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有味斋里听见道士说法的镇民便四处宣扬,害得这几日镇上长势正好的新韭都没人要,全烂在了路边地头里。
呆行者不甚在意地说:“茹不茹素,戒不戒酒,只看修到什么阶段。如果你不在乎就算了;如果你很在乎,就不要吃了。修行总不如修心。”
四郎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虽然没什么慧根,也从未读过经书,可“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这种前世几乎脍炙人口的偈语还是有所耳闻的。
再说,他在幻境中也听陆天机讲过,修士中的天才的确有许多都是疯癫的,这种疯癫全是修行成就极高的体现。因为没有了分别心,外相上便垢净如一,在世人眼中,就成了疯子。此时见呆行者行事大方舒展,心里便收起小觑之心,暗暗猜测若干年前河滩上的黑瘦小孩,如今恐怕是真有些功夫。
“大师今非昔比,如今也是圆融了。”四郎低声发了句感概,想起赵端和水生这五十年的遭际,心里有点闷闷的感觉。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师,不知五十年前旧事究竟如何?”
须发皆花的呆行者似乎愣了半晌,然后才有些恍惚般,近似喃喃自语地说:“要证灵山时,灵山离我五千里,不证灵山时,灵山就在我心中。
五十年前,两个道士看中我的生辰八字,问我愿不愿借一些东西给赵员外。赵员外是哥哥的父亲,我当然是愿意的。
于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我和那个被招来做童养媳的女童一起由管家偷偷带去后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我晕晕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等醒过来之后,就到了一个寺庙里。哥哥吩咐我在庙里老实呆着,不许回家。现在想来,恐怕是哥哥救了我一命。
后来庙里的祖师爷看我有慧根,便收我为徒。可是哥哥却说修禅要六根清净,为了不影响我修法,要离了寺庙家去。
我那时年纪小,粘人的很,就跑着追他,他生了气,说是我修为圆满后再见面。
我在庙里很害怕,每天晚上都偷偷的哭,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努力的修行,练功,但是就算拼尽全力,依旧离圆满十万八千里。
后来,就听说哥哥不见了……”
这些话说的没头没尾,四郎知道大和尚的过去,连蒙带猜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明白之后却更加的难过——五十年前是赵世杰要借阴寿,怪不得大张旗鼓的收养义子,又给义子精心挑选了童养媳。
莫非是因为赵端跑去打断法术,所以赵世杰终于还是死了吗?
呆行者继续自言自语:“出家人本不该有这些挂念的。执念都是障碍,只是我本就愚鲁,遇见执念也唯有化解而不敢避开……四处奔忙也是修行。此番前来,倒也不单单为了结这段尘缘,更是为破灭魔障。”
四郎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和尚究竟想要干嘛,就顺着他的目光往雅间看了看,那里有一张人脸一闪而过,是赵端,他似乎听到了行者这番话,脸上满是凄然之色,等四郎仔细看时,却又是一张满不在乎的笑颜。伺候着胖道士吃咸金枣,一粒一粒又一粒。
“那是赵端吧。过了五十年,他虽然气质有所改变,可是容貌却并没怎么变化啊。”
直到赵端的面孔隐去,呆行者才回过神来,像是给四郎解释,更像是继续喃喃自语道:“那是傀儡锁魂术。道门中的败类用采生折割之法,获取活人魂魄后以秘法炼制而成。平时可以用来氵壬乐,还可以派去控制凡间有权有势之人,盗取他们的运势。”话还没说完,有味斋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车夫先一步跳将下来。
四郎听到车里一个男声急切地催促家奴:“已经有人来了,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快去快去,就回禀仙长,说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只希望也能和致停兄一样,拥有一个带来好运的仙奴。”接着,又有几辆朴素的马车在有味斋门口停了下来,原先那些马车的主人也都走了下来。
这些人互相之间似乎都认识,一见面就小声交谈起来。
四郎尖着耳朵,光明正大的偷听。才知道这些人之所以愿意倒向皇甫这孙子那一边,都是因为这一方能够提供最大的好处给他们。
而所谓的好处就是两个道士做的仙奴。可是区区娈宠,若是只靠美貌和床上技巧,怎么可能打动这群最最现实的老油条的心呢?
