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的时候,四郎一滴眼泪也没掉,这时候却忽然哀悔难以自持,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真的要走了。
因为四郎坚持要睡在那个房间,家里请来的阴阳先生就叮嘱四郎。说若是特别想念死者,生者可以在这个房间里睡一晚,让归来的魂魄看到自己挂念的亲人。如果生者在夜晚听到了沙沙声,那就是灵魂的脚步在你周围徘徊。但是,这天晚上,无论家人有多么不舍死者离去,在听到沙沙声之后,都绝对不能说话,不然死者听到后就会留恋不肯离去,无法转世。不论对死者还是生者,都不是好事。
想起父亲平日总叮嘱自己,要活的像个男人,遇事须沉着冷静,于是四郎把拳头放在嘴里咬住,眼睛睁得异常的大,很努力的把泪水憋了回去。
后来四郎就含着一包眼泪,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到了第二天,家人敲着铁器打开门,看到四郎裹着被子睡得很香,被角都被掖得严严实实的,除了手被他自己咬出几个坑之外,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是察看撒在屋里的灰土时,上面果然有几个淡淡的印记。
四郎听家里请来的那个阴阳先生说,大体上死者属什么生肖,就留下什么足迹。据说有时还会留下绳子、锁链的痕迹,这些都是随行的地狱使者来过的痕迹。不过四郎蹲在灰土旁边看了半天,也看不分明是什么动物,然后一阵大风刮过,那几个淡淡的痕迹也消失了。
从此以后,活人便要在这空旷的世界上继续行走,鬼魂也回归黄泉,生死异路,永无再见之日。
大约有这么个经历,所以四郎一直觉得所谓的回煞其实并没有那么恐怖,反而因为人鬼两方的克制和体谅,生出一种淡淡的凄凉在里头。
在蓝幽幽的月光下,殿下很敏感的觉察到四郎忽然低沉的情绪,他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四郎一眼,似乎对四郎关于回煞的理解并不赞同。
“回煞和回魂本来就是两回事。只是世人混叫一通而已,并不是但凡一个人死后,就能成煞的。回魂就是普通人在阴差的押解之下,回来看亲人最后一面,而回煞嘛,则多半是走得不太安稳的人独自跑回来,因为没有牛头马面的约束,自然带了些凶戾之气。草木鸡犬,常有遇上回煞而枯萎毙命的,若是人冲撞了回煞,不出几日必有灾殃。
豪门大族家里回煞的最多,因此,大户人家的仆人生了病,都不许死在主人家里,就是一些小妾生了病,也有移到庄园上的。若是主家有人死了,都会找天一道或者临济宗的高人测算,如果算出此人会回煞,大户人家往往都要举家躲避到其他地方,称作“躲殃”。”
四郎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将军府把生病的妾室撵出山间别院,也没人说那位夫人做的不对了。”这说的是云仙,冉将军走的时候,一个家眷都没带,全留在临济宗的眼皮子底下。估计也是后院斗争的结果,后来云仙在病中被将军夫人赶出门,带着一个丫鬟,借住在尼姑庵里。
殿下不知道四郎怎么一时又想到那里去了,不过,看到自家小狐狸的情绪总算高昂起来,殿下也在心里默默松一口气,继续说道:“如今世道乱了,回魂的越来越少,回煞的倒越来越多。自从地府里的恶鬼集体越狱成功之后,如今魂魄想要返回人间真是难上加难,一般的中阴身都老老实实呆在地狱等待轮回,除非是那些含恨而死,魂魄根本没有进入地府的人才能够反魂。而这种魂魄返舍之时,必有凶煞出现,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回煞”。”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赵家门口。
回煞一般在头七和二七之间,然而,按照死者生辰八字一排,苏夔却发现这李桂枝回煞的日子居然在二七之后。日子往后拖得越久,凶煞害的人越多,煞气也越重。苏夔知道厉害,也明白如今地府正乱,回煞不同往日,所以今日特别慎重。放出了自己所有的役鬼。
