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人听到小病这么说,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隐形的手紧紧捏着,容不得一丝松开。她想要开口问,这个孩子是不是恨着自己的母亲,恨母亲从小就把他抛弃,恨母亲连一分母爱都不给他,可是,想要开口的她却觉得喉头卡着什么,难以启齿。
最后,她艰难的启唇,问道:“那你恨你的母亲么?”
这么一问完,引得她流下两行清泪。
小病停下了脚步,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没有转过身去看那贵妇人,只是冷冷的目视前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道:
“我怨她,但我不恨她。”
说到这里,小病想起了绯。其实,自己曾经是那么的怨恨自己的母亲,可是绯对自己说,他不可以恨她,因为,母亲给了他生命,才得以让他来这世上走一遭,看尽风景。
当然,他倒不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风景,他唯一想要感激的是,母亲给了他生命,让他能够遇到绯。
听到小病这么回答,贵妇人呆立在原地,提着的手提包早就落在了雪地上。起风了,一阵大风,她多么希望老天能给她一个机会,让这场大风将那顶遮住她容颜的帽子意外吹走,好让她和小病意外的相认。可是,老天始终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风已经吹完了,那顶帽子已经乖乖的带在她的头上,没有被吹走。
她想,罢了,这大概是神仙对她当年狠心弃子的惩罚,这责罚,她也甘愿承受。
“我希望,她在没有我的生活里,如愿以偿,永远幸福。”
天放晴了,小病也笑了。
然而贵妇人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的撕心裂肺,跑到小病的面前,大力的摘下自己的帽子,紧紧的抓着小病的臂膀,叫道: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小病默然看着眼前这个妆已经哭花了的女人,想要同那电视剧里演的桥段一样,抱着她叫她妈妈,或者指责她为何迟迟不来。
可最后,他没有拥抱,也没有责骂,一脸平静的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面纸,看着那张年近四十的脸,擦着他母亲脸上的泪,道:“别哭。”
随后,他将另一张纸巾递给了他母亲,指着福利院门口那辆卡宴,道:“回去吧。”
“小病,对不起,拜托你,原谅我!”
母亲在外是商界大亨的妻子,是众人敬仰的贵太太,可她在小病面前,卸下了一切高贵的附庸,还有点狼狈。见母亲如此,小病默然以对。
“小病,妈妈想抱抱你,好吗?”母亲恳求,甚至哀求道。
小病长长的叹了口气,伸开了双手,迎接那个迟到了九年的拥抱。本来,这个拥抱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如今,他没有开心也没有难过,心如止水。
坐在云端上的绯看着被母亲搂紧的小病,皱着眉头,低语道:“傻瓜。”
随后,他扬了扬广袖,打了个响指,身旁那个沙漏里的沙子的下落速度变得缓慢起来。微风划过大地的速度变慢了,落叶亦是缓慢的落入尘土,甚至连今日路口的红灯也让人觉得分外漫长。
整个世界的时间,都被爱做恶作剧的时间之神调慢了。
绯单手撑着脑袋,欣然一笑,只道:“再怎么说,幸福的时刻也该长久一些。”
拥抱过后,小病扶着那脚步有些踉跄的母亲,语气平淡如水,甚至还有些凉意,又道:
“回去吧。”
一步又一步,小病扶着她走到了门口,唤来了保镖,让其送她上车,自己则立在曾经一度等待母亲的地方,透过车窗,看着母亲。
九年前,是她亲自送自己来了福利院,九年后,是他一步一步扶她上车,让她离开福利院。
母亲摇开了车窗,咽着泪,凝视着小病,而小病淡然一笑,跟她挥别。母亲见小病如此,只能无奈的摇着头,命司机开车,离开了福利院。黑色的卡宴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小病的视野里。
也不知什么时候,小病的跟前多了一个抱球的孩子,那孩子指着那辆驶去的豪车,问着小病,道:
“小病哥哥,你认识那个人吗?”
小病牵着那孩子软软的手,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从开始到最后。”
03.
医院内,穿着白裋褐,长发束起的绯立在玻璃窗前,看着消瘦的小病虚弱的躺,不,陷在病床里,挂着点滴。绯很清楚,此时已经安心入睡的小病经历到底过什么。
一个小时前,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小病和绯坐在医院冰冷的长凳上,闻着弥漫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候诊。
来来往往的病患和家属都会注意绯的穿着,但基本上都以古风cosplay自行脑补了。
看到那些病患和家属,小病就咯咯咯的笑了,而绯只是无奈的扶额,认认真真的看着小病的病历卡。小病的病历卡几乎已经被涂满,每一年他都要来这家医院见他的主治医生,然后做相应的一些治疗。
本来败血症就不是什么绝症,只要配着抗生素将血液中的细菌去除就可以,可是,在小病血液中作怪的细菌实在稀奇和难治,治了这么多年,小病的病虽然没有恶化,但也看不到什么好转,身子就像一个药罐子,不停填补各种药物来维持生命。
小病还是像九岁时的自己,缩在绯的身边,略略撒娇,像一只想要讨主人喜欢的小猫。小病想,其实他之前一直很坚强,一个人去承担很多东西,直到这么一个男人出现,他跟自己说疼痛不需要忍耐,他允许自己靠在他的肩上流泪,允许自己把眼泪鼻涕擦在他最喜欢的绫罗绸缎上,允许自己抱着他安睡,允许自己向他撒娇,依赖他,甚至耍小性子。
这些年,小病一直有个美梦,那是个和绯永远在一起的美梦,一个无关性别,无关身份,无关过去将来的美梦。想到这里,小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着头顶上几只围绕着日光灯盘旋的飞蛾,脑中响起那个词,飞蛾扑火。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那明明就是自己。
顿时,他突然想到了各种失去绯的可能,一种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的失落感在心中升腾,害得他迫切的抓紧了绯的手。
绯被小病这么一抓,身子一颤,然后看着身旁一脸惨白的小病,便如往常一样,拍了拍小病那头蓬松的发,问道:
“怎么了?”
