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禹仍是摇头,不由叹气道:“这田里的、埋伏的可是有不少人马,却不能总在那里耗着。”
正这时,忽然又有卫士进来报道:“城上喊话,说城内不缺余粮,这里的稻米就任请你等取用;还说,已知道有伏兵,不必再躲躲藏藏,白饿了几天,这下却快回营中吃米去罢。”
尉迟远听了,直气得发笑,道:“赵慎这是为着嘲弄你我失算?可真要是谢他这大方,还肯顾惜我的兵将饿了肚子。”
却见裴禹一双眉头依然舒展,突然朗然笑道:“将军没听出弦外之音?”
尉迟远见他神色突然这样畅快,倒是不解,问道:“有什么古怪?”
裴禹敛了笑容道:“这是故意说给你我听的,他说城里不缺粮,可不是欲盖弥彰?你道他为何操心着我们的去向?他断舍不得这粮草,又忌惮着此处我们已经设伏。这话便是激将,是想要惹得我们羞恼撤了,他在我们运粮回营的路上发难。”
尉迟远琢磨片刻,点头道:“有理。”又道,“可即使知道如此,我们难道便耗在田里不走?”
裴禹道:“为何不走?他乐见我做的,我照做便是。只是原本我一心为着拿赵慎,粮草不过是饵料;如今却是连人带粮,我都要下了。”言罢目视尉迟远道,“便派车辆去,叫田里的士卒将粮草装载起来,将军这厢请升帐吧。”
这日近晚,西燕军士卒将收割下的稻米装载,又押送车辆慢慢向营中去。这水田距离营盘并不甚远,却也要走两个多时辰,行至中途,天色便已黑了。
这时节白日里又觉得热,可到了晚间,夜风吹起已现凉意。押送车辆的士卒也不由微一冷战,已缩紧了脖颈。一路上众人皆低头赶路,只听两旁树木风中瑟瑟的声响,似也在静谧中蕴着几分忐忑。
督队的军官低声问:“行了多少路程?”
向导在旁道:“半程。”
军管抬头亦看不见新月,夜来光景黯淡,又不好生火把,只道:“这一带树丛丘陵多,叫众军加紧脚步,速速通过。”
一时车轮辚辚作响,人马脚步杂乱。正在此时,却突听一声悠长唿哨划过夜空,那军官背脊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未几,只见前方闪出一片火把亮光,一只马队已拦在路前。
西燕军队伍骤然停住,有的勒马太急,那马匹不由嘶声鸣叫,在当地止不住踢踏不止。众人惊疑之后再凝神看去,只见拦路的几十骑洛城骑兵,为首的年轻将官正是赵慎。西燕军督队的军官见是如此,忙拨马头道声“快!”那厢东燕骑兵已拉开队形,扇面状将去路挡住。此时,运粮草的车辆皆横向转过,车顶上覆着帷布,也可见稻杆从裂隙中支楞出来。
突然,正中一辆粮车幔布下一阵声响,只听利刃破空的几声响,迎面几个靠前的东燕骑兵失声惨叫跌下马来,喉上尽被箭矢钉入。失了驭手的马匹惊起长嘶,两旁粮车内也俱射出暗箭来。
东燕军骑兵猝不及防,忙取兵器格挡,一边收缩队形;赵慎拨马一转,闪在跟前执火把的卫士一侧,摘下硬弓,一箭射出。那长箭正穿过火把,箭头带起一簇燃物,直射向方才那发号令的粮车,正从车旁射口而入,粮车顿时着了起来。车内埋伏的士卒再藏不住,从其中跳将出来,烈火炽烤慌乱之中,把车辆亦掀翻了。
但见两旁车顶的帷布掀动,西燕军士卒从中纷纷跳出,十余辆大车内数百伏兵,从半面将东燕骑兵围下。赵慎正冷眼不动,只听背后已有马蹄声响,回头看时,一只马队已将去路堵住。
赵慎见这马队中士卒马匹俱是铁甲重铠护身,只从内让出一骑,那人却是轻巧锁甲,神色亦是如带笑意。原来裴禹算到赵慎要在半路上抢粮,便在粮车中藏士兵设伏,又令闵彧带兵拦截,为的便是将赵慎一举擒灭。
赵慎当下并不慌乱,只扬声道:“又见闵将军。”
闵彧提马向前,亦笑道:“我每次见将军都是这般,只带着寥寥数十轻骑,便敢孤军迎敌,我是不知该恼怒将军傲慢托大,还是自惭以多欺少?”