四郎敲了门,来开门的就是久不见面的役鬼秀秀。
“道长在屋里。”秀秀低声说。
四郎踏进堂屋,一看吓了一大跳,屋子中间放着两张塌,上头睡着一男一女,男的那个四郎不认识,女的那个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花娘子。
此时两个人都双目紧闭,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但是四郎一看就知道两人都是在装睡。估计是李性板怨气的来源,被道长拉来做诱饵。
苏夔脚踏七星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然后就轻轻念起了经文。并不理睬四郎和饕餮。
四郎很自觉地站到墙角,正好是屋子的西方庚辛金位。捉凶煞时,站的方位也是有讲究的,煞多半从堂屋东面进来,在家巡视一圈,有的凶煞会碰到什么害什么,然后就从西面出去。四郎和道长技出同门,虽然并不十分精通《连山》《归藏》两种易学,但是给道长打下手的小跟班工作,历来还是完成的很好。
道长念完经文,递给四郎一个野艾草绳。“点燃挂在墙上。”
四郎接过草绳看了看,有些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招魂绳。凶煞总不来,所以我们就把这种绳子把她引过来。”道长冷着脸解释了一句。
“哦。”四郎点点头。他接过草绳,到处找不到火,不过,四郎现在也是结丹的人了,一个响指后,草绳便燃烧起来。
道长看他总算有些修道士的样子,脸色倒缓和了一点。
四郎想了想,把草绳挂到了堂屋东面的大门上,因为门窗都敞开,一股穿堂风过后,屋子里便缭绕着清苦的草灰味。
然而,一股招魂绳烧到了头,屋子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眼看着过了子时,四郎站在屋子西边这么久,腿都站得麻麻的,也不敢乱动。
道长继续在坛子前焚香做法,然而屋子里毫无变化。
“神棍。”殿下懒洋洋打着呵欠,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很舒服的靠背椅,很悠闲的坐在一旁,和屋中紧张的捉鬼氛围格格不入。
四郎没有殿下这么放肆,他还是很相信自己师傅的能力,所以老老实实贴着墙根站好。凶煞一直没来,估计是时辰未到,一般来说,阴气最重的并不是半夜十二点,而是凌晨两点,也就是丑时之间。丑时的女煞能力最强。
道长做这种种布置,其实就是想要把凶煞提前引出来。可是凶煞却不上当。她已经害了不少的人,煞气足够重,若是等待一天中阴气最盛的时刻出来,一般的道士没准还真奈何不了她。
知道凶煞估计还要再过一阵才出现,四郎就转头问殿下:“饿不饿。”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殿下面带愉快的微笑,矜持的点了点头。
旁边的女鬼秀秀,睡在床上的赵大力和花娘子统统:……
道长继续叽里咕噜念经,只是眉头拢到了一处,显得其间的纹路更加明显,似乎也在为自家永远不在状态的倒霉徒弟发愁。
四郎和殿下毫无所觉,很愉快地商量着去了厨房。
到了厨房,灶眼里还有火星。
四郎做这些都是惯熟的,很快就把锅灶烧热了。
山里的厨房没什么好东西,不过因为赵大力家有白事,所以各种用品都很齐全。四郎来后院,并非单纯为了给殿下做饭,他听人说过,回煞的当日晚间要吃蒸馄饨,俗称“接眚馄饨”,对近邻亲友则送“接牌糕”。用这两样东西来拜祭煞神,就能减少灾殃。
四郎知道李桂枝的事情,心里很希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吃了混沌和糕点之后,能够老老实实去投胎。不过,其实四郎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不现实。
李桂枝会化作连苏道长都觉得棘手的凶煞,想必心里是有很大怨气的。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过什么惨事。不过,她自己再凄惨,也不是到处害人的借口吧?
