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仔细护住手里的面塑,连连点头。
旁边有个背着包袱的来白桥镇走亲戚的母亲抱着自家小儿坐在店里歇脚。那个小孩看到水生手里的压岁果,也哭着要。
“要要要,不就是糯米做的糖果子吗?家里做的你不吃,非要几个大钱花出去你才舒服。”骂归骂,母亲最终还是扣出一个铜板,买了最小的压岁果塞给儿子。
“花钱消灾。真是蠢货,不过几个铜板……”赵端低声嘀咕着,然后他就笑着对着那个村妇点点头,拉着水生走出有味斋。
“啧啧,真是大户人家里正经公子哥的教养。”那村妇目送着二人走出有味斋后,不住和儿子夸赵端。
四郎听了,笑着摇摇头回厨房去了。
后厨里弥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香甜味道,刚才做的那几笼压岁果已经全部蒸制完成。蒸出来的面塑并没有变形,反而更加莹润可爱,简直可以媲美牙雕玉刻。
连殿下看了,都不由得赞赏不已,还自己动手,用白江米面加椴树蜜捏了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狐狸,捧在手里把玩不止。这时候的殿下,就好像是得到新玩具的小男孩一样,居然叫四郎觉出几分可爱来。不过,四郎可不敢把这个新发现说出口。
看到殿下做出来的小狐狸,妖怪们都大受启发,纷纷围在灶台周围,要动手给自己做压岁果。
昨天是腊月二十五,白桥镇里有猪的人家杀了猪,没猪的也要买肉,因为猪肉是过年必备的食材。有味斋没有养猪,四郎就嘱咐槐大去山下的小镇里买一些新杀好的猪肉回来,还特意说要买四个猪蹄,好做罐儿蹄。
罐儿蹄做起来并不难,关键只在一个火候上。是把猪蹄,秋油,冰糖,肉桂,八角,葱段,姜片一起放入坛子内,加清水漫过坛子口。因为罐儿蹄要在火上烹制大半个白天,所以最好事先在坛子表面糊上一层耐火泥,以免坛子在制作过程中被烧裂。
槐大出门去了,四郎才记起,有味斋的冰窖里还冻着不少猪肉呀。都是上次进山围猎的时候,二哥特意去太和山脉深处猎回来做火腿的狪狪。
狪狪是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动物。其实就是被当地山民称为“两头乌”的一种野猪。这种野猪蹄小皮薄,瘦肉多肥肉少,而且肉质细嫩,腿心饱满的特点。用来做火腿再合适不过。
因为二哥和殿下都很喜欢吃四郎去年腌制的火腿,所以四郎特意做了很多挂在后院堆放粮食的仓屋梁柱上。正冬做的火腿要过伏才能食用,所以一般上年十一月至二月腌制的火腿,要到端午节前后才算晾好。
做完火腿之后,还剩了不少狪狪肉,一直冻在冰窖里。四郎今天忽然想起来,就下去取了一扇排骨出来。打算做一道烤猪大排给饕餮解解馋,以免这位日日都有意无意的将目光在晾制的火腿上打转。
其他妖怪都在一旁捏面塑,给自己做压岁果。就是一直和四郎不太对盘的青溪,居然也别别扭扭的过来,一脸严肃的背着人,不知道在偷偷雕刻什么东西。
天晓得这群老妖怪哪里还用什么压岁果,天下间大概是没几个鬼怪敢来骚扰他们的,他们不去做别人噩梦里的主角就谢天谢地了。
在这群开心的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妖怪里,唯独四郎显得特别大人,特别成熟,一点也不被这种幼稚的手工艺活动吸引的样子。
嗯,就是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上了一道浅粉色的面粉痕迹,很可恶的破坏着四郎本该高大成熟的形象。
而四郎对此一无所觉,依旧拧着眉毛,很专心的举起刀,咄咄咄地把排骨剁成三大片。然后逐片肉面刻上十字花纹,并且轻轻拍打。之后放入特制的烤盘内,在盘中淋入葱,姜,绍酒,大料,鸡汤,酱油等调料,再放入油炸过的土豆和胡萝卜。之后将烤盘放入焖炉中,旺火烤一炷香的时间后,就有鲜美的肉香传出来。
狐狸表哥脸上也抹了些五颜六色的淡彩糯米粉,他还自以为爷们地赤着手,嗤拉一声就把烤盘从滚烫的烤箱了取出来。华阳接过去,帮四郎将烤制好的排骨剁成五分宽条块状。
