的好像是造物的宠儿。
四郎忽然愣住了:饕餮他虽然名声很坏很坏,但其实真的是个温柔至极的妖怪啊。这么想着,四郎快跑两步和前面的殿下并肩而行。然后伸出手偷偷抓住殿下的袍服角。
银色的光点在一大一小两个妖怪身边飞舞,宛若一个易碎的梦境,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然而,凡人是看不见这幅场景的。他们只会看见一些碧粼粼的绿点从路边的森森白骨里飞出来,在巷子里凌乱的舞动着,时聚时散。如果这时候有人经过,说不定会被吓得狂奔起来,然后这些绿点变如同鬼魅一般,紧紧跟在此人身边。
“这是不祥的鬼火。”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会这么教导自己的后辈们。
下次你若是听到哪个大人再怎么讲,请一定要告诉他,这些并不是鬼火,只是一些寂寞而微小的幽灵而已。如果你害怕他们,请静悄悄走开就好。不要跑动也不要惊叫。因为,即便只是匆忙嫌恶的关注,也会让这些渺小的生灵受宠若惊,像抓住一块浮木一样,紧紧地跟随着你。
在这条银色的光路上走了不久,就到了靠近烟雨楼的地方。四郎忽然听到前面的路口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就像是在举办庙会一样热闹。
四郎和殿下对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我这回不会再被诅咒了吧?”四郎现在也回味过来,上次殿下说自己看到百鬼夜行会死掉的事情纯粹是吓他的。
殿下也微微笑起来:“你一个人还是有被诅咒的危险啊。不过跟着主人就什么都不必担心啦。”
走过刚才那条光路,两个人都觉得好像彼此更加靠近了一些。殿下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有只小狐狸会一直牵着自己的衣角,跌跌撞撞的努力和自己并肩而行。四郎也觉得殿下不再那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看上去接地气多了。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鬼怪,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说说笑笑的走在这些银白色的道路之上。走的妖怪多了,这些银白色的光点仿佛也流动起来,就好像真的河流一样。本来波澜不兴的路面也像真正的水面一样,被妖怪们踩踏出圈圈涟漪。
这些鬼怪似乎也分作三六九等,走在最前面的都是些俊男美女,各个身材高大,衣服和配饰都很很华美,除了脸上有些奇怪的纹饰之外,和人间贵族也没有什么分别。华阳也走在队伍前面,手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和旁边一个高大的光头有说有笑的样子。
若是只看前面这一群夜行的鬼怪,还真像是外出冶游的贵族呢。
接下来的那一群长的就更加符合四郎对于鬼怪的认知了。头上多了一个眼睛的男人,顶这个硕大的头颅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队伍里有个肚子鼓得很大,脚边还拖着一个血淋淋婴儿的产妇。半空中飞过来一个拖着一串肠子的巨大头颅。靠后的地方,有个满头银发,脖子上垂着一串骨头的老婆婆,她的背后牵着三只慢慢爬行的小鬼。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穿着人类的广袖长衫,但是却顶着一张狗脸或者牛头的妖怪。
再后面的那些便更加奇怪了,好像是人类用过的桌子凳子,锅碗瓢盆成了精跑出来的一样。有伸出长舌头的大钟,有流着眼泪的屏风,甚至还有一群破破烂烂的小茶碗小玉杯,长出四条小胳膊小腿,这些小家伙时常晕头转向的跑错方向,回过神来,就开始很努力的追赶已经行出很远的大部队。
虽然知道oss就在自己身边,没什么可怕的,可是四郎依旧忍不住屏住呼吸,拉着殿下的衣服角,瞪大眼睛看着一群群貌似狰狞的妖怪们赶集般,向着烟雨楼的方向行去。
烟雨楼靠近南边的虎丘山塘,是天下间最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此时虽然是宵禁,但是烟雨楼不知何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江城其他地方一片安静,唯有白日里已经破败下去,黑烟缭绕的洄水河市,虎丘山塘等处,到了夜里反而加倍的繁荣起来。
殿下似乎无意打扰这些妖怪,他收敛了浑身的威压,拉着四郎不紧不慢的走在一侧屋檐下,目光在第二批过去的妖怪中逡巡,似乎寻找着什么。
“就是它了。”殿下忽然在四郎耳边轻声说。
四郎随着殿下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白天来有味斋偷油的那个家伙。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形,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在匆匆赶路的鬼怪中显得格格不入。
