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微微摇头道:“无妨。”
陆攸之也不再多言,两人默坐相对,这已近两日更迭之时,帐内灯火跳了两跳,灯芯劈啪作响。战场瞬息万变,丝毫疏漏皆可致满盘皆输,而此时阵前状况二人皆不得见,这沉默等待中,一时一刻的光阴都仿若被拉扯到不知多长。陆攸之耳畔仿佛听得兵刃相撞喊杀嘶吼,心如却静如止水。静默中,仿佛是自己少年时随在军中出征。那时令他记忆最深的,便阵前激战犹酣时,裴禹在营帐中淡漠冷峻的神色。他曾不能解是如何的忍心才能在彼时不为血肉性命而乱心,而此刻他却忽而懂得,这样的心无所畏,靠的并不是修为,而是信念。
忽而,周乾已再掀帘进来,陆攸之并不转头,只道:“如何了?”
周乾道:“那三百人已潜到城下。”他亦知这是到了要紧关头,话报出来,尾音已有点颤了。
陆攸之微一垂目,已稳稳立起踱向帐门。这一步步踏出,焉知再前一步不是万丈悬崖。他情知这是在赌,是以将士的性命、赵慎的名节和自己的生死赌,他甚至不知自己的智谋意志可担得起这样大的赌注,可他既然不能睁眼看着赵慎去以性命冒险,此刻便只有放手一搏。
只听他道:“令他们一部潜到土山上抢占住高台,夺下弩箭装置;那箭矢必被堆置在土山下,另一部便寻这个出来。再将投石车纵火毁去造成大乱声势,令附近的的步军不敢贸然向前。告诉他们,待占据高处又得了弓箭补给,城内再相照应,周遭那两三千步军便不足为惧。众人皆得踊跃向前,不可生退后之心。”
他语调平缓,一句句说的极为清晰,末了看着周乾道:“你记清了?”
周乾道:“是。”
陆攸之道:“说来我听。”
周乾道:“一部抢占高台,一部夺取箭矢,烧毁投石机械,城内相为照应。”
陆攸之微微点头道:“去罢。”
周乾离去许久,陆攸之仍纹丝未动。灯光影绰中,他面色端然,眼中光亮却如刀锋般锐利。时运奇巧的轮转,终是将他在这一刻推到纵横的棋局前。或许他与之相博弈的,是他终究不能战胜的强敌、权威或是命运,但这一刻,他既已出手,便是落子铿锵,再无反悔。
赵慎亦微微仰首看向他。他恍然觉得,此时的陆攸之方是从前他熟悉的模样,然而又仿佛不是。陆攸之目光与他相对,缓步向他而来。如穿梭过往,直向许久之前。彼时,他记得曾看他翻书临帖,与他驰马郊野,听他筹谋规划;彼时,他不知他的从容智谋从何处习来,亦不知他偶尔的失神是因着想起了什么;他不知何时起为他心生悸动,只记得那满心欢喜如见春色旖旎。陆攸之仍一步步向他行来,面孔在灯光下被晕染,乍如那一日夕阳下的光景:那日,他手中还持着长弓,却见一个端和文秀的书生向他微微施礼,淡淡道:“将军。”
土山上,两军早绞杀在一处。西燕军兵骤遭突袭,虽也竭力反击,可先机却已失去;出城来的守军又是几日来以逸待劳的,未几便将西燕军赶下土山。附近驻扎的步军甫一靠近,土山上忽然燃起烈焰,一截截燃火的木绊随之被抛下,众人惊愕中,也近不得前。
周乾一路疾奔,进帐时几乎仆地摔倒,踉跄着进来,直喘不过气,只道:“土山,城外……得手了!”
陆攸之豁然而起,几步踱在他面前,问:“怎么说?”