小病抬起头,看着眼前那个不染一丝红尘的神仙绯,道:“绯,我觉得我很幸运。”
“恩?”绯温柔的抚了抚小病的额头,再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说着:
“没发烧啊。”
小病噗嗤一笑,心想自己也不知道该拿这个神仙怎么办了,便解释道:
“真好,我能勉勉强强活到十七岁,绯又怜悯我,把我当成孩子,照顾了整整八年。”
听到“孩子”这两字字眼,绯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心想小病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正想解释的时候,医生已经唤小病进手术室了。
绯看着此时的小病,又想起以前身高只及自己腰边的小病,喃喃道:
“我怎会不知,你一直都在长大。”
晚上,打完点滴的小病吃完晚饭想要出去散步,可见绯已经不在,便在身上套了件毛衣,一个人慢慢吞吞的往河边走去。黄昏的河边,橘红色的落日映在水面上,旁边有几个嬉闹的孩子拾着鹅卵石玩打水漂的游戏,而小病则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享受着一天最后的阳光。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顽皮的太阳早就跳进水里,而月亮和星星挂上了天空。
本来在超市给小病买零食的绯看到有卖仙女棒,想起以前小病一只哭着闹着要玩这个,便买了一大把。临走前,超市大婶看他长的英俊,还送了他一小把,让作为神仙的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小病打了个哈欠,起身,驼着背坐在河堤上,撇过头,看见一身白衣的绯左手拎着一大袋的仙女棒,右手提着水桶往自己这边走来。
“绯,你去了哪儿?”
小时候,小病会奶声奶气的叫绯神仙哥哥,如今就称呼他为绯。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绯不记得了,大概只有小病才清楚。
“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想玩这个。”绯将口袋里的仙女棒拿了出来,分了一半给小病。
小病高兴的笑了,兴奋的像个小孩子,想要去拿袋子里的打火机,而绯制止了他,叮嘱道:
“那会烫伤手。”
言毕,一个小火团便出现在他手里的仙女棒上,随后,他手里的仙女棒便燃了起来,像一朵火焰的曼珠沙华。小病伸出了手,将自己的仙女棒凑在了绯的仙女棒上,直至自己的仙女棒也燃了起来。
“绯,谢谢你,扶持了我这么多年。”握着仙女棒挥舞的小病转身,对着身后的绯说。
在耀眼火花的照耀下,绯那张面若冠玉,眉清目秀的脸让小病的心跳都停止了。小病脸上的红晕被夜色掩了去,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根仙女棒燃尽,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绯将燃尽的仙女棒放进水桶里,然后将剩下的仙女棒点燃,问道:
“身上还难受么?”
绯记得,每每换血过后,小病都会说换一次血,根本就是死过一次。
“还好。”
小病坐在绯的身边,玩着手里的仙女棒。看着一根有一根的烟花燃尽,小病突然觉得有些悲伤,愁眉苦脸道:
“绯,我是不是也会和这短暂的烟花一样,绽放,燃尽,最后冷却?”
闻言,绯想起了医生在病历卡上写的东西,便深吸了一口气,安慰道:
“小病,不会的。”
小病见绯不再说话,他喃喃道:“绯,我什么都知道。”顿了顿,便苦笑道:
“可是,我还不想死,还想在这世上继续活着,还想和你多说说话,还想再多想想你的事,还有你和我的事。”
说完,两人四目而视,而手里的仙女棒早已燃尽,生出袅袅青烟。绯揉乱了小病的头发,像抱他小时候那样,把他搂进怀里,低语道:
“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孩子。”
第四章:元气少年缘结神(四)
01.
夏日的午后,伴随着吱吱的蝉鸣,穿着运动背心,大裤衩的小病和绯坐在家里,开着二十度的空调,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研究小病的暑假作业。
八月了,高二学生小病的假期余额已经不足一个月,可暑假作业却一直放在书包里,根本没有拿出来过。
在绯面前,小病不好意思的打开了那个内部乱七八糟的斜挎包,掏出了基本要烂掉的作业本,依次摆在书桌上,双手抱胸,虎视眈眈的看着那几本练习册。过了半分钟,小病便唉声叹气起来,干脆倒进绯的怀里,揪着他的衣襟,撒娇道:
“绯,要不然,你就施个魔法,把时间调前,让我再过一次暑假。”
闻言,绯将手里的折扇合起来,戳了戳小病脸上的婴儿肥,教育道:“不可以。”
小病撇了撇嘴,又瞥了茶几上的那几本厚厚的练习册一眼,叹气道:
“这些东西做到开学都做不完的,而且还有社会实践。”
说着,小病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张表格,说着:“你看!”