等到夜行的队伍走到一户人家门外时,别的妖怪都专注得朝着灯火辉煌的目的地继续前行。唯独这个黑漆漆的人形停了下来,脱离了大部队,独自走到这户人家的屋檐下,嗖的一声变成一个小火球,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殿下带着四郎像一片羽毛般落在这户人家黑色的屋脊上,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四郎看到这只鬼怪以小火球的形态进入了大院后,就变回了人形,然后人形黑影抽动着鼻子,似乎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味道。只见它在院子里沿着墙根闻了一圈,便再次变作一个火球,飞入了一扇紧闭的窗户里。
殿下带着四郎飞到那间屋子上,揭开瓦片朝下看,就发现这个鬼怪伏在这户人家装油的坛子边,贪婪的舔舐着油坛子里的油。舔完之后,它拍拍肚子,似乎没有吃饱,又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的找油吃。最后连灯罩中残留的灯油都没有放过,统统舔舐干净后,才心满意足的恢复成火球的形态,飞出了窗外。
“这是什么怪物?”四郎惊讶的问道。
殿下没有答话,反而带着四郎飞到了半空中。
站得高看得远,四郎很轻易的就发现这个妖怪化作的火球不停出入各种人家,它也不害人性命,也不引发灾难,就是到处偷油吃而已。但凡它到了一户人家里,不吃干净这户人家的油就不会罢休。
看一阵子,四郎有些不耐烦了,就想叫殿下回去,别再理睬这个偷油的小妖怪。
话才刚到嘴边,四郎就看到那个不停偷油的妖怪变作火球飘到一户人家前,然后变回了人形,对着紧闭的大门啪嗒啪嗒掉眼泪。
那那栋房子四郎也认得,正是卖油昌家里的油作坊。然而,现在的油料作坊却与他上次看到的大不相同:不仅从屋顶冒出屡屡黑气,门外还徘徊着许多亡灵。
黑色的人形对着这间油料作坊哭了一阵,就忽然变成一个火球扑了进去,不一会,作坊里便冒出了滚滚黑烟,火势越来越大,终于吞没了整个作坊。然而,这火虽然起得猛烈又突然,却并没有波及到旁边的房屋。
大火里,四郎隐隐约约听到屋里有人发出惊呼声,一个男人尖着嗓子说:“哥哥,你是自己得病死的,为何却来纠缠我?”
男人的话音刚落,屋里的火势似乎猛然间小了一点。于是一个火人趁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满地打滚,正是早前来有味斋门口贩卖“一滴香”的商人。
眼看着这个自称是卖油昌弟弟的人在地上滚来滚去,身上的火渐渐熄灭下去。就在这时,一根烧红了的梁柱忽然像他砸了过来。瞬间将其砸得哀嚎一声,手脚挣动几下之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梁柱虽然落下的很突然,可是一切也都是有迹可循的。有阴阳眼的四郎就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徘徊在门外的亡灵一直对着商人龇牙咧嘴。在发现商人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之后,它们便一起扑进大火中,搬出一根巨大的梁柱朝着这个商人掷了过来。
商人死了以后,油料作坊又烧了一阵子,才轰然坍塌。从黑色的废墟里飞出来一个红色的火球,它在这具尸体之上慢悠悠转了两圈,便朝着远处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四郎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火球就是卖油昌?”
殿下点点头,低声解释道:“卖油昌其实已经得病死了。他的弟弟从北边九死一生的逃回来,并且学会了炼制人脑油的方法。等他哥哥一死,他便接手这家作坊,然后就开始在江城里寻找死尸取脑炼油。也不知道这个黑心商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作不知,死人的人脑不仅恶心,还有可能传播一种瘟疫。他死于这些被他分尸的亡灵手中,也是罪有应得了。
卖油昌十分喜爱自己的工作,做生意也很厚道。他死了之后,看到弟弟不仅糟蹋了自己毕生的心血,居然还昧着良心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于是卖油郎偷偷跟在弟弟身后,看他去哪一家卖油,卖油昌就偷偷去人家里,把那家人的油都偷吃干净,以免这些人吃到人脑油,感染了瘟疫。
这种死人脑子练出来的油吃多了,卖油昌这个普通亡灵就渐渐转化为厉鬼,并且获取了控火的力量。当然,他控火力量的大小跟他吃进去的油有关系。油吃得多,控火的能力就越强。”
听到这里,四郎已经完全理清了这件事的脉络:“所以,卖油郎变成的鬼怪这几日到处偷油吃,甚至偷到了有味斋,就是为了积攒力量把这间害人的作坊烧掉?”
殿下点点头。带着四郎飞回了客来客往的有味斋。
回到有味斋,四郎就听一些夜晚来有味斋喝酒吃茶的客人们在高谈阔论,语焉不详的说着豫州的惨事又要重演。
四郎尖着耳朵听了一阵,才明白过来他们的意思:
豫州前年遭遇了大饥荒,偏生还不知为何闹起了人瘟。
这人瘟最起先是从书院里闹出来的,发病的书生初期会觉得手脚疼痛,头痛,走路也走不稳。后来连手脚都开始颤抖,压根不能走路。之后肌肉慢慢萎缩了,智力随之衰退。到最后,得了人瘟的患者会丧失所有记忆,根本不能说话,也不能活动,大小便失禁,连饭都吃不进去,直至死亡,死的时候伴随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