旁边一直在做面塑的山猪精闻着这个香味,大声的啜了一下鼻子,眼泪汪汪的看着那块被做的酥香扑鼻的烤猪排,陷入了艰难而复杂的思想斗争之中——吃,还是不吃,的确是个问题。
槐二实在坏心眼,还故意抓起一块烤排骨,在山猪精面前吃的咂咂有声。
最后还是四郎厚道,从烤盘里夹了一块土豆递给山猪精。狪狪肉固然名不虚传,连跟着一起烤制的土豆都染上了那种鲜美醇正的肉香,又带着糯糯的口感,倒比肉还好吃。
“好冷好冷!”槐大带着一身寒气,从山下买猪肉回来。砰的一声把四个猪蹄扔在水池子里,又从肩膀上卸下来半扇猪肉。
四郎刚忙给他倒了一杯烫得热乎乎的烧刀子。“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槐大往常在外面赶早市,都要接近中午才回来,今日却两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的确有些古怪。
“山下那爆竹声响得啊,震得我眼皮直跳。心里慌得很。”槐大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得灌酒压惊。
临近年关,人烟稀少的大山里也渐渐有了些节日的喜庆气氛。自腊月二十三开始,四郎就能听到山脚下的白桥镇连天的响着锣鼓声,据说这是除妖驱邪的仪式,要一直敲到正月半。
你别说,这声音虽然单调,对鬼怪却有种奇特的震慑力,似乎一声声仿佛敲到妖怪们的心里头去,连四郎都不敢放开五感听得太久,不然就有些晕头转向。
这几日,沉睡在山里的居民们常有被锣鼓声闹醒的,倒给有味斋里带来不少新客人。
“瞧你那点出息!”华阳在一旁嘲笑他。
青溪躲躲闪闪把自己捏的面人单独放进一个蒸笼,然后回过头,正色说道:“爆竹虽然有祛瘟逐邪的说法,但是历来也就能吓跑一些不入流的小鬼而已。按理说不至于吓到你这株千年老槐树啊。”
槐大一碗烧刀子下肚,才缓过气来,接着说:“你们是不知道。今年的爆竹是经过6阀里一个高人改良过的。可了不得!听说是把硝石装在竹筒里,点燃后就能发出比潮湿的竹节更大的声响和更浓烈的烟雾。我还听说,外面的大户人家也有用一种叫什么,什么‘编炮’的东西,那个威力更加惊人。啧啧,凡人真是越来越不得了。前几天,镇子里不是还闹哄哄的捉鬼吗?便是不靠着道士,单用这种改良过的爆竹,也能把一些只会吓人,没什么真本事的小精怪吓得卖地乱窜,束手就擒。”
四郎本来在火上燎猪毛,听到槐大这句话,不由得顿了顿。原来火药已经发明出来了吗?人类终究还是会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成为凡间界真正的主人吧。
人族有天道庇护,从蝼蚁般挣扎求存的境地中一步步走来,虽然个体实力还很弱小,但是随着种族记忆依托各种工具被传承下来,人类的整体力量的确一直在增加。
而且总会每隔百年便出现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引领人类完成一次工具上的革命。
也许现在还不明显,但是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将成为人间界的主宰,神只终将遭到背弃,被赶下神坛,鬼怪也失去了人类的敬畏,被驱逐到现代文明到达不了的地方。
唯一得到崇拜的只有至高无上的天道,或者,你可以叫祂绝对精神或是自然规律。
然而,人类这个种族在被女娲创造之初,体内就流淌着背叛和争斗的血液。所以,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背叛和妥协将与人类的历史同在。
由此可见,饕餮选择的道路的确是对妖族最明智的道路……
不管外界将会怎么天翻地覆,还是该先吃完饭再说吧。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四郎便低下头,依旧专注的燎他的猪毛。
青溪听完槐大的话,冷笑了一声:“雕虫小技!凡人不去通过修炼,强化本身的能力,却越来越依赖于外物。真是弱小而卑劣的种族!凭什么窃居凡间界?”
