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有些莫名其妙的再次摇了摇头,有点不对劲,怎么幻听和幻视都越来越严重了?
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带着风声扑向了四郎。有味斋里的侍卫正要拔刀,立马又收回了手。他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恭敬的行礼道:“饕餮大人。”
陶二没有功夫理睬他们。他一把捞起倒下去时“噗”的一声变成一个白球的胖狐狸,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能用狰狞来形容了。定定的看着手里的白绒球,二哥忽然一掌对着小狐狸的天灵盖打了下去。
“小主人!”槐大焦急的叫了一声。
陶二看都没看他,只在掌心中凝出一个巨大的光罩,罩子里网住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墨色。可是那墨色闪了一闪,就从陶二的掌中消失掉了。
“域外天魔。”有那么一瞬间,陶二的脸完全变成了兽面。虽然明知道怀中的圆球已经晕了过去,可他生怕吓到被自己养得胆小娇气的胖狐狸,等他转过头时,已经迅速地将面目完全恢复了正常。
把蜷缩在自己掌心的小狐狸小心翼翼揣进最靠近咽喉逆鳞下方的胸口处,二哥转头看了有味斋里的众妖一眼,漠然道:“把苍然和白然放了。山猪精和槐二一起捆了扔出去,把姓柳的用销魂蚀魄索吊在有味斋门口。”
“小主人没事吧?”槐大十分担心,便试探着问道,“小主人刚才是感应到您回来了,才告诉刘小哥阵眼,想要趁您在的时候引出那个幕后黑手,老奴一时也就没有阻止他。谁知道……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大人,这一回的敌人究竟是谁?居然厉害到能够从大人您的手中轻易逃脱?”
陶二没有理睬他的问话,兀自用手轻柔地摸了摸怀里那块微微起伏的小小毛团,反问道:“我把你弟弟撵了出去,你不怨我?”
槐大苦笑了一下:“弟弟他有自己的想法。大家各为其主吧。只是我知道他也好,山猪精也好,都绝对不会对小主人下手的。”
陶二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一次是我疏忽大意了。原本以为不过一群跳梁小丑,兴不起什么风浪。谁知道却被天道钻了空子。”说着,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全然不顾有鲜血顺着指缝流了出来。
苍然被松了绑,他走到陶二身边,似乎想开口要求看一眼被藏起来的胖狐狸,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白然却没什么顾忌,大大咧咧地说:“原来大人您和我的新主人是商量好了的,我还奇怪怎么主人跟缺根筋似的什么都往外说。对了,主人怎么会晕……”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苍然扯了一把袖子。
陶二抬头看了一眼,见自己的心腹基本都在场,方才缓缓开口说道:“这一回有味斋面对的是一个局中局,域外天魔忽然出现,的确叫我措手不及。”
苍然脸色微变:“这么说,小主人晕倒就是因为鼎鼎大名的域外天魔了?”
“域外天魔,域外天魔……啊,这不就是修道者最害怕的心魔吗?”白然捂着自己伤口,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小水站在一边啃指甲,因为熟悉的周丞相不在,四郎爹爹又忽然晕了过去,落入那个黑脸长角大怪物手里。小水有点害怕,可他很担心四郎爹爹,就使劲咽了咽口水,强忍住害怕问道:“心魔是什么?爹爹忽然晕过去就是因为它们吗?”
