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郑璞自己就暗暗心惊,他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寒酸的菜色。对,就算是南下逃难之时,他也绝对不曾吃过什么酸齑面糊。那么,他究竟为什么会点这样的菜呢?
崔玄微和卢毅这样的人,从小锦衣玉食,从来不曾听过酸齑是什么东西,听他点了这个反而没什么反应。
只有那个传菜的侍女面上露出一闪而过的惊讶之色:她早年也是贫苦人家出身,自然知道酸齑是多么寒微的东西。不要说士族了,就算是家境稍好的平民,也不会去吃这个。况且,自从他成为了玄微公子的婢女,就一直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并且对代表自己过去的一切都不屑一顾,如今听到郑家的公子居然和一个村夫野汉一样点了这么一道难登大雅之堂的菜,脸上不由带了些心思出来。
说起来也没什么,婢女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审美,可是这位婢女实在有点倒霉,在座的都是地位比她高太多的人精,于是她那一点点轻蔑的小心思就被看的一清二楚。
没等郑璞和卢毅有什么表示,崔玄微漫不经心的道:“下去吧。”那婢女顿时花容失色,她是知道的,这时候叫她下去的意思不是挨打就是发卖。可她非但不敢求饶,连眼泪都不敢流一滴。
倒是旁边的郑璞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这是替我开的接风宴吧?我可不愿意看见什么煞风景的事。玄微既然不想要这个美婢,不如送给我吧。”
崔玄微要处置这个婢女,原也是为了崔郑两家的关系。在他眼里,婢女如同一个物件,喜欢了温柔以待,不喜欢就直接扔掉。此时听郑璞的话,他不甚在意的点点头,示意其他人接替这个婢女去传菜。
“酸齑面糊?”四郎听了传菜的话也有些吃惊。他倒不是吃惊客人要吃酸齑,而是他森森滴明白:就算这些王孙公子心血来潮要吃干咸菜腌萝卜,他也不能真的直接端一盘上桌。虽然是同样的食材,不同的食客也有不同的,做法自然也不尽相同。
这么想着,四郎就打算做一锅梅花齑,用精致的小碗盛出来,再搭配一道山家三脆,一道清拌莴苣,取其清幽雅致的山林之气。
梅花齑又名不寒齑,只用清洌的面汤与玉色的小白菜同煮,再加姜片,小茴香,莳萝,待汤水滚开之时,加入用刀剁得细细的一杯酸黄齑同煮片刻后,再点入一掬梅花脯。
说来这梅花脯还是去年十月间制成的。那阵子四郎闲来无事,就拖着陶二哥捣鼓这些小玩意儿。他们用竹刀取下欲开的梅蕊,蘸上蜡存在蜜罐中。夏天时就取出做汤绽梅来喝。如今只剩下这么一罐,正好今日派上了用场。
这一捧梅花一入热汤,便徐徐绽放,还发出清幽的香味 ,提携着普通的酸菜面糊汤也多出几分出尘之气 。
因为王大厨不擅长这些,只负责在一旁做荤菜。
四郎忙着做这些又花心思又考手艺的山野小菜,也没功夫注意他。只是等这一阵子忙过后,他忽然发现王师傅胳膊上似乎受了点伤,被他自己用白布包了起来。不过看上去倒也不严重,此时正姿态矫健的在厨房里转得像个陀螺。
四郎做的这几道菜并没有什么名贵的食材,要想把这样朴实的原料做的既美味又不失本真,不仅是对厨师制作技艺的考验,更是需要食用者自身雅兴和审美意趣的配合。
不然,你叫一个街上的帮闲来吃梅花齑,他一定只会说:“面糊太稀了,而且加的劳什子梅花?有这功夫不如直接来块大肥肉。”
所以,做好最后一道脆琅轩(清拌莴苣)后,四郎就打算亲自端菜过去,也好看看今番这群客人们的食欲是否得到了满足。
刚走到门边,就听一个陪席的清客大声赞道:“使人洒然起山林之兴,觉驼峰、熊掌皆下风矣。”
还有一位看见四郎端着的白玉盘中乘着碧玉色的莴苣,就诗兴大发,挥笔写到:“梅花初萌杞采纤,满座葳蕤青琅轩。人间金玉皆可厌,独有山林滋味甜。”写完就作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还毫不害羞声情并茂的大声朗诵。引得其他清客纷纷狂性大发,拖靴研墨,癫狂无状。
四郎虽然高兴自己得到食客们的肯定,依然被这样夸张的情感表达方式惊得目瞪口呆。
不过显然这几道菜的确触到了此时风流雅客们的兴奋点,几位士族公子也纷纷向四郎传达他们对其工作的肯定。
就连不苟言笑的卢毅和一直西子捧心状的郑璞都对四郎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次洗尘宴的主人——崔玄微公子更是夸张,也不知是不是刚磕过五石散之类的药,他看着四郎的眼睛带着不同寻常的亮光,苍白的脸上泛起诡异的血色,对着四郎曼声赞道:“心思玲珑,意趣潇洒,赏!”