槐大认同的点点头,抓起一块排骨,边啃边说:“青溪娘娘说的没错。不过,有了这种雕虫小技,连食物都比早年美味了许多啊。”
看青溪拧着眉头好像要骂他,槐大赶忙转移话题:“改良过的爆竹虽然吓人,但也不是我今日提前回来的唯一理由。你们总在山上,大概不知道呀,这几日山下来了许多天一道的人,嚷嚷着要临济宗给个说法。今日两方差点没打起来,所以我才赶紧买了东西跑回来。主人,我猜测着,约莫是和你们在连云寨里遇见的事情有关吧。”
殿下点点头:“你做得对,佛道二派的争斗即将开始,我们妖族都不许搀和在其中。”说着,殿下转头对青溪和华阳下了命令:“这回来的族长我都一一告诫过了,你们也要约束好各自的部下。若有谁敢吃里扒外,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就别怪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厨房里的妖怪都齐齐翻身跪在地上,极恭敬的低着头听殿下的指示。
四郎本来也要随大流跪一跪的,结果被殿下抬手阻止了。于是四郎也就顺水推舟的站起来,背对着众妖怪,假装淡定的切着葱花。
“人间每内乱一次,临济宗和天一道的势力便扩张一次,到如今,已经有凌驾于世俗权力之上的趋势。凡人中不乏有识之士,再加上天道的推波助澜……”
说道这里,殿下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这一切,说不得就是他的那位好岳父以自身做棋子,在下的一盘大棋而已。当然,苏道长会知道连云寨惨案有临济宗的弟子参与其中,也是殿下故意泄露给他知道的。这一回,换成妖族做那个窥得天机,顺势而为,渔翁得利的一方了。
“怪不得那天我们回来后,苏道长就独自下山去了。原来是纠结同门去找和尚的麻烦了。”四郎取来一瓣蒜,重重拍开,恍然大悟地说道。
妖族正在有味斋的厨房里共商大事的时候,大堂外忽然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老板,打两斤酒。”
第123章:压岁果2
四郎把做罐儿蹄的调料先放在一旁,洗干净手出门去。
有味斋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客人,戴着大皮帽,大口罩,穿着一件毛大衣,乍一看和凡人没区别。
“进来吧。”
听到这句话,高大的客人才踏进店门。然后他取下大口罩,把身上的毛大衣脱下来堆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又重复了一次:“打两斤酒。”
哦,是那头用蜂蜜来换糕点的大黑熊。今天它有点没精打采的,连肩膀都垮了下来,看上去像山下镇子上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
“要什么酒呢?”四郎问道。
似乎颇为苦恼的想了半天,黑熊才慢吞吞地说:“要虽然很便宜,但是最容易喝醉的那种酒。”
“哦,那就是烧刀子了。”四郎很肯定地说。因为他知道山里的客人其实对酒啊,糕点啊这些了解的并不太多,如果给他们很多选择,他们一定会苦恼到掉毛的。
“对对对,就是烧刀子。”大黑熊终于振奋起来,大声附和道。
四郎转身给他打了两斤烧刀子,又叮嘱他最好回家烫一烫再喝。
看四郎问都不问一声就给打酒,大黑熊好像有点泄气,没话找话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酒?”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山里的客人很多都古里古怪的,所以四郎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您说笑了,客人来照顾生意,店家可不好东问西问。不过,说起买酒的原因,其实就是那些了吧。酒又被称作忘忧物,可以让人一时忘记忧愁。喝酒的人,大概是有什么伤心事想忘记吧?”