看到小水这幅好奇宝宝的模样,陶二就想起了四郎。虽然知道四郎现在不可能听到,可陶二还是像往常那样耐心的解释道:“心魔其实并非通常意义上的魔,因为它并没有自我意识,严格说来也不算是活物。而是在天地间自然生成,跳出六道轮回,居于三界之外的一种……”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达,二哥沉吟片刻,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规则。”
万物有阴就有阳,此界初成之时,六气混杂,阴阳相生相感,衍生出一大批先天神只,同时也产生了这种潜伏于神只内心深处的心魔。
后来盘古开天辟地,洪荒大地上地火上涌,天上下起了有毒的雨水,高山降为平谷,平原陷为海洋,深谷隆起成为新的山脉。大地上一片蛮荒,危机四伏。
这是神只们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蛮荒史上绝无仅有的造神纪。然而,天地间的灵气是有限数的,即使是神只,为了这些灵气也会互相争夺不休。在如斯巨变中,许多新衍生出来的先天神只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相继陨落,因为这些神只惨死之时的怨念过强,他们心中的魔吸收了他们的精气和怨念,日益增强,终于形成了一股被唤作域外天魔的势力。这种天魔虽然力量很强,却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自我形态。
仔细论起来的话,其实天道和域外天魔极为类似,都是无形无质的东西,是由这个世界本身的意识生发而出的两种维护自身发展之物。因为心魔可以无限制的放大人类内心深处的阴暗面,所以人类将其命名为魔。所谓魔由心生,域外天魔虽然远在域外,其实也近在每一个生灵的心间。
心魔,时刻潜伏在你的内心深处,暗暗地转移着你的性情,可能在不经意之间,你还是你,可是你也永远都不再是你了。对于这种东西,除了同为法则的天道,否则,任凭你是怎样呼风唤雨的大能,也难以觉察出来,更别提捕捉和消灭了。力量不可以消灭法则,因为这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维度的东西。
虽然妖魔鬼怪修炼时遭遇的雷劫历来强于人族修士,但是对于想要飞升的修士而言,尤其是对于人族修士而言,心魔是比雷劫更加可怕的劫数。
似乎心有灵犀一般,陷入幻境中的四郎也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心魔。
“不是我!”识海深处,一只半人半狐的缩小版四郎被步步紧逼,张牙舞爪的一团黑雾逼到了角落里。半妖抱着自己的尾巴,眼泪汪汪地反驳道。
“真是虚伪啊。你明明只要打开门,就不会死人了。可是你还是见死不救,不是杀人凶手是什么?”黑雾里的声音寸步不让。
见死不救等于杀人凶手?四郎有点想不通心魔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一结论的。忽陷险境,其实四郎还是有点害怕的,也不敢大胆嘲笑这有些脑残嫌疑的心魔。
于是四郎就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尾巴,很耐心地给神逻辑的心魔解释:“放这些凡人进来,有味斋里的妖怪就会受伤的。”
那个声音继续说:“你不是修过道术吗?可以自己出去救人啊?你不去,就是怕死,就是虚伪!”
四郎想了想,摊着手说道:“可是我打不过这么多僵尸啊。如果我冲出去,屋子里的妖怪都会去救我。这样他们也会死的。而且我不想死。我死了,饕餮他会很伤心的。”
那个声音顿了一顿,似乎被四郎的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惊呆了,一时也没了动静。
当然,心魔可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接下来,四郎便看到自己面前闪过一幕幕场景,有产妇被活生生剖开了肚子,也有天真可爱的小儿被活生生撕成两半,还有活人被掏心挖肺被生吃等等。各种各样极尽血腥恐怖的死法非常逼真,就好像是发生在四郎身边。而每一个场景中,四郎都扮演着一个有能力救援却又各种顾忌考量的旁观者,这些人总会因为他一时的犹豫而惨死。
可如果哪一回四郎出手相助,心魔也不会就此罢手,四郎眼前又会换成无数的妖族被他的一时心软拖累而身死族灭的情景。
这样的场景翻来覆去的出现,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是两难的选择,每一次都明知道结果如何却又不得不去做。其实四郎心里也明白:自己遇见的是域外天魔,它不过想要趁机扰乱自己而已。四郎厌恶了这样低劣的把戏,于是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再也不愿意醒过来那样,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就睡着了。