原来迦楞山出品的这种仙奴不仅美貌可人,而且每次与他们行完房事之后,主人的运道都会变得特别好,简直是心想事成。因此,这些人自然对迦楞山上的道观趋之若鹜,对皇甫皇孙言听计从。只是这种法术却又有一个他们并不知晓的弊端。
“看,又是一群急着耗尽自己一生运道的。”呆行者长叹一声,在那群仆人往雅间行去时,低声提醒道。可惜这样婉曲的警告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
“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好狗不挡道,懂么?”一个家奴对着这脏兮兮的臭和尚骂骂咧咧。
等这群人横冲直撞的离开之后,四郎低声问呆行者:“没用的,别个要送死,拦也拦不住。阻止道士继续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了他们。不过,在道士死之前,还必须破了他们的邪术,放那些仙奴自由。大师,你知道这邪门的法术有法可破吗?”
呆行者点点头:“万物相生相克。每种东西都有特定制约它的事物,每种妖物都有天敌存在。这种相克之物未必多么厉害或珍惜,大多只是几样平凡之物汇聚在一起罢了。法术也是一样。”
四郎默默思索片刻,便笑嘻嘻地说:“两位仙长似乎对您托在娘娘庙中售卖的咸金枣十分中意,这几日每来必要叫上一碟凉果。”
呆行者一直注视着雅间,直到完全看不见赵端的身影之后,才回头对四郎说:“哦,他们喜欢那就好。那坛咸金枣是我费了很大功夫做出来的。极补益,寻常人是消受不起的。只是若要发挥全部功效,还需要再加香草和龙肉两样作为辅助之物。这两样东西也不难寻,有味斋里想必早就备得有。只是如何调配还要费些思量。”
四郎愣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他点头说:“大师放心吧。香草和龙肉都有。不过这一坛已经快吃完了,不知效果如何。”
四郎得陆天机教导百年,陆爹怕儿子吃亏,不仅教导光明堂皇的玄门正宗,更是把天下间各种邪术一一教导给儿子。大有让儿子以毒攻毒的意思。因此,对于道士所行的摄魂术,四郎也略有耳闻。所谓香草和龙肉,听起来稀奇古怪,也不过是香菜和野猪肉的隐语而已……
呆行者点点头,闭上眼睛默默出神,半晌才说:“也对,那些生魂不仅能替道长做事,更是他们的保命符,所以道士一直在饮食上头很注意。不过,胡老板手艺好……今日纵然不成,却也无妨,几十年我都等了,倒不急在这一两天。至于咸金枣,我那里准备了很多,明日再唤徒儿与你送一坛来便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又停了几辆马车,赵家公子带着等在门口的几位相貌堂堂,主人样的男子走进来。这些男人神情傲慢的四处打量有味斋,脚下迈着方步,一看就是久居人上之人。
四郎见客人来了,就不再和呆行者闲话,转身带着这些男人进去雅间。
走了没几步,就看到灰鼠精匆匆忙忙跑过来,咋咋呼呼请四郎快点去雅间。说掌柜得罪了仙长,在雅间里起了些争执。
虽然说是要放手让四郎做事,可是自从二哥出来后,便坚决的阻止了道士们想要靠近四郎的任何举动。因此这几日雅间里的客人便全都是槐大招呼,传菜摆放碗碟等一应事宜,皆有客人带来的仆从接手,并不用有味斋里的活计。
两个道士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十分谨慎,就是有味斋做的菜,也要派些信得过的随从去后院厨房,全程监督着做出来才行。
“槐大一贯稳重,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客人吵起来?”四郎一边走一边暗中询问灰鼠精。
灰鼠精缩着脖子回答道:“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异想天开地,指望着槐大哥松口,送小主人您去山上修道吗?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话间,二妖跨上台阶,来到几位客人专属的雅间门口。
四郎听到槐大带着些愤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了出来:“两位仙长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与仙长相交的大人也都位高权重。而有味斋不过一家小小的食肆,哪里敢在诸位面前放肆呢?可我这侄儿一来实在呆蠢,入不得贵人的眼,二来又是我家中独子,实在不能舍了他去修道啊。”
胖道士和他磨了这么多日,见他依旧软硬不吃,终于没了耐心,冷笑道:“你今日舍不得家中娇儿,只怕日后这孩子命途被毁,一生难得欢颜。”
“仙长这是什么意思?”槐大呼的一下抬起头,目光锐利的盯着胖道士看。
胖道士一声怪笑,说道:“什么意思?就是说你侄儿恐怕有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受尽屈辱早衰而亡的祸患。”
“道长这是在威胁我?”