周乾道:“照参军方才吩咐的,将士们目下已占据土山,又纵火驱敌。敌军步兵已被屏出一箭之地,不能向前。”
陆攸之听完这话,胸中一口气方缓缓吐出。他见周乾眉间尽是欣喜,却知这时还不敢松懈,沉住气道:“你再去传一道令,命人连夜在阵前设下路障,一夜警醒着,提防敌军反攻。”沉吟片刻,又道,“今夜这帐外的值守……”周乾一听便明白陆攸之的意思,点头道,“我看着,断无差池。”陆攸之才见周乾去了,才略觉安定,却听“咚”的一声。他心中又是一惊,转头看时,见赵慎已仰面栽躺在地上。
赵慎强撑了半夜,此时听到捷报,一口气长舒出来,便再无气力,只想闭眼睡去。他听见陆攸之在身侧唤他,语气颇为焦急;欲出声回应,可似连眼皮都已睁不开,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半晌,却听陆攸之似伏在他耳边低语道:“你若倦了,便安心睡罢,此间有我在。”他浑浑噩噩中似是应了一声,便陷入黑沉梦境。在梦中,他如置身辽阔旷野,夜风盘旋呼号,足边是泥沼利刃;黑暗中似见得一丝光亮,他便只向着那亮光而去,却也不知将被引去何方。
陆攸之摸着赵慎周身滚烫,心知任他这般高烧定然不行。忽而想起先前赵慎拿进内帐的杜康,忙取了过来。待掀了瓮盖,只见这几月中,满瓮醇酒已挥蒸的只剩小半,索性取了手巾投入酒瓮,一旁卸了赵慎盔甲,拖他倚在榻上。
这一番折腾,陆攸之额上脊背已尽被汗水湿透,缓了半晌方平复了气息,便捞了巾帕又拧得半干。他从前听人说,烈酒擦浴搓的肌肤发红时便可退高热,其实却也不曾见过。此时他半身抵着赵慎肩背,一厢解了赵慎中单,在他颈窝腋下用力擦拭。
他触过赵慎的肩峰臂膀,尤可扪得锁骨上一方血脉蓬然搏动。即便在虚弱病中,那人刚硬的脊背抵着他胸骨,亦是硌的他心前一阵发疼。陆攸之胸内五味杂陈,心潮辗转激荡中,缕缕忧思却萦绕其间不能散去。
他这样一道道擦浴,直到瓮中几乎见底,方觉赵慎周身已发出汗来,用手背抵触上他额头,那热似终是渐渐退了下去。陆攸之心中一阵轻快,再拭去赵慎额上汗水,方觉出手臂酸痛。他索性垂下双手环住赵慎胸前,静静将赵慎用在怀中。赵慎的气息便呼在他臂上,他肌肤上的烈酒似混着蒸腾的热气在空中弥散,竟似带着暧昧甜香。陆攸之在这一刻,心中静得无一丝念想,既无过往悠悠,亦无来日天长,他只愿时光停滞于此,纵然万般危机在侧,只这一刻已是足慰平生。
他静默片刻,终是扶了赵慎躺回榻上。他见赵慎正发汗,此时更衣却也不便,倒是夜来风紧帐内也有些凉。他怕赵慎再受寒,一厢取了衣被盖住,一厢寻过铜炉。其时士人喜以青铜铸熏炉,炉内燃炭木取暖,更甚者还佐以香料。军中器物从简,有的便是一方四脚铜炉,上加镂空炉盖。陆攸之见其内倒还有储着几方炭块,从袖中掏出火石,卷了纸张点燃投入其内,用拨火棍略略一拨,那炭火便燃了起来。
这火石还是那日他从周乾处诓来的,他望着那炭块渐渐红热,一时倒失神,摩挲着火石许久才又揣起。
近旁因生了火,阵阵暖意袭人。陆攸之这一夜时时心弦紧绷,此时亦不由一阵困倦。他坐在赵慎近旁,也微微阖了双眼。忽而只听赵慎呼的坐起,脱口唤道:“阿爷!”
陆攸之双眼倏然睁开,见赵慎手臂撑在榻上,眼睫不住抖动,半晌看了陆攸之一眼,将头脸埋进掌中,低声道:“无事,我梦魇了。”
陆攸之自是听见赵慎唤的是赵竞,心中不由一刺。帐中静默许久,终听得陆攸之淡淡道:“你接着睡罢。”赵慎闻言只是不动,暗自中却忍不住无声长叹。他此刻心中所感,注定无人可诉。梦中赵竞在他面前面孔栩栩若生,戎衣立马,身后是数千肃整的铁骑,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他立在泥沼之中听父亲朗然笑着唤他,一时不由呆住。忽而闻得轰然巨响,回头却见洛城腾然而起冲天的烈火,高大的城墙,端肃的古寺,巍峨的塔楼尽在烟雾中隐遁,继而周遭人事皆如轻烟般不见。
他的血脉姓氏已经注定,这座关城便是他的宿命。
良久,他亦只做无事状,道:“可有水么?”