不管经历了多么困难的事,遇到怎么样的险境,困了还是要睡觉,饿了还是要吃东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吃不喝焦虑着急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道睡了多久,四郎清醒过来,这回他发现自己坐到了一个王座之上。王座是由白骨垒成的。王座下面有无数的冤魂在咆哮。极目远眺,大地上一篇荒芜,一个活物也没有。只有自己孤零零睡在王座上。
“今天又要换哪一部恐怖片?”小狐狸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他撑起四肢站立在王座上,抖了抖自己蓬松的大尾巴。
“见死不救,所以世上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这种感觉如何?”天边有看不见的声音响起。
四郎是个坐得住的老实孩子,前世一个人无聊,也会关在房间里看恐怖片消磨时光。因此,尽管如今被心魔关起来强制看恐怖片,可他依然还保持着几分理智,并没有被吓疯。再加上刚才那一觉睡得好,所以他现在还能正常思考。
一听这个欠揍的声音,回想一下被抓进来后的遭遇,四郎便发现似乎这鼎鼎大名的心魔并不会物理攻击,只会精神攻击。因为没有被揍的危险,小狐狸也放心下来,大声反驳道:“你骗人。起码二哥和殿下会陪着我。”
“哈哈哈哈,果然还是一只小崽子。这世上原本就没有谁会永远陪着你。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转过头看看吧。”那个声音黏糊糊的,用一种故作惊喜可爱的语气说道。
四郎原本镇定自若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久违的,极为害怕的感觉,似乎自己身边正在发生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果然,心魔的话音刚落,四郎就发现自己的面前的情景陡然一变。
天地间有无数的妖族前赴后继倒在自己的王座之下,他们和看不清楚面目的敌人战斗着,流出来的鲜血几乎汇成了一个血的湖泊,而自己的王座像一艘孤独的小船,寂寞的漂浮其间。
天边有什么怪兽发出濒死的悲鸣,一只巨大的,长着双角的怪兽从天空中坠落下来……
四郎面前黑了一下,等再次有光线射进来之后,他赶忙转头四顾,在自己坐的王座上四处检查一番,终于发现这王座好像是由什么巨兽的骨头做成的。小狐狸“嗖”的一下回转身子,把两只前爪搭在椅背上仔细看,然后,他就看到王座的靠背上,的确镶嵌着一个长角的巨大头颅!是饕餮!
虽然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个幻觉,可一些温热酸涩的液体还是涌到了四郎的眼眶中。
他一边吧嗒吧嗒留眼泪,一边哽咽着不断自我安慰:[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全都是心魔做出来的幻境,我才不会上当呢。精分殿下那么强大,他才不会死,一定会、一定会永远陪着我。]可是,虽然这么说,四郎的心里还是空荡荡的发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剜去了一样。
黑雾中的声音仿佛也知道四郎在想什么,便换了一种轻柔的劝哄语气说道:“你怎么能确定这是假的呢?再说了,真真假假有时候的分野究竟在哪里?如果你出不去,此间的一切于此刻的你而言,就是真实。”
的确,四郎看到的虽然都只是域外天魔创造出来的幻境,可是一旦他再也出不去,那一切也就和真实并没有什么分别了。庄周化蝶,还是蝶化庄周,所谓的真实和虚幻,原本就是随着时空的流逝在不停转换。那陷在噩梦里的人,若是出不去的话,噩梦于他,便也成了真。
四郎也明白过来,他着急的四处乱窜,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试过多少法子,都找不到出去的道路。
不论小狐狸迈着四条短腿努力的跑出多远,每次他从睡梦中醒来,面对的都不是鸟语花香的有味斋和大狗般的二哥,而是那个叫人憎恶的王座。
“二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呢?”有时候一觉醒来,小狐狸就会失望的趴在王座上,借着漫天的星辉,寂寞地掰着爪子数数自己已经被困了多久。数得累了,小狐狸也会靠近巨兽的枯骨,和他讲话,讲自己今天又跑出去多远,见到了什么奇怪的风景。
