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自己提出来的笨法子,所以鱼唇的小狐狸刚才真的很卖力,虽然身体被内功强化过,可是这一次,他的内力消耗实在太大。纵然要继续去当推土机,也得先恢复先前消耗的内力再说。因为自己坚持要再找找师兄,于是,小狐狸就很自觉地在自家师父的手掌里开始严肃地运功吐纳起来,打算一会儿再去继续撞树。
可能是因为被师父捧在手心里修炼的感觉太诡异,这一次四郎很快就吐纳完毕,然后,他感觉海水在丹田里如涨潮般缓缓升起,小肚子里也有种温暖满足的感觉。
四郎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他没有发现,在自己横冲直撞将内力耗尽之后,新产生的真元比往日更加精纯了。原型的皮毛变得漂亮不少,就连体态也……也更肥壮了些。
刚恢复了一点,小狐狸就急急忙忙从陆爹身上跳了下去,钻入一丛深草不见了踪影。
“大人,是否需要我们暗中保护小公子?”
“不必。小东西厉害着呢,自尊心又强。幼年的时候,被大妖怪咬得满身是伤,其他妖怪前眼泪都不流一滴,非要找个鸟兽绝迹的地方,才肯哇哇大哭。你们暗中保护他,被他知道了,可要跟我发脾气的。”
说是这么说,陆爹哪里放心小狐狸这样乱跑?少不得要自己放出五感来暗中紧紧跟着。
看儿子蹦跶着跳过灌木丛,于是树丛消失了!欢快地钻过土洞,土层移了位!好奇地在树下的蘑菇上面嗅一嗅,蘑菇连土一起被刨开!傻乎乎地围着大树转一转,大树轰然而倒!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小狐狸最后跳到一颗风倒木上,回过头来得意的露出了小白牙。
看着看着,陆天机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小狐狸的影子和百年前青崖山上那只可怜巴巴的小奶狐重合在了一起。儿子终于长成和他娘亲一样强大又漂亮的天狐了啊。
陆天机还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偷偷去青崖山看儿子的光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当时心爱的妻子方死,道门和妖族也因此闹得很僵,陆天机本打算去青崖山认领儿子,可是却忽然间在梦中被天道点化,得授神谕。醒来之后,便醍醐灌顶般记起了自己和儿子的真正来历,也第一次看清楚自己前面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崎岖。
于是,本打算去接儿子在身边抚养的陆爹犹豫了。这条道路注定危险而孤寂,儿子这么小,连媳妇都没讨,他的未来应该有无限可能,而不是跟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
思来想去好几天,陆天机终于决定孤身潜入妖族的领地,看一眼儿子就走。不过,若是陆爹知道儿子还没成年就被某只大怪兽圈养,再没有什么无限的可能,一定会坚决的抢了儿子就走的。
那一天,趁着饕餮不在,陆天机悄悄来到青崖山。
在小崽子们常出没的地方等了不久,就看到一群毛团的互相扑咬着从林间的空地上跑过去,自己儿子落在最后。
小小一只巴掌大的狐狸,在一群幼崽里面十分显眼,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在大家一起练习捕捉山鸡兔子的时候,儿子的不合群更加明显起来。