这么想着,四郎把面粉倒进盆里发酵,红白糖分别加入桂花糖备用,然后又快手快脚地把精粉撵成很薄的面片。
精粉里要加鸡蛋清合面,这样撵出来的面片才能薄而不烂,滑而不糊。旁边有剁好的肉馅,四郎闻了闻,是猪肉大葱。山民喜欢大肥肉,因此剁好的内馅里也都是白生生的肥肉。
四郎四处看了看,见厨房的筐子里还有一筐慈姑,就削了几个慈姑切碎,拌入肉馅中,这样吃起来才不会太过油腻,反而软中带脆,清香化渣。
包好了馄饨,面团也已经发好,四郎将其分成均等的两块,一块加入红糖,一块加入白糖,分别揉均匀。之后再将两块面擀成约四分厚的长方形面片,然后将两块面叠在一起,按实,上屉蒸熟。
“这就是接牌糕?”殿下嗅着蒸笼里的白气,背靠灶台问四郎。
“对,因为形似阴阳两极,所以又叫阴阳糕。听说煞鬼都喜欢吃这种糕点。”
正在锅边看着火发呆,四郎忽然听到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好像有什么鸟雀一类的从屋顶飞过。一阵凉风吹过,四郎虽然守着火炉,却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
“来了!”旁边的殿下低低说了一句,然后就自顾自揭开锅,舀了一碗混沌出来。
“下回丝馄饨好不?”殿下很优雅的吞下一个馄饨,偏着头问四郎。
四郎可没功夫搭理他,急忙跑到前面大堂里去看。
屋子里不知何时浮现出若有似无的雾气,雾气渐渐浓郁,道长在雾气中的身影若隐若现。
四郎看到道长点在坛子里的香自行从中间往下燃起,火星燃的很快,然后香根自己就断了,一根接着一根的断。四郎知道,这就表示主家有恶鬼临门,或有宿怨债主。掏一半有一半灾气,掏完事无逆转。四郎心里着急,生怕道长打不过凶煞,加上他最近升级成功,就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跑到西边贴墙站好。
“放开他们!”道长大喝一声。
四郎刚贴着墙根站好,大堂里的形势再次发生了变化。
第119章:回煞鸡10
夜里忽然起了风,风把寨子里的大树刮得呼呼直响,树影在地上晃动,好像一只只狰狞的爪子。
远处的黑暗中飞出一只巨大的,长着鸡头的怪物。这只大鸟掠过赵大力家的屋脊,直直飞向大堂里的苏道长。祭坛上的蜡烛被鸟翅带出来的风刮灭,点燃的香被掏得更快,一直断到了最后一根。
香代表着这家人的福寿,若是真的让煞鬼把祭坛里的香全灭掉,不出三日,赵大力家必然还会再出一件丧事。苏道长当然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眼看着最后一根也要熄灭,他急忙甩出来一道符篆贴了上去。
就在最后一根香将灭未灭之时,躺在床上的赵大力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一样,猛然间翻身朝着花娘子扑去,用手紧紧卡住花娘子纤细优美的脖颈。
“四方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急急如律令。”道长念着净身咒的口诀,一道疾光朝着赵大力飞驰而去。
可是,被附了身的赵大力动作却异乎寻常的灵巧,他好像知道苏道长符咒的厉害,把身子往后一闪,将手里的花娘子举到自己跟前,恰好挡住了道长打过来的咒术。
道长趁机欺近赵大力,一把将花娘子夺了过来,然后把左手准备好的符篆扬起,向着赵大力脸上贴去。赵大力头上被贴了一个符篆,立马定住不动。
但是,赵大力的双脚虽然不能移动,身体却嘎吱嘎吱的扭动起来,好像是体内的骨头在改变位置一样。扭动了一阵,赵大力的口中便发出了女人的声音。
“多管闲事!”他的声音已经完全是尖利的女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刺耳,带着那种指甲抓挠铁皮的回声,叫人不由得头皮发麻。赵大力脸上的表情也奇特的扭曲着,面色忽青忽白,变幻不定。
“苏道长,苏夔,”女声又说话了,并且还念出了苏道长的名字,“你是降不住我的。你我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要想活命,现在走还来得及!”