“没错,就是这样!”大熊拍开罐子口,仰着脖子,像喝蜂蜜一样,灌了一口烧刀子进去。
四郎看得皱起了眉头,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担忧,听说黑熊还有一个小儿子,它要是开始酗起酒来,对小熊的健康成长可没有好处啊。
大黑熊独自坐在靠近柜台的桌子旁边喝闷酒,喝了一阵就开始发酒疯,嗷嗷叫着抱着酒瓶子,戴上自己的帽子,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去了。
“不是谁都能像我们水獭这样体面的。”一个穿着小贩的衣服,推着辆独轮车的男人走进店里,看到胡子拉碴的大黑熊,不赞同的皱起了眉头。男人别的地方都很正常,但是却有一条毛茸茸的的大尾巴。
这是一只水獭,他住在山里的小河边,是个捕鱼的好手,即使是结冰的河面,水獭也可以打出一个冰窟窿,钻进去捕鱼。冬天里,他就会藏起自己的尾巴,推着独轮车到山下来卖鱼虾。有味斋最近也常常照顾他的生意。
酗酒的大黑熊虽然有点奇怪,可是也的确没有谁规定妖怪都要像殿下一样出类拔萃。这么一想,四郎就不再纠结。兀自低头摆弄着面前的压岁果,把山民订购的压岁果用个油纸包妥当。
因为会做生意,所以水獭就有些自视甚高,很是看不起黑熊这样游手好闲的妖怪。
等黑熊跑得看不见人影了,水獭才压低声音,对四郎说,黑熊自从去年没了老婆之后,脑子好像就不太正常了。
去年黑熊的老婆又怀了一头小熊崽,把黑熊乐坏了。可是女妖怪在生产时能力最弱,加上那天恰好遇到有人冬猎,黑熊的老婆一个没熬过,便是一尸两命。去年是个百年难遇的寒冬,当时有味斋还没有搬过来,林子里能吃的东西越老越少,当天黑熊不在家,就是带着大儿子出门找食物去了……
想不到二了吧唧的大黑熊也有这样的惨烈的往事。四郎听完水獭讲的故事,把几个压岁果以及好多桂花年糕包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纸方块递给他。水獭一家虽然是妖怪,但是因为常常在山下做生意,所以也和人类一样,
“胡说,我娘才没有死!今年春天她还来看过我!”一个带着奶气的声音忽然从大黑熊落下的皮大衣里冒了出来。
四郎转头一看。老天爷,那件鼓鼓囊囊的毛大衣蠕动着,就在自己跟前变成了一只小熊!小熊的耳朵是半圆形的,浑身的黑毛乱糟糟的,但是洗的很干净,蓬松的毛发间混杂着几根暖黄色的稻草。
大衣本来是黑熊精留下的酒资,难道是那头酗酒成性的老熊把自己儿子裹在皮大衣里忘记带回去了?真是粗心的父亲。
“一只小崽子。”水獭支持身份,就不肯跟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熊争论生死这件事。
虽然长得毛绒玩具似的,但是小熊可是山里很凶狠的怪兽:“看什么看,再看把你吃掉!唔,快点,我要油纸包的果子。”说着,他毫不客气的一下子就窜上了水獭放着压岁果的椅子上。
“喂,我能吃一个纸包的果子吗!”小熊大大咧咧地要求道。没等水獭回答,他已经毫不客气的抓起一个油纸包,打算往嘴里塞。
“真是没家教的小鬼,吃东西是要给钱的知道吗?”水獭有些不高兴的说。
“呸!大板牙!”小熊做了一个鬼脸。悻悻然把水獭买的压岁果放了下来。“我娘明年春天就回来了,她也会做好多好多蜜果子。我才不稀罕这里的破糖呢。”
四郎并不介意炸毛的小朋友,他走过去的时候,摸了一把小黑熊的乱毛:“这是黑熊家的孩子吧?”说着,四郎顺手递了一个压岁果过去。
小熊扒开油纸,没所谓的说:“是啊,不过我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啊,为什么?”四郎忍住笑意提醒他“你不要把压岁果吃掉啊,要除夕过后才能吃,不然那天晚上就可能被恶鬼偷走哦。”
小熊才不听呢,三两口就把手里的面果子啃掉了:“是椴树的花蜜做的。”他像个美食家一样,肯定的点点头,然后才继续对四郎说:“我才不怕恶鬼呢。三臊也好,鬼姥也好,都比我爹强!巴不得除夕的时候被恶鬼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