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修真)中——priest

作者:priest  录入:06-18

果然,下一刻,程潜近乎低声下气地说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太伤心,好不好?”

程潜极少对他这样客气,严争鸣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程潜咬了咬牙,将心一横,飞快地说道:“我给雪青哥的傀儡符破了。”

赭石手一颤,险些将水坑掉下去,韩渊神色迷茫地抬起头,李筠一顿之后立刻反应过来,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严争鸣却怔怔地看了程潜许久,没出声。

程潜怕他一时想不开,忙道:“也不一定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先别往坏处想。”

他说这话自己都觉得亏心,一亏心,下面的词也忘了,程潜泼凉水是一把好手,却不知道怎么倒热汤,只好有些笨拙地劝道:“也许是他自己不小心丢了,也许是在别人手里碎了……”

“嗯,你说得对,”严争鸣好像才回过神来似的,勉强一笑,顺畅地接上了程潜的话,“也许是海上遇到了风波,说不定你那傀儡符还救了他一命呢……唔……”

他忽然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接着像是被海风呛住了,一手捂住嘴咳嗽了起来。

程潜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不知说什么好,试探着伸手搭在严争鸣的肩上,感觉有一点微末的体温从大师兄身上透出来,没来得及触碰,就已经被海风吹散了。程潜时而会想起初见大师兄的时候,那人娘娘唧唧的熊样,心里便总当他还是温柔乡里点香偷懒的败家子。

那时候他手上没有一点茧子,心里没有一点忧愁,有多好呢……

这些流落他乡的痛苦与仓皇无措的彷徨,为什么偏偏要他来承担呢?

这天注定是多事之秋,程潜还没来得及心疼完,海上风云突变。

只见整个海面宛如地动山摇一般,也不知从哪刮来一股巨浪,竖起来成了一道水墙,足有五六丈高,前仆后继地涌过来。

原本普通的海风几成罡风,唐晚秋那漏了洞的腰带剧烈地摆动了一下,摇摇欲坠地往更高处飞起,却仿佛是力有不逮,中途便听见一声裂帛之音,腰带竟然从漏洞处撕开成了两半!

撕裂的地方刚好在程潜脚下,他整个人一脚踩空,径直从腰带上掉了下来,这回严争鸣反应不慢,回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方才咳出来、被他藏藏掖掖在手心的血迹顿时抹了程潜一身。

程潜当时本能地抓紧了霜刃剑,下意识地调动起真元,在这节骨眼上,那剑竟发出“铮”一声轻响,尽管眨眼便被淹没在海涛声中,却依然被程潜捕捉到了,他心里一动,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这分明是凝神的反应!

程潜:“大师兄,放开我!”

严争鸣充耳不闻,他方才心绪大悲大落,此时几乎有点魔障,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死都不能松手放开他。

程潜情急之下也没空和他掰扯,心里迅速默念起凝神御剑的口诀,也许是火候真到了,也许是危险逼的,一时间,他竟然直接跳过从凝神到御剑之间不短的阶段,让霜刃有些风雨飘摇地浮在了半空。

严争鸣手上一轻,终于回过神来,他收敛心神,忙松了手劲,以防外力干扰程潜:“不……你先别逞强,慢慢靠过来,慢一点,你现在飞不稳,再慢一点。”

程潜当然不敢大意,凝神于剑的滋味相当于将手中剑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就算人安安稳稳地在平地上,平白无故长出一条腿来都得先绊几个跟头——何况霜刃这把剑还是条不怎么老实的腿,不是他能完全压制得住的。