于是身边的婢女就取出了一斛明珠……
四郎简直要端不住手中的盘子了。尼玛,莴苣嫩笋酸齑面糊就赏一斛明珠……胡恪表哥愤青的没错啊,果然狗大户!
一斛明珠仿佛对在座的诸位并不算什么,连那几个女伎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小家子气并且没见过大场面的只有个四郎,于是四郎放下盘子后就默默的隐了。
不同的人吃同一道菜也会有不同的感受。指望一道菜人人都爱吃显然不可能。
如今人人争着叫好,不过因为这些菜符合了那几个士族公子的口味而已。
虽然四郎有时候挺迟钝的,但对于某些事情,又有一种仿佛本能般的敏锐。谁的真的被满足了,谁的只是隐藏起来,只要看一看他们的眼睛,再扫一眼他们面前的菜碟,四郎就一清二楚。
比如一个女伎就不爱那道清拌莴苣,她虽然面上也在附和崔公子,甚至为了表示喜爱而拼命的吃了好几口,可四郎能感到她发自内心对莴苣的厌恶,也许待会一出门她就会找个地方催吐。
再比如点了梅花齑的郑璞公子,他虽然也对四郎点了头,但是他面前的一小碗梅花齑还剩下大半。槐二来禀报说这位客人从小就厌恶荤腥,四郎却心存怀疑。也许是厨师的直觉吧,四郎觉得,比起自家做的清淡小菜,这位不爱荤腥的郑公子显然更欣赏王厨子的那道拿手好菜——羊肉羹。
第34章:含酥脔1
自从被崔玄微送给郑璞后,绿萝就一直忐忑不安,担心遭到什么不好的待遇。谁知郑璞却不与她为难,将她带回郑家就交给了管事安排。
因为是同辈间应酬往来时赠送的婢女,那管事就将她安置在绮年阁中,与其他人家送过来的歌姬舞娘一处。绿萝自觉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就算做妾也该是个通房丫头一等,如今却与这些优伶女伎混在一处,心中十分不好受。好在她很会做人,经过那件事后更加随分从时,谦卑恭谨,来了外院不久,就拜了厨房里的韦氏做干娘。
因为常常去厨下帮着做些事情,又会奉承那些仆人,很快就在厨房里混熟了。
郑家逃难而来,又遇到百年不遇的寒冬,所以存碳很少。如今城门又戒严,外出采购的车队一时没有回来,族中上下,不算仆人,也有百来口人,用碳就显得颇为紧张。幸好他家底蕴深厚,又有其他家族的扶持,还能勉强维持住百年大族的体面。
但这体面也不是给绿萝这种下人的。因为郑璞当时语焉不详,所以分给她的房间就不太好。因为不向阳,总觉得湿气特别重。加上分到的碳少,晚上房间就尤其湿冷,常常将绿萝从梦里冻醒。
这几天,她就趁着白天多做点针线活,然后托干娘拿出去换些碳进来。
这日她正在房间里做针线,干娘韦氏就鬼鬼祟祟的端着一个蛊子进门来。
她心里看不上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派,却还是笑着站起身,甜甜的唤道:“干娘~”
韦氏把蛊子递给她,老脸笑成了一团:“来来来,厨房新得的好东西,趁热喝。”
绿萝接过来一看,见是一碗红枣炖肉,汤熬成了乳白色,两片肉漂浮在蛊中,看的人没来由的恶心。这样的东西以前在崔家时,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的,也只有韦氏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才当做什么好东西呢。
尽管心里嗤笑,如今她也学聪明了,脸上倒是一副惊喜和感激的神色:“还是干娘疼我。”
韦氏就露出得意的神态:“好女儿,你听话,不像那些小蹄子们,以为爬上了主子的床就能做姨娘。呸!龙生龙凤生凤,没有那个命就不要去好那个强。”这就是在说住在隔壁的红绡了。