大约实在是太过寂寞,小狐狸好像把这幻境里的巨兽的枯骨也当成了精分殿下,他总是用自己的脸和爪子对着巨兽挨挨蹭蹭,希望饕餮可以像往常那样给自己回应。那样傻乎乎的努力撒娇,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从此以后,岁月交替,星辰流转,有一只蝴蝶被困在时间夹缝里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一只被驯养的小狐狸弄丢了他的王子殿下。一成不变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四郎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每天重复这种徒劳的努力之时,小狐狸眼中清澈的光芒便渐渐熄灭了。
大道至公,大约需要一颗最无情的心,才能真正执掌一方世界吧。可是,这样的心究竟是如何炼成的呢?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四郎宁愿不要这样的心,宁愿不要这样孤独寂寞,荣光无限的王者之座。
这一方空间之中,时不时就有雨水大滴大滴落下,雨水汇成一片汪洋大海。海中,有无数微小的生物争先恐后吞噬着天空的眼泪。在这里,有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正在产生……
第149章:雪花肉13
不论是谁,被关在这么一个空间里,就算有吃有穿,可是没有同伴,没有声音,光线昏暗,没有任何娱乐消遣,也没有出去的希望……这实在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
世上最残忍的刑罚本就不是对肉体上的折磨,而是对精神上的摧残。寂静和黑暗可以在不知不觉之中扰乱意志,让人的情绪无端失控,而孤独和寂寞则使人无助,彷徨,从而陷入莫名的悲观绝望之中。普通人被这样关个十来天就会开始自残。即使是铁血的硬汉,若是被关进一个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音的空间里,即使正常供应此人水和食物,他也会迅速地精神崩溃。
精神上的折磨永远比肉体上的折磨更叫人难以忍受。肉体上的折磨有伤可治,有药可医,精神上的伤痕却无形无迹,叫人有苦难言。
而此间的时间流逝好像与外界不同,槐大他们觉得只过去了几个时辰,可是四郎却已经被关在这里经历了百年孤独。
也就是说,这样的钝刀子杀人般的折磨已经进行了成百上千年。那种可怕的寂寞足以将一个活泼开朗,乐观向上的人逼得发狂自残而死。纵然没有疯,与外界交流的通道也会逐渐堵塞。
好在四郎是个修士,加上他本来就随遇而安,骨子里有股韧性。心魔要他绝望疯狂,他偏不。伤心过后,四郎就把和精分殿下在一起的欢乐日子锁进了记忆深处,然后憋着气开始专注修炼。一力降十会,等他能够破碎虚空的时候,就不信一个天魔幻境能够挡得住。
若是修炼到了瓶颈之处,这回可没人替他找功法求仙丹,小狐狸默默枯坐着,像个哲人一样对着星空大海发呆,看着光线亮起来又暗下去,有时候会豁然开朗,更多的时候却一无所获。这时候也没办法了,小狐狸像个神经病一样,自己和自己玩一阵。
当然,难过的时候也有。因为没人能看到,四郎也不讲究什么男人流血不流泪了,难受到不行的时候,就光明正大的用爪子抹眼泪。说来也奇怪,他一抹眼泪,这里的天空就会下雨。
哭得再伤心也没人搭理他,四郎哭累了只好睡觉,往往一睡就是百年。
世上的确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作为混沌的一部分,四郎生来就不是会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多情种子,呆萌的外表之下,往往叫人忽略它冷淡寡情的恶劣性子。不过,冷淡寡情也有冷淡寡情的好处——即使是这样可怕的生活,小狐狸过着过着也就习惯了。
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总得想办法叫自己过得好一点吧。实在找不到高兴地事情的时候,就睡觉。睡一觉醒来,说不定一切就都好起来了呢?
日月星辰在这浩淼无垠的天地间自升自落。一只白绒绒的小动物蜷缩在王座上呼呼大睡。小动物的身体最外侧已经呈现出了微微透明的颜色。无数美得难以描述的光点从它的绒毛上冒出来,飘向了遥远的星空。一口玉白的小钟绕着王座飞来飞去,不停地在小狐狸身上挨挨擦擦,还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声,从叮当叮当的脆响到轰隆轰隆的巨鸣,试图唤醒贪睡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