程潜稳稳当当地控制着真元,不敢走一点神,缓缓地令霜刃剑接近唐晚秋那条腰带,可是就在严争鸣已经能够虚虚地伸手护住他的时候,异变又生。

海面上突然凭空生出一道水柱,顷刻间带起一道大浪,当空砸下来时,海水仿佛带着难以言喻的劲力,程潜胸口一闷,一口气没上来,霜刃就失去了控制,连人再剑地给冲到了一边。

耳畔惊呼声转瞬就被淹没,程潜只来得及攥住剑柄,已经一头掉进了海里,接着,他被落下来的大浪居高临下地一拍,顿时人事不知。

好在他一直本能地没松开握剑的手,霜刃剑的剑鞘不知去向,吹毛断发的刃被水一冲,撞在了程潜身上,毫不客气地在他小腿上开了一条血口子,伤口让海水一杀,将程潜活活疼得清醒了。

他连呛了几口水,忙竭尽全力地屏住了呼吸,奋力挣扎起来。

程潜自诩无惧生死,却并不想这样毫无意义地淹死在海水里。

可惜他水性实在不怎么样,说来都对不起他惯用的海潮剑,在地面上的小河沟里他尚能扑腾两下,这样大浪滔天的海水里就真的没办法了。

程潜哆哆嗦嗦地掐了个不甚熟练的手诀,周遭浮起一个轻薄的气泡,颤颤巍巍地将他含在其中,可惜这海浪连唐真人的腰带都一分为二,他这强弩之末一般真元耗尽的挣扎根本没什么用。

气泡不停地升起,又不停地被海水打碎,每碎一次,程潜就要重新呛上好几口海水,渐渐的,他的意识开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起起落落不知多久,到最后,他几乎是一味的混沌沉浮,无力扑腾了。

程潜只是觉得冷。

剑也冷,水也冷,冻得他快要没了知觉。

程潜忍不住想起自己年幼时在村里看见过的邻家老叟出殡——那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老太太给老头缝了一身厚厚的寿衣,将攒了两年多的棉花全都塞了进去,自此,程潜才对死有了第一重印象。

他想,死肯定是极冷的。

但这一次,程潜没死成。

等他再次睁眼时,已经又是一天的夕阳西下了。

程潜猛地坐了起来,后腰处一阵锐痛,他险些又躺回去,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块大礁上,小腿上的剑伤被海水泡得泛了白,向两边狰狞地掀了起来,裸露的皮肤上凝了一层惨白的盐霜。

只听一人在他身后说道:“还活着呢?”

程潜回过头去,只见身后有一个“野人”正在打坐。

那人比他还要狼狈,一身破衣烂衫几乎难以遮体,须发也乱成一团,只露出两只眼睛,目光如电似的射到他身上。程潜先开始看着这人觉得有点眼熟,辨认许久,才震惊地叫道:“你是……温雅真人?”

温雅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说道:“你是眼瘸了还是失忆了,鬼叫个什么?”

程潜太阳穴针扎一样地疼,在此地乍一见故人,万语千言险些全涌到嘴边——关于师父的,师兄的,岛主的,唐真人的……但只是片刻,片刻后,他的心又扫清了不该有的脆弱,重新冷静了下来。

程潜将那些话一字一句地收敛好,和着咸苦的海水一同咽了回去,对温雅真人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礼,随即一声不响地将霜刃剑戳在一边,坐地调息,将在海水中耗尽的真元尽快修复。

温雅打量了他片刻,脸上不由流露出一点激赏与赞叹的神色,心道:“小椿同我说这孩子有可能是他师父的转世,这样看来,还真有些像。”

他默默地在一边为程潜护法,整整半宿,漫天的星辰如洗似的悬在沧海之上,潮水微微褪去,露出礁石大半的原貌来。

程潜刚收功,忽听温雅真人在他耳边说道:“那‘不得好死剑’桀骜不驯,并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能降服的,想必你已经感觉到了。”

程潜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把剑是前辈你放在我房里的?”

温雅冷笑一声:“可不是?托你那遭瘟的门派的福,我因为和你们扯上关系,连海边那家破客栈都开不下去了,被一群王八羔子一路追杀,我打算将你师门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还了,便换个地方,躲到风头过了再出来,嘿,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青龙岛一场大戏。”

程潜:“这把剑是我师父的?”