郑家嫡脉家风相当清正,几乎没有纳姨娘娶小妾的传统。就是如今的郑家嫡脉的女主人都死绝了,两位幸存的郑公子也没有说熬不住把哪个丫鬟拉上床的。当然,没有妻妾,郑家男人就修了一个绮年阁,里面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美人,有用来招待宾客的,也有郑家男人自用的。老爷少爷们时常过来听一回琴下几盘棋。
一来二去就有一些琴姬歌女之类的怀了孕。开始也都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
按理说,母以子贵,如今郑家南下时损失了不少族人,应该更加看重这些新生儿才对,这些琴姬歌女再不济混一个小妾是能够的。谁知道家主下了死命令,绮年阁里生出来的孩子,要不打胎,要不送去暗部。
因为在这次南下中,嫡脉几房身先士卒,损失极大,也因此得到了整个郑氏一族的认可。可以说,家主的重伤和嫡出三公子的死使得整个荥阳郑氏一族空前的团结。听说是把自己不小心撒出去的种送往族中暗部,偏房里没有一个反对的。在他们眼里,这些连姬妾都算不上的女子连同她们所生的孩子,和家族一比,简直无足轻重。
正是这样严格的嫡庶之分和嫡脉族人的以身作则,才使得郑氏历经大难而不倒,迅速在汴京站稳了脚跟。只是这样一来,族中知道内情的下人难免对这些绮年阁里出生的孩子多了几分漫不经心。送去暗部,那就不算是人了。
这次红绡也不知是怀了谁的孩子,总之孩子虽然生了下来,但是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
产婆和韦氏关系不错,还把产下的胎盘送给了她,说这个怎么也算是沾了点贵人血脉,吃了大补。韦氏做好后,也没忘了自家干女儿,过来送碳的时候,就顺道给她端来一碗,还叮嘱她:“这是沾了贵气的紫车河,趁热吃,补着呢。”
绿萝是以当姨娘为终生目标的,听了韦氏的话很是厌烦,但是她也知道绮年阁的规矩,心里只恨自己命比纸薄,面上还是勉强笑着说:“还是干娘想着我。”于是一闭眼,把这一碗带着淡淡腥味的肉汤咽了下去。
韦氏待她吃完就诡秘的压低声音说:“我看你是个好的。如今这样的日子,也亏你一个花儿般的人物过得下去。我现在有一个机会,保管叫让你梦想成真,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抓住了。”
这话当真说到了绿萝心里去,她双目含泪道:“求干娘指点。”
韦氏点点头:“你知道三少爷吧,就是死了的那个。如今和卢家做冥婚。只是还差一个阳妾传宗接代,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绿萝虽然想当上姨娘过风花雪月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也没想过要嫁给一个鬼啊。于是低着头不说话了。
韦氏又说:“我知道这事的确不太好。只是闺女啊,你要知道郑三公子虽然死了,可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郑氏嫡脉啊。卢家嫁过来的女儿肯定只是个牌位,到时候你生下来的儿子可就负责传承嫡家三房的血脉喽。啧啧,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好事!再说了,就算嫁给一个鬼做妾,难道郑家还会亏待你一个大活人吗?”
