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闻言陡然一惊,急道:“怎么会?我走的时候,阿牛还在屋里睡觉啊。”
街坊婶娘面色一变,不再说话,只丢下一句叫荷香快回去看看,就急匆匆地走了。
猎户陪着荷香回家去。到了地头一看,王家的院门好端端得锁着,里面安安静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荷香哆嗦着手开门进去。
因为王岩生病卧床,猎户自然不好跟个妇道人家进门,只站在外面等着。一边等一边乱看,这时,他惊讶的发现王家门上那两尊门神的眼睛被人掏了去!
好像是小孩子顽皮恶作剧那样,两尊威武的门神没了眼睛,连他们胯下坐骑,身边的老虎眼睛都一并被人扣了去。与没了眼睛的门神互相对视了半晌,猎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荷香很艰难地提着个大背篓走了出来。背篓里装着要送去有味斋的山珍。
猎户往背篓里一看,这王岩家里也是奇怪,居然把猎物冻在一坨冰块里,冰上还有半道符。冰里的东西小小一坨,蜷着身子缩在那儿,也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里头是什么呀?这半道符又是怎么回事?”猎户有些纳闷地问,他常年在山中打猎,可没见过这样的猎物。
荷香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哪里知道?家里那口子一拿回来就是这样。总之是山里打来的好东西,听说吃了可以延年益寿,我是不敢乱动。那半道符是家里小儿淘气,不知道哪里捡来贴上去的。”说完就低着头闷不吭声。
不知道为什么,荷香并没有完全说实话。的确是她家里的小牛娃淘气捣蛋动了符篆,可并不是贴了半道符上去,而是把冰上本来的那道符撕了一半下来。
猎户并没有再多问,想着她一个女人家不容易,便点头答应下来,背着竹篓转身就走。
可是刚走到半道上,猎户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背上有一处很冷,开始只是核桃大的区域,渐渐扩展到盘子那么大。那凉意透彻心肺。
猎户平时走惯了山路,今日也并没有少穿一件衣服,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冷。因为不明缘由的发冷,猎户知道厉害,急忙摸出怀里的咸鱼干,猪肉干和一小瓶酒,边走边吃喝。
这也是老猎人的经验了,走在雪地里,冷的时候就吃点酒肉,边走边吃,很快就会暖和起来。
就这样一边打哆嗦一边走,过了没多久,猎户忽然觉得自己背上有动静,然后,他感到自己的后颈处一阵阵的凉风拂过,好像是什么东西趴在自己背上对着衣领处吹气一样。说是冬天的寒风吧,可是他现在正走到一个山凹的背风处,四周根本没有风!
猎户回头一看,就看到自己……自己的肩膀上有张青灰色的人脸,那张脸好像被冻了很久的尸体一样。趴在肩膀上的脸看上去像个小孩子,他半张着嘴,对着猎户手里的酒肉做出垂涎的样子。呼出来的气息正好吹到猎户的脖颈处。
猎户大叫一声,扔了手里的酒肉狂奔起来,跑出去一段路,他满身大汗地回头一看,肩膀上的怪脸消失了,背上刺骨的寒意也消失了。然而,当他卸下竹筐检查的时候,却发现连筐里冰冻的猎物也无端消失了,只留下一坨完整的冰块。
猎户讲到这里,接过槐二递过来的热茶狠狠灌了一口,然后惊魂未定般喘了口气:“山里的怪事不少,我也不是大惊小怪之人。只是这一回实在是太吓人了。回头那一下,差点没把我吓死。”说着,他又抱怨荷香:“好心好意帮忙,她倒好,一声不吭就给我下了个套子。年节里叫我家沾上这样的晦气,真是最毒妇人心!”