温雅嗤道:“放屁,就你师父那面团一样的人,如何支使得动这样的凶器?这是你师祖的,多年前机缘巧合落到我手里,你们门派里当时残的残,小的小,一直无人可托付,这才一直由我代为保管——执此剑者,若是心如铁石,它就能大杀四方,若是稍有软弱,便会被它反噬,是世上第一等欺软怕硬之物,我看你们一派‘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这一辈更不像话,矬子里拔将军,也就你还能勉强和它斗一斗了。”

程潜听了感受很微妙,感觉这位前辈真是很会聊天,当即站起身告辞道:“多谢前辈救助,我还要去找我师兄他们,就先少陪了。”

“慢着,”温雅叫住他,“你知道他们在哪?”

程潜大概知道东海一带的岛礁只有这么一小片,严争鸣他们估计也只能落在附近,虽然不甚熟练,但他到底能御剑了,可以趁着风平浪静在附近海域上飞一圈,想必也不会太难找。

结果下一刻,他震惊地听见温雅说道:“我告诉你,他们在距此处不到五里的荒岛上,你若御剑而去,不过片刻就能到,但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因为周涵正恰好也在那个岛上。”

程潜猛地一顿。

温雅继续道:“昨夜东海大震,连你们也被波及,代表有大能陨落,顾岩雪……唉,那姓周的小白脸想必也是当时趁乱撤出来的——哼,他跑得倒快。”

程潜本来还没有那么着急,听了温雅这番话却再按捺不住,温雅话音没落,他已经带着霜刃剑升至空中。

温雅没料到他这样急性,低骂一声,弹指挥出一道青光,放出了一根缚仙索,追上去将程潜绑了个结结实实,重新掉回礁石上。

温雅怒道:“疯了么?找死么?谁说你是那老魔头转世的,他瞎眼了么?”

这话没头没尾,难为程潜竟听懂了,他剧烈地挣动了一下:“我本来就不是,是师父认错了——前辈,那周涵正心术不正,恐怕对师兄他们不利,还请高抬贵手放开我。”

温雅道:“别不知天高地厚了,那姓周的白脸骡子虽不是什么好货,但境界在那摆着,若我在全盛时,说不准还能去会会他……你?哼哼。”

程潜丝毫不为所动:“多谢前辈告知,打自然是打不过的,但我还可以偷袭,可以暗算,请前辈不要为难我。”

温雅:“……”

他实在不知道程潜是怎么将这番话说出口的,十六七岁若是放在凡人里,也算是能独当一面的小伙子,但在这动辄千年王八万年龟的修真界里,却不过是个捏还捏不起来的小崽子。

温雅想不通韩木椿是怎么将程潜这崽子教养长大的——他不但对比自己强的人没有丝毫的敬畏之心,还很有些明目张胆的狠毒!

程潜心里已经开始起火了,只是碍于温雅是木椿真人的老朋友这点人情面子,没有当场翻脸,忍耐道:“温前辈!”

“门派……”温雅忽然长叹了口气,“小子,凭借你们几个孩子,是支撑不起扶摇山的。”

程潜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唱衰扶摇派,不过想起此人与师父在一起也没说过几句好话,心里又释然了,他对此并不争辩,只是倔强地与温雅对视片刻,便偷偷研究起身上的缚仙索,打算找个缝隙解脱出去。

谁知下一刻他却感觉周身一松,温雅将缚仙索收了回去。

温雅道:“依你的年纪居然能到御剑这一步,也算是出类拔萃了,我与你师父多年相交,不能看你去找死,这样——”

他话音没落,礁石上骤然出现几条虚影,温雅放出了三条分神。

“你要是能从我这三条分神中闯出去,我便不再拦你,”温雅道,“但是有规则,我不要看你们扶摇派那些个鸳鸯蝴蝶、花里胡哨的剑法,你自己只许挑一招,也只能反复用这一招,只要你能破我的分神,随便你去暗算谁。”

只许用同一个剑招,那不就是要拼真元了?