赵慎扫了眼他身后的重甲骑兵,道:“这便是你们压箱底的存货?前阵没舍得带去汜水关,此番终于列出来了。”
闵彧道:“将军何曾把别家的骑兵放在眼中?若肯赐教一二,亦是我等荣幸。只是我却宁愿不与将军兵戎相见。”随之肃正了神色道,“如肯归降西燕,共谋天下,我愿为将军牵马坠镫。”
赵慎听了,只挑眉嘲讽道:“不敢。”
闵彧道:“眼下情形,将军是清楚的。你那邺城中的天子丞相都不顾这洛城安危,将军又何必为了虚无名节尽这愚忠。”
却听赵慎一声短促冷笑,微微垂下双目看着手掌拂过的青追鬃毛,声调却已带了桀骜:“我若是为着他们,这城池早献出去多少回了。”
闵彧倒微微一怔,道:“那将军是顾忌什么?”略一思量又道,“将军若肯归降,连带手下将士必定不受亏待。”
赵慎淡淡道:“这话听着倒顺耳,”语中一转却道,“只是待到一朝束手时,这些话当的什么?你家监军的厉害,你当比我明白。已是为人鱼肉,再要评讲刀俎的信义,岂不可笑。”
闵彧听得他非议裴禹的为人,心中大为介意。他在口舌上是绝少吃亏的人,不由道:“将军说这话不是想着裴先生如何,是想起足下家君在郲城的旧事了罢。那一段事我不敢妄议,只是这数百余年乱世征杀中,招降纳叛的事多了,也只有尊侯做了那一桩事下来。”
他因心中不平,口中也没加注意,这一段话出来,赵慎已是变了脸色。闵彧话音出口,心中也觉后悔,心道眼下的轻重,自己何必为逞口舌快意去戳赵慎痛处。他这一番是诚心要劝赵慎反正,只这几句怕是已谈崩了。暗暗恨怪自己不经事,却也不能在露出来,只得盯着赵慎,看他要如何。
赵慎面色阴沉,手下倏然带紧马缰,那青追头颈一昂,马蹄几步盘旋。只听赵慎道:“好一个招降纳叛的事多了,是了,是有多少人听得几句好话安慰便缴械俯首,罔顾气节廉耻。”
闵彧皱眉道:“将军这样说,是觉得张辽、姜维,都不配称为英雄?审时度势,择明主而建功业,又有何错?”
火把光亮摇曳,闵彧只觉赵慎眼中一抹苦笑倏然闪过,再看时却已不见。正疑心可是看晃了眼,只听赵慎道:“将军这话说的倒好,可是这明主昏主也不是一日间才分辨出的。为何早不知弃暗投明而都赶在重兵压境深陷重围时,真不是为了胆怯惜死么?只是这主公不计前嫌,敌将幡然而悟的戏码,人人都下得台阶,也无人肯再戳破。做得多了,竟也就成了真的一般。”又道,“况且这乱世中谁敢说自己便是正道?既然如此,又何谈谁是明主。”
闵彧道:“将军这话差矣,世间总归是要止息战乱,天下人方得乐业安居。如今一东一西,两家主公的为人脾性,将军如何不知。高氏这样的狭隘人物若得天下,天下安得平静?纵然是群雄逐鹿,大丈夫亦当顺流而为。”
赵慎注目他一刻,只见闵彧双眼中尽是诚恳期待,两颊亦生潮红。这少年将军口中开疆辟土打拼天下的憧憬,他何尝不曾有过。只是于他而言,这百年洛城的存亡在肩,许多事他终究不能肆意随心。半晌暗自叹息一声,道:“这样兼济天下的胸怀,我是没有的。我只是要这城池将士都得保全罢了。”
闵彧急道:“正是如此,将军才当归降;这样死守下去,洛城军民如何保全?”
赵慎笑道:“我得不得保全,你怕是还没资格做主,这却又说回方才的话去了,”又道,“况且要保全的便只有生死么?闵将军做武将也当明白,若你与麾下哪一日里窝囊降了,却不是比死更苦恼百倍的事么?”
闵彧听这话不由一顿,一时心有戚戚竟觉一股热气涌进胸中。可他总不能称是,终是咬牙道:“将军何必明知不可为而强拗大势?”