绯莞尔一笑,凑到小病的身边,翻了翻桌上的几本练习册,便笑道:
“我帮你做就是了。”
见绯乐意帮自己做作业,小病乐得跟心里开了花似得,立刻分配工作给绯。小病将自己最头疼的物理,化学以及数学递给绯,绯接过后,翻了翻,摊开双手,无奈的表示自己是个理科渣渣。小病汗颜,想起绯是天上的神仙,便把语文,历史这种科目丢给了绯,绯也欣然接受。
圆珠笔划过白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冷风送来一阵清凉,书桌上西瓜也被掏去了一半,银制汤匙静静的躺在西瓜碗里,小病皱着眉头,思考着如何解那道排列组合的题,而绯一脸淡然,奋笔疾书。等小病刚刚做完两章数学题时,绯已经把语文和历史两本练习册刷完了。
刷完语文的时候,绯还特地指出了一个印刷错误,指着那个错别字,对着小病说:
“这个字印错了,你要注意。”
小病汗涔涔的点了点头,心想要是绯是个现代人,那脸上再架上一副眼镜,那就是一副凶悍老师的架势了。小病翻着绯做的那两本练习册,字迹工整,答案比标准答案答的都好,再看了看自己的自己的字迹,无奈的扶额。
绯见小病皱着眉头,凑的更近了,看着小病写在纸上的解答过程,道:
“你这样解是解不出来的。”
说着,他的手环过小病的肩,执起小病放在书桌上的圆珠笔,认真的指导着:
“先把这个抛物线函数的方程求出来,然后再假设a为零的可能以及a不为零的可能,最后应该会有三个答案。”
被环着的小病觉得整个人似乎都被绯搂在怀里,羞的根本不敢多喘一口气,而绯和他说的解题方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绯靠的很近,小病可以清晰的听见他的缓慢平静的呼吸声,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清香似冬日里傲立枝头的寒梅。绯见小病傻愣愣的看着自己,便清咳了三声,提醒小病集中注意力,然后再耐心的给小病讲了一遍解题步骤。
时间一点一点的在过,被数学题虐爆了的小病早就瞌睡的不行,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绯见他睡着了,也不愿意叫醒他,见他睡的姿势不舒服,便将他小心翼翼的横抱起来,好像手里抱着的就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然后摆放在床榻上,细心的为他盖上空调被,生怕他着凉。他坐回了书桌,翻开小病的练习册,仔细检查着他前面做过的题目,然后将错题纠出,工整的写下解题思路。待他刷完数学练习册后,又翻开了别的练习册,继续在灯下奋笔疾书,为小病同学做着本该属于他的暑假作业。
做到英语的时候,学霸绯的头也大了,轻声哀怨道:“到底是谁发明了暑假作业这种东西?”
埋怨完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刷着小病的练习册,而小病早就和周公见面去了。绯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小病,淡然一笑,想着第一次和小病见面时的场景。
本来,他可以好好的在天庭当值,不顾这些凡尘俗事,可是,对于小病的事,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便自说自话的下凡,呆在他的身边,照顾着他的一切。一开始,他把小病当成一只没人要没人疼的小野猫,可在照顾他的这些年里,绯自己也找到了乐趣。
他喜欢看到小病开心满意的笑,喜欢小病可以和别的孩子一样,全力奔跑,像一个欢快跳跃的音符,喜欢病怏怏的小病依赖着自己,跟自己撒娇。
想着,绯一惊,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自己大抵是喜欢上小病了。
想到这里,绯合上了那本已经刷完的英语练习册,将圆珠笔整齐的摆回铅笔盒里,自己径直走到床边,翻上了床,看着躺在枕边的小病。绯也算是看着小病长大的,看着他身形变大,眉眼长开,看着他从一个不成熟的男孩变成一个成熟的少年。
掐指一算,明年小病就要成年了,绯想,待小病成年过后,自己也可以离开了。一来,男人喜欢男人这样的事情,他想,小病大概是接受不了的。二来,小病也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自己不能再拖着他。
想着,绯突然觉得这些想法很悲伤,他轻轻的抚着小病的眉梢,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下午的时候,从梦中惊醒的小病睁开双眼,映入他眼的是绯宽厚的背脊。小病擦去了脸上的冷汗,用粗糙的手搓了搓脸,看了一会旁边的绯。随后,他悄悄起来,走到和绯面对着的那一面,悄悄躺进绯的怀里,枕着他的臂弯,看着绯的睡脸,他便心醉了。小病伸出指尖,划过绯的眉宇,勾勒他高挺的鼻子,描摹那张红润的樱桃小嘴,含情脉脉的看着那个男人。
执起一缕长发,细嗅发香,闭上眸子,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