——自己的狐狸儿子大概并没能继承爹娘的优良血统,似乎……似乎不太灵光的样子。不协调的四肢让它和小伙伴在一起总是显得特别笨拙。不论抓什么,都常常落空,有时候还会左腿绊右腿将自己绊倒。
每次小狐狸吧唧一声摔倒,陆天机的心就跟着狠狠一拧。有一种失望和心疼交织的感觉。好在小狐狸一点都不娇气,每次摔倒后都飞快地爬起来,欢叫着再次冲进明显很排斥它的毛团堆里。
孩子,你怎么不哭呢?你要是哭了,爸爸就能下定决心带你走啊……
接着,小狐狸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追到了一只兔子,可是立刻就有一个比他大两倍的小老虎和他挣抢起来。那小畜生真是凶啊,他咬住自己儿子的大腿,将他摔到一旁,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只死兔子身上。
儿子嫩嫩的小短腿可能被咬断了,留了好多好多的血,他憋了瘪嘴,最后还是没哭,只是拖着断腿慢慢爬起来,躲开那只凶恶的小畜生,爬到一边的草丛里找了几个野果子啃。都伤成那样还不忘填饱肚子……
陆天机为人有侠气,行事光风霁月,平素谁得罪了他,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一贯很愿意去体谅别人的。旁人说他骂他,他也听过就忘,从不去记恨,更别说与这样小的幼崽们过不去了。
可是,那一天,看着花皮小畜生欺负自己儿子的时候,陆天机的心里竟蓦然生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怒火和仇恨,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只老虎崽子剁成肉泥……
陆天机总算克制住杀心,只是对欺负儿子的坏小子小施惩戒。然后他就提着烤得香喷喷的肉脯,在一个杂草丛生的树洞里找到了儿子。
小狐狸的腿已经被他自己用些不知名的草药糊住了,此时正在他那个伪装成树丛的小猪窝里沉睡。陆天机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小狐狸的呼气声,心里紧缩成一团,生怕下一秒钟那浅浅的呼吸就会消失。
就那样茫然无措了片刻,陆天机才忽然惊醒过来,用体内的混沌真元轻轻荡涤小狐狸那条受伤的小嫩腿,然后把肉脯轻轻放在了山洞里,转身离去——不再打那小畜生一顿,隐性儿控的怒火实在难平!
第二日,陆爹依旧隐身在小狐狸身边保护他。却发现自己再一次看走眼了,儿子根本不是什么小白兔。这小东西焉儿坏,伤才养好,就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留下的肉脯做出一个陷阱,将那日抢他兔子的小老虎吊起来打了一顿!
真不愧是我儿子。那一刻,陆天机心中涌起的自豪感,真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从那以后,陆天机偷看儿子上了瘾,没事便往青崖山上跑。青崖山极大,只要远离饕餮所在的区域,几乎没有妖怪能够发现他。因此,每次只要饕餮不在小狐狸身边就多了一位看不见的保护神。
这也是四郎小时候条件辣么艰苦,几次濒临绝境,居然每每逢凶化吉的缘故了——只要小狐狸有受伤,陆爹都会偷偷去帮他疗伤。
可是后来……
小狐狸跑了一圈,软着腿晃晃悠悠地回来,吧唧一声倒在师父脚下一动不动得装死。这动静打断了陆爹的回忆,他蹲下身,小狐狸就跳进他怀里,摊开白肚皮不肯动弹了。
“玄微师兄身边一定有叛徒!约定好的符号到处都是,我实在开不动路了……”小狐狸摸摸肚皮,大咧咧的要东西吃:“师父,我好饿!”