四郎听完这件事,微微皱了皱眉头,好言安慰这个热心的猎户:“或许是屋里太热,冰块受不住这一冷一热,才碎掉的。大哥不必太过担忧,若是心中惊骇,你今日回家先生一堆火,放些爆竹响一阵,正巧明日就是年三十,你杀一只雄鸡,用鸡血在家门口大书一个‘吉’字,就能驱邪逐疫,百鬼不侵了。”
猎户虽然对四郎的话半信半疑,但还是道了谢,转身气冲冲的走了。他走出店门的那一刻,四郎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肩膀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小手印。
“等等。”四郎赶忙追出去。
“怎么了?”猎户回头很诧异的问。
四郎笑着拿出一个压岁果递了过去:“眼看着也没什么客人,今日的糖果子多做了一些,就送与猎户大哥压压惊吧。”说着,四郎状若不经意的拍了拍猎户的肩膀,说道:“刚才我忘了说,大哥回家之后,最好还是把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烧了吧。”
猎户本来很害怕,此时倒被一本正经的四郎逗笑了:“看不出胡老板小小年纪,还是个道门高手呢。不过,我可是个穷人,身上的棉服是过年时新做的,统共才这么一套,若是里里外外都烧了,今年冬天就只好冻死。”
四郎听完,想到二哥倒是有许多不穿的棉服,就说要给猎户拿一套。结果等他捧着衣物出来,门口的猎户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四郎没办法,只得很无奈地又把衣服放了回去。
有味斋再一次安静下来。
四郎过了午时那阵困意,也精神起来。他见下半晌左右无事,就站在柜台前,用一块白布把摆在那里的瓷杯一个个都仔细擦干净。在半明半晖的大堂里,那一根根修长的手指泛出玉色的光泽,比粗瓷杯子还要好看。
正在擦杯子,四郎忽然感到面前的光线被人挡住了,抬头一看,雅间里的锦衣人无声无息的站在了柜台边,直勾勾盯着他的手看。
四郎被他看的发毛,赶忙把杯子放下,站起身问道:“客人有何吩咐?”说话间,四郎已经心生警惕,偷偷把真气调动于双手间,暗自戒备。
锦衣人微微一笑:“小公子根骨清奇,气韵不凡,真的很像我一位知交故友。”
“皇甫公子客气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公子,叫我胡老板就好。”
锦衣人从善如流:“胡老板恐怕也是同道中人吧?那些废物看不出来,可是参同契和龙象伏魔大手印却瞒不过我。怎么?陆天机已经来找过你了?”提到这个名字是,锦衣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种似喜似悲的古怪神色。
四郎根本不认识什么陆天机,正要说话,外面的天空忽然升起一道明亮的闪光。
锦衣人一见,也顾不得和四郎说话,带着匆匆忙忙跑出来的两个道士出门,几步就消失在山道间。
冬天山中黑的早,过午不久,天就阴沉下来。店里早早点上了灯烛,可是依旧有许多黑色的影子躲在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店里的客人不少反多,白桥镇镇民早就三五成群结伴回家了,新来的客人们大多带着兜帽或者斗笠,围着厚厚毛皮,一声不吭地坐在阴影里。
雅间里只剩下赵大公子一个人,他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只是派小厮又出来要了好几次鱼虾,光是那道做工复杂的鱼咬羊,就要了五回。算起来,这位公子今日一个人吃了起码二十人份的食物了。但也没人敢管他,有个心腹小厮上去劝了几句,就被他罚去门口雪地上跪着,现在还没叫起呢。
四郎暗暗纳罕,连槐二也咂舌说:“这赵正能有多大的胃啊。也不怕撑死。”
趁着送菜的功夫,四郎进去雅间一趟。只见赵大公子挺着个大肚子,还在不停的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吃,一边哀嚎着大声咒骂。