陆攸之并无多话,默默端了水碗。赵慎此时头脑中已不觉昏胀,待饮了水下去,竟有几分想要进食。陆攸之见他精神气力虽都回复了些,也略放下心去。于是扶着他躺回榻上,帐帘却突然一掀,只听着周乾惊道:“主簿!”两人再定睛看时,只见谢让立在门前,满面俱是惊诧。
第49章:我心何怫郁
入夜后出战的布置突然变更,着实有些反常;可传令的是赵慎近卫,更持着主将的虎符,这令虽不是会假的,可其中有何关窍,众人亦难免暗暗揣测。然而军令之下,无人迟疑怠慢,夜至后半攻土山而得手,官兵皆雀跃相庆,倒也把这事暂放在一旁。
而谢让却终觉怪异,赵慎这一夜不曾现身,皆是靠卫士传令,这于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事。其实都说为将者应运筹帷幄,本也不必时时亲临阵前,只是以赵慎一贯的作派,如何这一夜便似突然转了性?他无根由的只觉心中忐忑,脚下便走岔了路。直待身旁卫士问他“主簿何去?”才恍然发觉是行至了赵慎帐前。
他心道既然到此,索性向卫士道:“我去与赵将军议两句事。”
周乾正守在帐外,却见谢让向帐门而来,一时一惊。其实他本盘算好的,只说赵慎已经入睡,本也应付得过。可谢让是如何老成练达的人,几句话间便看出周乾心虚慌乱。他心中更为担忧,突然问道:“赵将军倒是怎么了?”周乾措手不及,一时“嗯啊”不知所言。谢让愈觉不妥,跨步便向帐中去。
他如今瘦弱支离,自己行动时还微微打晃,周乾又怎么敢伸手拦他,一个犹豫,谢让已进了内帐。
陆攸之方扶着赵慎躺下,手臂还没离赵慎肩背。谢让突然掀帘进来,三个人俱是一怔。
谢让先见着赵慎,再看到他身后那人,一时脑中轰然一声。赵慎已直身坐起,谢让只见他口唇开合却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半晌只颤抖着问:“这一位,是谁?”
帐中一阵沉寂,半晌,赵慎正了衣衫。陆攸之见他起身时犹微微打晃,忍不住抬手要扶,却被赵慎挥臂向后一推。
赵慎缓缓立起,正将陆攸之挡在身后。他行至帐中谢让近前,垂首道:“主簿……”
谢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这赵慎内帐见了几月前便被斩首的敌军女干细。他方才问那一句,也还是存着幻想,或许赵慎可说得出些许原委。而今听得赵慎并不辩白,直是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他越过赵慎肩头看向陆攸之,他与这后生共事时倒不曾细细端详过他容貌长相,此时见陆攸之苍白着脸色,更显出目似浓墨点染,眉如烟笼画黛,方骤觉其惊艳。他忆起从前赵慎待陆攸之的种种亲厚情状,再想起方才进帐时赵慎似是才从榻上起来,领口松散,中衣半披半解。这底下的故事,又何必再言。
他心中震惊,继而怒不可遏,颤抖向陆攸之道:“你读过圣贤书,应当知道礼义廉耻!”
陆攸之此刻已镇定下来,立起身道:“主簿不必说了,我心知此时当如何,并不……”后面话没说出口,只听赵慎向他厉声喝道:“我与我军中主簿讲话,何来你出声!”
他虽声色俱厉,可回护之意却是太过明显,谢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愣了半晌,忽而冷笑道:“将军倒还记得自己是这一军的主将?”