陆天机含笑看着他,估摸他的确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内力,便笑着拿出了一粒冰晶般的东西,投喂进四郎嘴里。
“累了吧。那就吃点东西。”
那东西一入腹就变成一股暖流充斥着四肢百骸。好像回到母腹中一样舒适。
半晌,四郎满足的用爪子拍拍暖呼呼的肚子,感慨道:“还是师父给的丹药最好吃。”
陆爹用食指轻轻揉着小狐狸的白肚子,笑道:“师父对你好吧?好了,你师兄吉人自有天相,跟师父一起回去吧。”陆爹这次来的目的,根本不是寻找崔玄微,而是为了借机耗尽四郎的真元,骗它吃下另外一半狐珠。
听了师父的话,小狐狸纵然有心继续寻找师兄,可他此时软手软脚的,到底力不从心了,只好被陆天机抱着,一行人打道回府。
回来的路上,雾散开了些,有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陆天机和他怀里的小狐狸身上,原本横冲直撞的风也柔和起来,温柔的撩起陆天机的长发,如黛青色的远山。长发中偶尔夹杂着一两根狐狸毛。
阳光这样暖,风也温柔的好似母亲的手,疯跑了一天的小狐狸躺在陆天机的怀中,静静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师父忽然成了他爹,还有一个长得像华阳姑姑的娘。
“爹。”四郎喃喃的说起了梦话。
陆天机的手抖了一下。强忍住涌上喉头的那股热流,沉默的抱着小狐狸继续在林间飞驰。
怀着心事的陆天机没有发现,他怀里的小狐狸眼角凝出一串清澈的泪珠,在飞速掠动过程中,很快就落在地上,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第180章:千里脯4
回到断桥镇之前,小狐狸已经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从陆爹怀里探出头一看,才察觉到外界已经是天色昏暝的黄昏时分。
一轮残阳挂在天边,染红了远处的青山,散落在山里的寺庙和村落都好似笼罩在一层血雾中。
“奇门八卦阵里的时间比外面慢一些吗?难道刚才的阵法也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小狐狸跳了下来,变成人类少年的模样。他想起了上次在幻境里的遭遇,不由得低头沉吟:“时间,究竟是什么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陆天机听到四郎的喃喃自语,长声念出这么几句话,然后就迎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行去。斜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最后,那青衫落拓的身影仿佛融进了那一片血红之中。
这天地只是万事万物的旅舍吗?想到即将搬家的妖族,胖狐狸叹一口气,顾不得继续伪装哲人,忙慌慌地加快了步伐。再不跑快点,在前头自顾自仙风道骨的陆渣爹又要不见人影了。
半点不体谅开完山后累成条狗的小儿子,真是铁血教育,差评!
残阳下,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于白桥镇的街巷里飞驰而过,在苍凉萧瑟的残垣断壁上投下一道道光影,从长变短,再从短变长。
呼啸而过的山风隐隐吹来几句对话。
“师父,师父,我们真的不管崔师兄了吗?”陆爹走得太快,刚刚得回狐珠的四郎不得不拼命运转丹田里的气息,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广袖飘飘的陆天机头也不回道:“不必担心。玄微没事的。我们回去后,也许他已经在有味斋里等待多时了。”
陆爹果然是个神棍,到了店里,虽然崔师兄还没到,但是却有一个穿着盔甲的高大男人在有味斋大门口的李树下徘徊。
如今已进十月,晚间半山腰起了层薄雾,那个男人又恰好站在门口的大红灯笼照不见的地方,因此,越发叫人看不清楚他的面目了。
四郎和陆天机一回来,他远远的瞧见,就急忙牵着马迎上前,抱拳向两人行礼问安:“胡公子,陆大师。”
“你是?”四郎仔细打量他。
这是一个相貌平凡的男人。五官端正,但是没有特色,叫人看一眼就会忘记。男人做普通军士打扮,却戴着一顶狼皮帽子,估计是常年跟随崔玄微征战四方的缘故,眼神冷淡又犀利。四郎看他盔甲上满是尘土和黑红的泥水,想来这一路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吧。看着像是某个刚经历激烈鏖战,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
男人虽然牵着一匹看上去很神骏的蒙古马,马身上却驮着不少东西,显然是被当做了运输的矮脚马来使。可这匹马半点怨言都没有,十分驯顺的跟在男人身后。
“我是崔帅身边的铁卫,北府军校尉崔铁蟾。奉主人之名,给胡公子您送些礼物过来。只是路上遇到一点事情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到。”那男人抱拳行礼后,便直起了身子,显得不卑不亢。
四郎急切地跨前一步,问他:“我和师父已经知道崔师兄被阵法困住,去发出信号的地方找过他,但是没找到。师兄现在人在哪里?”