虽然是在演戏,可这一刻,槐大是真的生气了。若四郎不是大有身份来历的,这道士讨不到人,还真的就做得出将人家中搞得妻离子散的事情出来。
“好了,好了,犯不着和他们置气。”瘦道士劝阻了要出手惩治槐大的师兄,皱着眉说:“哦,是独子啊。那的确是难办。罢了,既然掌柜看不上咱们迦楞山,也不必多说,只是没缘分吧。”
似乎也听到外面来了今日自己要拉拢的贵客,道士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屋中再次传出弦乐之声。
四郎这才敲了敲门,等到允许后,垂首领着几位客人鱼贯而入。
一进雅间,四郎就被那种奢华的排场惊呆了。
如今雅间已经与道士们初来那日大不相同。
墙壁上裱糊着当世的名家笔迹,湘妃竹做的帘子垂在门口,雅间正中摆着香榧木制成的几桌。桌子上摆放的古玉器,铜器,瓷器琳琅满目,简直让人看花了眼睛。此外,还有放置象牙筷子的箸床,为酒杯注水的水注,此外,酒盏,茶杯,纸扇,用棕榈叶制成的拂尘之类的物件,样样都极其精致。
每位客人一进门,就有一位妖媚的少男少女迎上前,侍候着落座。
绿云在屋中弹琴,赵端陪伴在胖道士身边。此时的赵端与他平日的模样全然不同,流转目光飞送媚眼,亲切地柔声细语。忽而与其他男孩嬉戏欢笑,忽而低声地合着琴声唱《浣纱记》,浅酌低吟间,极尽妖冶放荡的样子。
而客人们用手打着拍子,也是色授魂与的模样。
四郎在一旁不敢吱声,走进去默默的站在槐大身边,和他一起低头敛衽,侍立在侧。
因为刚才槐大毫无余地的拒绝了胖道士的提议,所以两位仙长一时也不搭理他们,只转头兴致勃勃地与身边的客人讨论桌上的菜色,任这叔侄两个尴尬地站在一边。
今日来的都是锦衣人想要拉拢的贵客,所以二位道士也不怎么摆架子。点的菜色倒有大半都是荤菜。
一张极阔大的圆桌上,杯盘碟碗摆得满满当当。道士麾下的侍童以及客人自己带来的仆从,纷纷穿花蝴蝶般来来回回上菜,倒把有味斋里的伙计挤开了去。
第一道菜是翡翠豆腐,用打成碎茸的肉末加鸡蛋清,与压碎成泥的豆腐搅拌均匀,加入适量绿色菜汁搅匀后挤成丸子,用水氽透之后,再下勺子中扒制而成。
绿色菜汁原本该用的是菠菜,为了提味,四郎又在其中其中加入了少量香菜汁。整道菜里肉渣和豆腐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到一点肉,也没有油腻之感。
因为前几日做的山药托子里就加入了少量细碎的香菜沫,道士这几日总吃,渐渐习惯了这种味道,此时就大口吃着翡翠豆腐。众人都连声夸赞四郎这道素菜做的好,竟然把素菜做出了肉味。
第二道菜是爆鳝鱼丝。以黄褐色的冬菇和山笋为主料,用特殊的旋剪刀法将其加工为形似鳝鱼的鱼丝,拌湿淀粉,面粉,经过油爆和勾芡而成。这道菜不论是色泽还是香脆柔嫩的口感,都与真正的黄鳝略无二致。
可惜这道真正的素菜却被道士误以为是荤菜,一筷子都不动。
第三道是不乃羹。乃是四郎用羊、鹿,鸡、野猪肉等连骨熬制五天五夜的浓汤,肉都熬化在汤里。漉去肉和骨头之后,加入葱姜,调以五味,贮存在盆器中,用来烫豆腐吃,味道极鲜美。
第四道叫鸭味三件。使用鸭掌,鸭舌,鸭肫三样做成,色香气味都特别诱人。但是这鸭三件又全都是红芋,豆干,冬笋以及各种蘑菇所制,叫人难辨真假。
这样一道荤一道素,尽管侍童每道菜都解说的清清楚楚,但因为菜品太多,实在叫人眼花缭乱,假作真时真亦假,最后荤素依然分不清楚,客人也只凭感觉下箸而已。