程潜差点没让他气笑了——感觉这温前辈也有些为老不尊,居然提出要与自己拼真元,那和一个大人要跟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掰手腕有什么区别?

真是臭不要脸出了境界。

第46章

程潜忍不住呛声道:“我修为低微,等我能一剑破开前辈三条分神,不说我师兄他们尸骨都寒得要结冰,只怕我先要饿死在这——温前辈,麻烦你讲点道理。”

温雅丝毫不为所动,他扫了程潜一眼,少年人或孤愤,或不甘,或有野心,或满腔郁郁,心肠总是容易不那么坚定地硬,眉宇间也总是容易带上因惴惴不安而起的戾气,在这一点上,程潜尤甚常人。

温雅毫不留情地打击他道:“这么说,你连我的分神都破不开,还妄想去与周涵正斗?靠什么?做梦吗?”

程潜正要争辩,温雅一摆手,再次咄咄逼人地打断了他:“还复兴门派,你要真心想复兴门派,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刻苦修炼个三四百年,我看你根本是不敢独自承担重任,才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程潜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他提起霜刃剑,不咸不淡地说道:“前辈说得有理,但是激将法那套我不吃。”

温雅心道,这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教训是不行了。

于是他那三道分神影随心动,猛地腾空而起,将程潜围在了中间。

在小辈面前抢先出手,可见什么道义与节操,这温掌柜的真是一概没有。

程潜手中霜刃卷潮般地涌向那三道分神,剑气将海礁旁本来平静的海水也搅动起来,海水压抑着暴虐的力量,狠狠地拍在了海礁上,两人脚下巨震,而温雅三道分神相互配合,居高临下地在空中结成一张巨大的光幕,渔网似的冲着程潜劈头盖脸地落下。

剑气与巨网在半空相撞,“轰隆”一声,礁石被震得石块乱飞,险些当场分崩离析。

温雅本尊坐在原地,忙伸手掐一手诀,将屁股底下的礁石保护起来,以防一会要去海里与鱼共舞。

三条分神毫无技巧,蛮力压制了程潜的剑气,大光幕结成的网渐缩,将程潜严严实实地罩在了其中。

程潜一时支撑不住,后力又难以为继,只好暂避锋芒,御剑绕场躲闪,重重地急喘了几口气。

“海潮剑,”温雅慢条斯理地冷笑道,“就你这种心胸,也好意思说自己练过海潮剑?”

他突然爆发出一声长啸,只见头顶分神蓦地化成了一圈虚影,接着,分神们一分二,二分四,渐成一群,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虚空幻化出来的剑,无数条锋锐直指程潜。

这些分神们的剑招居然还全然不一样,他们好像漫天飞的苍蝇群似的,让人只是看着,就已经眼花缭乱。

程潜被那些纷乱的剑光晃得直想吐,一时间被对方逼得狼狈极了。

那温雅爆喝一声道:“看看你自己脚下海潮!”

程潜悚然一惊。

此时,远望沧海平如秋月,唯有置身在这方寸大的小礁石岛上,才能感觉到惊涛拍岸时卷起的雪白水花。

暗潮并不比世上任何一把刀剑之锋锐温和,因其来源博大而无穷无尽,海水纳百川、绝云端,也能身入窄缝,轻吐细沙,绝不孤注一掷……

处处是绝境,处处有生机。

温雅真人却几乎不给他思索的时间,那百十来个分神剑光成天罗地网,席卷而来,程潜方才若有所悟,本能地再次挥剑抵挡,却又总觉得差了些什么,弄得这一剑不甚坚定,剑意到了中途已经走了调。

他不得不再次避过温雅的锋芒,踉跄着落在岛礁上,片刻都不敢停留,脚尖飞快地点过地面,同时,有七八条剑光围追堵截在他身后,他所过之处顿时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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