赵慎道:“这上战场亦是明知早晚有一死,你却为何还来?”
闵彧仍道:“将军只空口说为了将士,可将士们却真和你一般念想?”
赵慎听这话,语气赫然转冷道:“我军中将士什么念想,你又凭什么空口评说?”他平日本来最厌与人辩论,只是今日事出有因需得搪塞些时辰,且也看得起闵彧几分,索性与他多说两句。却听闵彧一句追着一句,终觉不耐,道,“这一节不劳尊驾费心。”
闵彧道:“我却只是……”
赵慎道:“将军平日也这样啰嗦?你上官却不嫌你聒噪么?”
闵彧见他已这样不客气,便知再说也无益了。于是亦收了马缰在手,冷笑道:“将军已不耐烦听这些话,那便罢了。战场上,总归还是刀枪最好说话。”
赵慎瞥一眼空中星辰方位,暗自掐算着点钟,又见闵彧身后重甲骑兵,心中虽不把这笨重家什放在眼里,却也不想与他硬碰。微微思忖,开口道:“我跟闵将军对阵的时候也多了,总是那一套也没意思,不如今日我提个说法。”
闵彧见他神色倒也郑重,心中疑惑,问道:“什么说法?”
赵慎道:“我与将军赌较箭法,若我胜了,你闪开路径让我走;若你胜了,”微顿一顿,注目闵彧双眼,刻意咬重着字句道,“你方才不是与我讲论归降么?我便随你回营。”
闵彧与他对视片刻,忽而笑道:“将军必是自觉一定胜得了我?”
赵慎笑道:“你若不愿便算了。”
闵彧明知这是激将,心中却道:“你只觉自己的箭术世人皆知,一时无双,难道我可怕你?”这样想着,道,“将军只说如何赌较?”
赵慎见他一脸肃然正色,也哂笑自己竟是在耍弄人年少。犹自点头,煞有介事慢慢道:“便发三箭,一箭射你左手士卒的右耳,一箭射你右手士卒的左耳,一箭射你盔头簪缨分作两半……”
话还未落,闵彧已听出这是胡白嘲笑。他是真心愿劝赵慎归降,可这半日口舌,却遭了几多抢白戏弄,饶是他平日脾性随和如何不轻易发作恼怒,这时也觉火气按耐不住,喝道:“不想赵将军这般不知自持。若真动刀枪,还不知胜负在谁。”
话音未落,只听东向一里外一片冲杀喧哗之声,赵慎侧目瞧去,神色倏然端正,也不理闵彧,只高声向身旁骑军道:“走!”身后西燕军步兵上前便阻拦,可又何曾拦得住,瞬时被冲开一条血路;身后西燕军骑兵向前涌上,虽机动速度不及,可终究占得沉猛力道,也将东燕骑兵队伍冲得一散。
闵彧盯着赵慎,见乱战中他亦只有几骑相随,却是一径向这东面而去,便紧紧策马跟随。却说那东面的骚乱,正是元贵带兵偷袭了西燕军真正运粮的马队。原来这重甲骑兵因为载物沉重,在战马之外,亦需另配备一马匹载物。此番重甲骑兵司围剿,这配马便在后运粮。这计本无纰漏,却不知这是何时被城中侦知,此刻反遭了算计。
元贵远远已见赵慎的马匹将到,便策马过来,道:“我已将这运粮马队拿住。”
赵慎道:“叫他们护送队伍快回城,你与我在此殿后。”
元贵道了一声“是”,转首招呼道,“骑兵护住马队……”正这样安排,却忽然见一骑飞马向粮队而去,马上人影晃过,赵慎突然喝道:“不好。”
话尤未尽,只见一道火光从半空直向马队而去,众人尚不及反应,却听轰然一响,一匹马背上的粮担竟炸开一蓬火光,马匹大惊,虽已受伤却仍是向旁一窜,瞬时几十匹战马如点了炮仗一般,瞬时大火燃成一片。连带近旁的东燕骑兵却有数人伤亡。
元贵忙向着马队而去,赵慎却见方才那道黑影马上正是闵彧。闵彧亦看见赵慎向他而来,不由高声笑道:“我方才学赵将军开弓引火,做的却不如将军矫健潇洒。”
赵慎只见那起火的情形,便知粮草间原本必已是夹带着硫硝木炭的火药。这一时马匹相互冲撞,火势也不可掌控,眼见夺到手中的粮草竟这样被人烧毁,只恨得紧紧咬牙,心中急怒不已。其时马匹已到了闵彧马前,伸手从马肚下抽出直刀,挥手劈刺过去。闵彧见刀头过来,忙将长枪掣过阻挡。这直刀是近身相搏的兵刃,遇着长兵器本当躲闪,可赵慎只是微收刀头,膝头一磕战马,从长枪一侧轻巧闪到闵彧侧边,回身又是一刀。