言罢心头不禁涌上一阵悲戚。赵竞离世五年间,洛城亦经了多少风雨。他时时殚精竭虑,一日日看着赵慎从那时到而今。这围城难关中,他也曾想过,无论终究是何结局,他也算问心无愧而不负当日赵竞的知遇托付,谁知竟眼睁睁见赵慎做下这一桩荒唐错事。
他平日谨慎随和,此时语中除了忧虑,更含激忿。赵慎闻言默然,这话中的意思,他心中亦是明白。当日他在帐前慷慨陈词,以斩杀陆攸之高又安示守城的决心,而如今若军中将士知晓这人非但没杀,还隐匿在帐内,他的威严信用便全是笑谈。士卒阵前舍生用命,而主将阳奉阴违,不说别处来的部下,便是对赵氏在洛城一代代统领的故部,亦是无可交代。在这样的关头,几乎是自毁长城。
谢让接着道:“将军为何留他我亦不欲知,而今我只请将军了断这事。”他见赵慎只垂首不语,惨然冷笑道,“将军是笃定我为了军心稳当不会传扬出去,可今日撞破的人是我,来日便还可有旁人,将军便是存心留着这隐患?”
赵慎在谢让目光中肩头如负巨石大山,他情知谢让所言不差,可一句“了断”,他亦不能应承。谢让身量本就不高,如今再瘦弱佝偻,看向自己时尚得微微仰面,赵慎心中愧疚酸楚,缓缓屈膝跪下,道:“我并不愿负满城的将士。”
谢让听了这话,不由退后半步,半晌怆然笑道:“我担不起将军如此,将军也并不必对我表白这些。洛城再有得失,将军负的也不是我。”他看着灯光下赵慎蹙紧的一双浓眉,颤声道,“你负的,是赵氏百年的名声,是你阿爷去前的托付啊。”
这最后半句,赵慎听在耳中如响惊雷,方才梦魇中父亲的含笑双眸突如利剑般洞穿他心肺,只听谢让又道,“即便这些将军都不放在心上,将军便只想想,可对得起自己么?”
铜炉中热气犹在蒸腾,在他身后却烤不热背脊生寒。赵慎闭上双眼,却恍如见阵前血战,地堡之下,巨车之前。他刚才说不愿负满城将士,可围城至今,护卫洛城的又何时不尽是同袍们的血肉。他人人事事皆不愿相负,可却是皆已相负,事至如今的局面,终究怪自己无用。父亲生前对他有如何的期许,他也曾自负绝不令这期许落空。而父亲真若有知,见得他今日……赵慎已不敢再想。
他倏然睁眼,转头正看见铜炉边地上搁着的拨火棍。又见周乾正立在帐门,以目示他道:“你拿这个过来。”
周乾不明所以,可亦不敢问,只得取了。听赵慎沉声道:“这事的干系,都在我这里。”仰首向谢让道,“从前我行事不当,先父如何罚我,今日便请主簿……”他言之此处,忽觉心中一阵绞痛,咬牙道,“替他看着。”说着向周乾道,“打罢。”
帐内几人皆是一愣,陆攸之不由要跨步过来,却听赵慎低声道:“你若想我军中今夜生乱……”谢让也不妨赵慎竟会如此,愣了片刻,声音颤抖道:“将军又何必作态?”
赵慎亦不言语,他此时无话可说,无话想说,满腔痛楚自责,唯有籍肌肤之痛方能平复。
谢让只以为赵慎如此是相以要挟,双手都止不住发抖,道,“将军若迷了心窍非要如此,我亦再无话可说。我只是如何亦不明白,将军怎能在今夜阵前将士们搏命时,倒还陷这帐内温柔乡中,而今又对自己如此作践?难道一个女干细和将军暗地里的私事,便重过这洛城么?我不说营中将士若知会如何,只是请将军好生想想,老将军若见得此景,会当如何。”
这话说得颇重,周乾在一旁都惊变了脸色。谢让一气说完,已气喘的厉害,待缓上气来,低头见赵慎素薄单衣跪在地上,满心中已又全是酸楚。眼前这景象,不说谁能知这是个杀人如麻的修罗,恍惚还是当年犯了错被父亲教训的少年。只是,当日的少年如今早已是一城主将,掌兵列阵,生杀予夺;世人只羡慕赵慎年轻而居高位,是何等少年得志,可又有几人知道这鲜衣怒马背后的艰难辛酸。也正因如此,谢让才不能见他因一时随心所欲而致前功尽弃。旁人眼中的意气风发,实则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既要担起满城人的生死荣衰,便再不能如倚靠在他父亲膝下时那般,痛便哭喜便笑,任性而为。谢让失神半晌,长叹一声劝道:“将军此时必得做了断,人之生死,皆是命数。强加违拗,必生大患。将军不要再固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