四郎听他唾沫星子四溅地嘀咕着什么老不死的,小畜生一类的话。过一会儿又骂什么阴阳人,臭秃驴。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究竟在说谁。时不时还闭上眼睛,张口大笑,看起来诡异得很。
觉察到四郎在看他,赵大公子忽的一声抬起头,有些木愣愣地问:“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四郎被他唬了一跳,赶忙退出门外。
好容易等这位赵公子吃完饭,天已经擦黑了。四郎送他出门的时候,赵公子依旧在手里捧着几只没吃完的大虾,边走边剥。
一出有味斋,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压了一下,赵公子的背忽然驼了起来,凭空便矮了几寸。
他吃虾肉的样子也越发古怪,和常人不同,赵公子是用唇部去嘬虾肉,嘬到后就包进嘴里,双颊鼓动着一瘪一瘪的,吃相和他的身份教养并不符合,加上他又捧着个大肚子。
这般慢慢走远的样子,活像只怀孕的大母猴,看着着实有点怕人。
四郎和槐二站在有味斋门口,注视着这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口。
一股凉风卷着雪沫子扑向有味斋的大门,槐二忽然开口说:“梦见蛇盘兔,如果蛇和兔子都被自己杀死了,自然是极好的兆头。可是如果蛇把兔子绞死之后又钻进祖坟,嘿嘿……”他没把话说完,可是四郎已经明白了其中意思:这赵家,恐怕马上就要出事了。或者已经出事了也未尝可知。
二人说着话,事不关己地转身走进店门。过了许久,寒风依旧把赵公子呵斥下人的声音传到四郎耳朵里。
“父亲正在病中,把那什么稀奇古怪地编炮都给我扔了,回家也不许再放,噼噼剥剥吵得人心烦!”
第131章:鱼咬羊5
荷香送走猎户,心里松了一口气。
刚转身回房,就听见王阿牛哇哩哇啦在哭,一边哭一边模模糊糊喊着“哥哥、哥哥”。丈夫王岩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问她:“让你买的压岁果买了没?”
荷香来回折腾了半天,到现在还没顾得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家里桌子上只摆着两碗冰凉的冷稀饭,上面还有几只苍蝇绕着飞。也不知道天寒地冻的,这些苍蝇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王岩见妻子没回答自己的话,提高声音又说了句:“快把压岁果拿来,那是保命的东西!”
“腌臜东西,你怎么还不去死?”荷香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委屈,她咒骂着擀开苍蝇,气急败坏地把包了压岁果的油纸包摔到丈夫被子上,转身去厨房做饭。
今日腊月二十九,他们家历来是要在这一日团年的。这几日家中事多,荷香压根没有精力准备年节事宜,家里自然日日都是冷锅冷灶,没什么好饭菜。今日总算安稳下来,再怎么说也要团团圆圆过个年。
荷香炸了一叠小猫鱼,然后就用杀猪的毛大哥送来的两斤肥猪肉配上大葱、蒜苗、姜、萝卜剁成饺子馅。毛大哥和他们都是一个山村里出来的,平素对他们一家十分照料。
正在剁馅,听到儿子又在外面跑来跑去,卧房的门把他弄得吱嘎直响。荷香顿时心头火起,用更大的力气把菜板剁得梆梆直响,这声音大得盖过了儿子一阵阵乱跑的脚步声,盖过了邻居在墙那边不悦的咳嗽声,也盖过了丈夫在房间里喊冷的声音。
荷香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她一只手按着菜,一只手握着刀,麻利地剁着饺子馅。很快就剁了好大一盆馅料。刚伸手想要放盐,发现前几日才装满的盐罐子居然又空了!