绿萝是吃过苦的人,知道她这样的奴婢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嫁给一个奴才,再生一个奴二代。可是她不甘心……于是绿萝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韦氏把她搂到怀里,叹了口气:“乖女儿,听干娘一句啊,就算是做鬼妾,也比待在这绮年阁强啊。”
说着,塞了一个裹着一块血布的人偶给她:“这个东西收好了。有了这个,姨娘之位就妥妥当当是你的。”
这天晚上,绿萝自己灌好汤婆子后就去点碳盆。结果发现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水沁过,湿乎乎的点不燃。她虽然也是婢女,但以前在崔公子身边,用的都是银丝碳,何时用过这样劣质的品种?所以捣鼓半天只好放弃。
虽然有汤婆子,可这冬天的晚上还是够难熬的。她伸出手摸了摸枕头下的人偶,似乎得到了些希望,身上刺骨的寒冷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绿萝在冷冰冰的被窝里闭上眼时,还能够听见隔壁红绡压低的抽泣声。她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捂住耳朵。因为实在太冷,她的脚一直睡不暖和,于是整晚都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到了半夜时分,她忽然感觉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滑进了她的被窝,把她冷的一机灵。睁眼一看,见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冷冰冰光溜溜的婴儿,正瞪着一双瞳孔极小的死鱼眼在看她,眼睛中有一种幼儿特有的很纯粹的恶意。
绿萝忽然睁眼看到这样的东西,吓得发抖,把怀里那个滑腻腻白花花的东西一把扔了出去,那婴儿啪叽一声摔在地上,变成一滩乳白色的液体,然后又蠕动着聚在一起,向着绿萝爬过来。
“啊~~~~~”绿萝禁不住尖叫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冷冰冰的汤婆子。
饶是在崔家时她努力模仿那些高贵的人,此时也情不自禁的骂了一句幼年时学过的市井粗话。
因为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联想到白天吃过的紫车河,绿萝心里就一阵阵的犯恶心。加上屋里实在太冷了,她只能去厨房看看能不能要点热水。
于是绿萝穿好衣服开门出去了。一路上出乎意料的顺利,整座绮年阁都静悄悄的,连彻夜哭泣的红绡都没了声息。她脚下不停,很快就来到了绮年阁自带的小厨房,谁知因为今天绮年阁没有留宿男客,厨房里黑灯瞎火的,别说热水了,就连个值班的婆子都没有。
绿萝左右看看,没有找到任何用来取暖的物品,只能裹紧衣服,去自己混的较熟的大厨房要点热水。平心而论,自来了郑家后,绿萝处处小心,不敢多走一步路。要在平时,大晚上跑出去要水这种事绿萝这样立志当姨娘的人是绝不会做的,但是今晚做过一个那样逼真的噩梦,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冷的受不了的小屋子里。只要她还在屋子里,一闭眼就能够感觉到那婴儿身上仿佛被水泡过似的浮肿和滑腻。
也许是今晚她运气还没有坏到家,守夜的婆子不在,夜间常常巡逻的府卫也销声匿迹,连平时上了锁的绮年阁大门,今晚也是敞开的。
绿萝很快就到了东跨院。大厨房里果然灯火通明,看到灯火,绿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快步跨了进去。
然后她看到厨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只有中间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因为白天被那一碗红枣紫车河恶心的不行,她一整天没有吃进去多少东西,此时闻着肉香,一股很饥饿的感觉忽然抓住了绿萝。
她疾步上前拿起旁边的勺子就先喝了一口。味道浓郁香滑,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她忍不住用勺子在锅里翻搅了几下,估计锅里的肉食是囫囵煮食的,她舀了几下没捞起来,反而溅了不少汤水出来。她气恼的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就用勺子尖利的边缘去切割锅中的肉。
此时,对食物的渴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她专注的用勺子一点点的割着那块整肉的凹陷处。没有注意到厨房里的烛火被一阵怪风吹得忽明忽暗。
快要把那块肉切开时,她忽然听到一阵越来越大的婴儿哭泣声,那种声音不是哇哇大哭,而是类似于幼儿撒娇抽噎的软糯哭泣,特别能够打动人的那种声音。
正在专心致志切肉的绿萝猛地停住了动作,她终于发现那声音是从锅里传出来的!这个发现让她立刻把勺子丢开,因为动作太大,汤水晃动了一下,绿萝惊恐的发现——里面似乎是一个婴儿的形状!
绿萝浑身一个激灵,不顾烫手匆忙地把那口锅端起来,几乎把头杵到汤里,努力瞪大眼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