苏夔自然不会被女煞一两句话就吓退,他平静地说:“要走也要解决了你才走。”
话音刚落,变故陡生。被赵大力掐得奄奄一息的花娘子忽然五指成爪,向着苏夔的心口袭来。纵然苏道长道法高强,然而在没防备之下,也被她生生挖去一块皮肉。
女煞见了道长的血,更加激动起来,她一把扑过来,把狼狈后退的苏道长紧紧抱住,同时在嘴里发出“嗷嗷”的呼啸声,好像在召唤什么。
花娘子被附体后,力量异乎寻常的大。她扑住苏道长后,将其高高举了起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苏道长灵活的就地一滚,滚在了一旁。
苏夔没有料到女煞居然能够同时附身两个人,刚才一时大意挨了一爪,虽然没有被女煞挖心,但心脉还是受了一点伤。他是硬汉作风,打落牙齿和血吞,“噗”的一声就将涌上喉头的淤血朝花娘子喷去。
花娘子一边侧身避过,一边不停的发出尖利的嚎叫。
苏夔觉察出不对劲来,这女煞莫非是在召唤同伴?
大堂里点着一盏孤魂灯,在一片阴风惨雾里忽明忽暗,四郎端着接牌糕,溜着西边院墙站好。刚掰着手指头算好方位,忽然发现对过西厢房那扇紧闭的木板门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拉动着,然后就无缘无故自己打开了。
这扇木板门大概很久没有开过,在黑暗中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动静,好像是什么怪物低沉阴森的叫声。
西边厢房里停的是李桂枝的尸身。
根据寨子里流传的说法,吊死山林的都是屈死鬼。屈死鬼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历来不许葬进村里的坟堆中,要远远立一座孤坟埋开去。
山民对这些事情是很有讲究的。
赵大力族里有个长辈亲戚,叫做赵能。他不仅是临济宗的外门首席执事,在连云寨中辈分也极高,所以于寨子的日常事务,甚至是寨民们的家务事,他都能说得上话。这个叫赵能的族叔一直就不太喜欢李桂枝,总说这是个丙午年出身的女人,八字不好,克夫。有他这样的大人物带头,寨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历来喜欢对着李桂枝指指点点。总之,除了些喜欢李桂枝美色的男人,连云寨对这个女人并不友好。
到了李桂枝毁容后,连那么几个怜香惜玉的男人都转变了态度。
因为赵能说李桂枝会给家族带来灾祸,其他族老便坚决不许她的棺材进祖坟。然而,赵大力不知为什么,却坚持要把李桂枝埋进祖坟。两边就僵持住了。因为守灵的王家兄弟出了事,李桂枝的灵柩一直被锁在西厢房。
随着房门打开,屋子里有股怪怪的味道传到四郎鼻端,同时,厢房里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坐起来。
诈尸!四郎头脑里首先闪过这个念头。想起秀秀提到守灵那夜发生的怪事,四郎忽然明白过来:李桂枝的魂魄因为心怀怨恨化成了凶煞,尸体大概是被黑猫舔过,变为了活尸。
这么些怪事全都发生在李桂枝一个人身上,未免太过凑巧了点。四郎心里不由得生出许多疑惑,然而,当时的情况却由不得他细想。
说时迟那时快,房里的嘎吱声停下来后,就从黑黢黢的门洞里扑出来一具活尸。正是横死的李桂枝,她身穿青色的敛衣,脚上一双青布鞋,头发披散着,歪鼻斜眼的脸蛋在灰暗的夜色中更显得凄惨可怕。活尸怪叫着朝着四郎扑过来,来势极其迅猛。
四郎记得道长曾经教导过他,死人被猫狗舔过尸体后,就会“诈尸”,追扑活人,扑住谁就往谁脸上吹气,被活尸吹过气的人都活不长。于是四郎赶忙往嘴里含了一道护身符,然后不及细看,随手摸出一张符朝着活尸脑袋上贴去。
他的手法虽然和道长的一模一样,奈何技术不够纯熟。就在符篆与活尸的额头刚要接触的时候,“唰”地一下,符篆已经被活尸一伸手抢过去,撕了个粉碎。
四郎虽然已经结丹,但实战经验到底不足,见符篆居然被活尸给撕了,不由得怔了一怔。就在这时,活尸再次扑了过来,两手大张着,似乎想要拦腰抱住四郎,同时还不停的对着四郎哈出腐臭的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