一定是王阿牛这个败家子儿干的!荷香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扔下菜刀就往外走。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冬天半死不活的斜阳照的院子一片昏黄。
荷香皱了皱眉,她原以为是儿子在院中乱跑,进进出出带着门响,现在一看。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儿子生病前住的那间北屋房门不知为何吱呀一声关上,然后又吱呀一声打开。
走过去关上门,荷香回转身往自己卧房走,才走出几步,就听背后又传来吱呀一声。回头一看,老旧的木门再次无声无息的打开了。荷香走回去用劲关上门,还拿一个木棍支上,这一次她站在原地等着,果然,房门没有再被吹开。荷香长出一口气,转身回了主卧。
而在她的背后,厨房里依旧传出“咄咄咄”的切菜声,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调皮地握着那把菜刀,在继续帮她做事。
“荷香,我好冷啊。”才进屋,就听到丈夫呻吟着说。走过去一看,只见往常高大伟岸的丈夫缩在厚厚的棉被中,只露出一张青白的,好像死人一般的脸。枕头边还落着一层细细的面粉灰,一个压岁果已经摔到了床下,像冻硬了的冰块一样,摔得四分五裂。
荷香担心丈夫看到了又要叫自己花钱去买一个回来,就想要从旁边的油纸包里再拿一个放过去,然而,她拿起油纸包,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难道被儿子偷吃了?荷香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荷香忽然听到一阵小孩子的笑声:“嘻嘻嘻,荷香,那女人叫荷香……”转头一看,屋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丝毫异常。
荷香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难……难道那东西还在家里?她问过那天前来的道士了,道长说冰里冻得山珍其实就是一只山臊。听说这种怪物有着人的脸,但是仅有一只腿一只脚,高矮像个小孩子,所以又叫独脚鬼。
荷香小时候住在山里,听人讲过很多关于这种鬼怪的凶残故事,有人说山臊有迷惑人的本事,被它附身作祟的人就会得疟疾。有人说千万不能让山臊知道自己的真名,因为它们会站在你的背后,模仿亲人的声音偷偷呼唤你,若是答应一声,就会被它害死。还有人说,山臊吃多了人就会进化成一种叫木客的怪物,这种怪物更了不得,能够调遣老虎去伤害人,还能烧毁整整一个村落的房舍田园。只有极少数老猎人对荷香说,山臊不过喜欢小偷小摸而已,看见夜宿山林中的人们点燃起的篝火,便凑上去烤炙虾蟹。还会趁人不防备的时候,偷取人们的食盐去煮白水虾。
想起这些关于山臊的可怕传说,荷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俯下身摸了摸床榻,热乎乎的。可是丈夫却一直不停的喊冷。
莫非真是得了疟疾?
于是荷香弯下腰,趴在地上往炕里加炭,打算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炕眼里黑乎乎的,还发出一股牛粪的味道。荷香把手伸进炕中摸索着,摸索着……忽然,她停了下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炕眼里好像有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慌忙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她看到自己的右手虎口处有两个黑色的指印,抹了两下,指印宛然。
“压岁果呢?没……没有了?”王岩艰难地睁开眼睛,哆哆嗦嗦从枕头下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荷香:“再……再去买……买……”
“你疯了,这可是我们压箱底的家当啊。就是留着给你看病也比去有味斋送钱好。”
“再……再去……买,他……他们要……要爬过来了……”王岩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
荷香没听明白他在喉咙里咕噜什么,只看见丈夫的嘴巴一开一合,估计是命令自己去买果子。荷香舍不得花钱,再说压岁果她也会做了。刚才回家时,她就在厨房自己蒸了一笼,此时已经晾得刚刚好。虽然没有有味斋做的精巧好看,但也似模似样的。
顾不得看自己手上的指印,荷香风风火火地跑到厨房捡了几个自家做的压岁果,翻来覆去看了看,心里很满意。转头看到儿子在案板边剁饺子馅,忙呵斥他:“王阿牛,给我把刀放下,那可不是玩的!”
“王阿牛,嘻嘻嘻,王阿牛……”儿子发出奇怪又刺耳的笑声,放下菜刀就往院子里跑。
荷香顾不得教训儿子,拿着自制的面果子走进房间,见丈夫闭着眼睛直打摆子,摸了摸床铺,还是热烘烘的,就没再给他加棉被。尽管荷香知道炕中有古怪,可是她实在害怕得很,没有胆量再趴下去查看了,打算熬过这一夜之后,第二天找毛大哥来帮忙,把炕拆掉看看。
“买……格格格……买回来吗?”丈夫忽然睁开眼睛问她,牙齿还不停地打颤。
弯腰给他掖被角的荷香被吓了一跳,赶忙把自己做的压岁果递了上去,哄小孩一样敷衍道:“喏,这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