闵彧方才一路竭力狂奔,又凌空拉弓放箭,力气喘息已接济不上。堪堪避了一刀过去,此时已不及再转手格挡。只得闭眼把马头向反向一拨,刀锋却已到了。这一刀从下而上,闵彧从膝头始只觉一道冰冷,心想这一遭怕是要开膛破肚。刀头从锁甲上划过,只见得刺耳声响,连迸出几点火星。
此时战马已转过西向,闵彧头脑中已是一阵空白,只本能一夹双腿,那战马骤然发力,直向西面冲开。这时,他才觉得一条腿上如被炮烙般剧痛,低头只见衣衫尽被血染。伸手摸腰腹尚无碍,只是想着方才情形,又惊又是后怕,却也疑惑,赵慎如何没取他性命。
其实这敌手间若存了惺惺相惜的心思,即便不刻意放谁的性命,也有无意识间的手下留情。
第36章:因君为羽翼
是夜,尉迟远仍在中军帐中,两厢众人皆在。出战的几个将官回来交令,行得匆忙,闵彧伤处尚不及处置,尉迟远看见他半条裤腿尽是血渍,却只当不见。
诸将回报了阵前状况,尉迟远听说这中间所生波折,看了裴禹一眼道:“倒亏得事先在稻米中混了火药进去。”众人听得,亦觉惊心动魄,尉迟中道:“亏得是引火烧了,不然若他们得了这些粮草,攻城又添上许多麻烦。”
尉迟远等众人议论毕了,突然又道:“只是若单单为了烧毁这粮草,在田里时一把火也便烧了。”眼光向下扫过,道,“可赵慎又是跑了。”
半晌有人低声道:“他着实弓强马快,不易制服……”
尉迟远并不着恼,只道:“我亦知要捉他不易;只是捉不捉得住是一回事,与他暗通款曲却又另当别论。”指着闵彧又道,“文然,你在阵前与赵慎可是言谈甚欢。”
言罢向旁使了眼色,卫士出去唤人,一时有士卒进来,只见身上还着着厚铠,一望便知是重甲骑兵。那士兵施礼道:“方才闵将军在阵前,与敌将谈说良久。”
尉迟远探身看着闵彧,道:“这是何意?”
闵彧立了许久,腿上伤处鲜血还汩汩涌出,本就觉口干舌燥,头脑亦微微发晕;这一时听了这样质问,气血上涌心中跳动更为急促,不由将指甲用力刺进掌心,稳了稳心神向尉迟远施礼道:“我确和赵慎说了几句,不过是劝他归降。”转而又向那士卒道,“我说了什么,你亦当是听到的。”
尉迟远“嘿”了一声,道:“我遣你出去,是叫你去捉赵慎,可不曾派你别的差事。”
他眯眼看着闵彧,心中暗暗冷笑。之前他肯对裴禹言听计从,不过是为着阵前胜败的大事。而如今两军虽还胶着,总归是己方占优,既没紧急大事,心里便又起算计。裴禹来他军中,他总归耽心军权不保,也不知太师那里是何意思。于是前番给尉迟否极写信,其中只赞裴禹的机变,却也隐隐指他桀骜孤僻,不恤下情。未几听闻皇帝赐婚,尉迟远便明白这是太师的怀柔安慰。待到几日前尉迟否极修了家书与他,不谈公事而只是叙兄弟之亲,在同一日间亦发了信笺与裴禹。尉迟远虽不知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可也猜出八九。其实他也明白,太师肯向着自己,不过是因为裴禹终究没有实在兵权,人马物力总还是得倚仗于他。可尉迟远本也不真心在意太师心中究竟孰亲孰疏,这一试探不过是为了放心权柄不旁落罢了。如是,这几个月他挨着裴禹压制的不快,此刻总觉顺当了些,饶是平时总以内敛藏锋自诩,亦忍不住露了得色,口中又道:“你受陛下太师多少恩惠,到头来却不知图报,反还存有异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