四郎偷偷抬头,看见赵端不断给身边的胖道士挟翡翠豆腐,绿云也毫不示弱的给道长用不乃羹烫豆腐,客人吃的开心,做菜的人也高兴。四郎一时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月牙。
旁边一位客人注意到了这可爱的小少年,不由惊叹道:“我说怎么两位仙长今日在这凡尘之中留恋不去,原来这里还有个仙童也似的郎君啊。”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四郎便只得将脸憋红后,像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山民那样耷拉着脑袋。
“这孩子还生涩的很呢。”绿云柔柔一笑,姿态妙曼的倚靠在瘦道士身边,很有小鸟依人的样子。
“这样未经人事的雏儿,有什么好呢。不过是长的好看罢了,带回去可没什么意思。”赵端懒洋洋地瘫坐在靠背胡椅上,好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美丽花豹。
他身边的胖道士并不去责备他,反而把自己的酒杯递到赵端口边。赵端随意的接过去一饮而尽。
胖道士宠爱的看他一眼,笑着说:“若说在床上的风情万种,世上没几个能比得上你。若说桀骜不驯心思百变,也没几个比得上你。可是经的事情多了,我还是喜欢这样傻乎乎的小东西。干净的像张白纸似的,想要捏成什么形状,就能捏成什么形状。”
旁边就有客人垂涎的上下打量赵端,又看了看畏畏缩缩的四郎,便叹道:“各有各的好处。若仔细论起容貌,倒是这位小郎更加中看。若是论起风情,这孩子便有些木木呆呆的了。我还是喜欢小老虎一般艳丽而张扬的美男子。玩男人就该有玩男人的样子,若是小白兔一般,和个女子也没什么分别了。”
说着,他就朝心不在焉拨弄手环的赵大公子赵镇笑道:“不过,镇兄却喜欢这样单纯的雏儿,我记得你家里不是专门买些什么都不懂的小童,从三四岁就开始教习。对了,你有个叫檀奴的侍童很是出众,今日怎么不见你带着他出来。那孩子也是刚烈,以前让他过来我家里,他显些没有以死明志。虽然只是娈童之流,却也是个重情义的。
赵镇今日不知为何,总是魂不守舍的拨弄手上血红的一串相思豆手链。
听到客人调笑他,赵镇十分忧郁挟了一箸自己跟前的粉蒸肉,食不下咽般吞进肚中,然后长叹道:“素日檀郎最爱做这道菜与我吃。如今在店家这里又吃到了一样的口味。米粉细腻的咸鲜,雪花肉软弹中的小甜,实在是我此生最爱。唉,说起来,雪花肉这名头,还是我与檀奴一起取的呢。罢罢罢,人都去了,说什么都没用。干爹,若是掌柜的舍不下自己的侄儿,那也不必强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不要叫檀奴的悲剧重演罢。”
瘦道士皱着眉,觉得这干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对男色有些过于痴迷了,便不悦道:“檀奴那种蛇蝎美人有什么好的?至于人都死了还叫你念念不忘?在我看来,檀奴连这个少年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再说了,想讨这孩子回家也是镇儿你自己看上后求我的。怎么今日又心软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