“小人不知。”
或许做暗卫的口风都紧。虽然崔铁蟾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四郎问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由得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说:“那好吧。你先跟我进厨房把东西放下,今日若不嫌弃的话,便暂且在小店里落脚。”
说完后,四郎扭头往后看了看,见陆天机站在门槛处,目光注视着门外聚散开合的淼淼雾气,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晚间的山风将陆天机流云般的广袖吹得鼓了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凌风而去一般。
“师父!今晚你也先别走。”四郎赶忙过去将陆神棍拉回凡尘,絮絮叨叨地说:“这几日为了迎接崔师兄,我叫槐大很买了几只小羊羔回来,除开做烤全羊以外,剩些肉便新酿了些羊羔酒,正要请师父尝一尝味道是否正宗。”
爹娘都管生不管养,好容易见面的亲爹还不知哪里不对劲,非要装作路人。作为孤狐在青崖山吃尽苦头的小狐狸,长大后若是变成个苦大仇深的中二骚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不过,活了两世的悲剧就在于,当你想中二时,却发现已经老到折腾不动了。活得久,经的事多一点,得过且过、和稀泥的本事总会好上那么一些的。
愤怒,记恨,互相折磨,绞尽脑汁说很伤人的话……做这些也许真的会有快感,却也着实累心。因为如今小日子过得很舒心,四郎又惫懒,所以就十分大度的接受了看似有重重苦衷,就是打死也不说的陆爹。
因为渣爹不肯说破,四郎还准备体贴的陪他一起装糊涂下去。反正拿回了狐珠,陆爹也是修道之人,他们未来的日子,且长着呢。只要都活着,就算相隔千里,失落于天涯两处,总有再见的一天。
不过,因为分别很快就会来临,四郎便格外珍惜和亲爹在一起的有限光阴。变着法子想要不留痕迹的和亲爹多相处几天。他也想不出什么讨好人的法子,不过是拼命多做些吃食而已。
如今一听四郎留他,说有好酒喝,陆天机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了四郎的邀请。
那个面目普通的铁卫崔铁蟾也没有什么言语,应了一声,就径直去马背上拿包袱。
四郎扯着陆爹的袖子进门,回身看那铁卫一眼,发觉门口那株大李树下面好像有一滩明晃晃的东西。
奇怪,今晚没有下雨,怎么树下多了个小水洼?
等崔铁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四郎又细细看过去,发现他身上并没有往下滴水,只是手里拿的几个包裹湿透了。不知包里都装的是什么,一路走,便有淋漓的水迹滴答而下,在大堂的地板上形成一条条透明的小溪流。
这时,四郎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门外大李子树下,那匹高大的骏马消失不见了。
咦?难道今天灰鼠精特别勤快,已经把马牵到后面马厩去了吗?
几人朝着有味斋后院走去时,崔铁蟾觉察到四郎一直在打量他手里的包裹,便开口解释了一句:“路上遇到了敌人,所以马摔进了河里,这些东西都是我后头下去捞出来的。请胡公子恕罪。”虽然口中说恕罪,可是崔铁蟾脸上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看上去并不觉得自己有罪的模样。连跪下谢罪都省了。
莫非崔家的铁卫都这般狂傲不知礼物吗?陆天机不悦的皱起了眉。
四郎明显没意识到暗卫语气中淡淡的敌意——千里迢迢帮忙送东西掉河里了,正常人都会有些气恼吧?于是,他反而带点讨好地对崔铁蟾说:“如今路上不太平,辛苦你了。东西不重要,人最重要。你是崔师兄的铁卫,想必是极受重用的,可不能因为给我送礼物这样的小事而耗损了去。”
崔铁蟾诧异地看他一眼,似乎在评估四郎说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半晌,他方才淡淡道:“公子的吩咐,不论大小,我们这些做铁卫的,都该拼命去完成。若是做不成,变成鬼也要完成任务。”
四郎:=口= 崔玄微这个变态,都给自家暗卫灌输了些神马内容啊!简直堪比邪教首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四郎索性闭上嘴,将笑眯眯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的陆爹拉到他惯常爱坐的老位置去。然后领着沉默的铁卫去了后院厨房。
一进厨房,崔铁蟾手上提着的包裹就被槐大接了过去。
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槐大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到底又把话咽了下去。
四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说奇怪,其实有味斋更奇怪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