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珏倚着门框,神色探究。“真的没事儿?”
秦溱不语。最近她的状态如何,作为相处时间最长,既是同事又是朋友的陈珏来说最清楚不过,她也没什么信心能瞒过他。
何况,这事儿也不是她想瞒就能瞒得了的。
思量了大概有两分钟,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我爸被停职彻查了。”
“为什么?”
“手足口病。”
陈珏吸了口凉气。今年三月始,安徽的阜阳市爆发了大规模的手足口病,至今为止已有几千的患儿感染,而这个数据还在日渐增长中。此事不只在网站报纸上被爆出,就连央视的新闻联播也特地用几分钟报道了此次疫情。
陈珏曾在行政单位里工作过,深知里面的水有多深,所谓的体制又是个什么尿性。
自从第一次医改开始,全国各大医院开始了以药养医的怪圈中。究其原因,无非是国家将原本百分百拨款的公立性质的医院改成了自负盈亏,甚至还要补全职工工资上的差额,院内硬件、软件的建设实施,以及上缴国库的相关税务。
光鲜亮丽的医护人员看似每月都有旱涝保收的工资,实际上呢,过高的劳动强度、劳动风险,精神上、社会上、体制内给予的压力,每一个都是干扰医生护士继续热情工作的阻力。
除却上诉那些,剩下的还有来自于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上级、主管的卫生局。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那是大大的不应该。
由此可知,秦溱的父亲会被停职无他,唯手足口病的疫情。
陈珏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几度张嘴,最后只道:“回去吧。”
这种时候,这种事,真的不是安慰劝说就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除了让她回去探望父亲,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外,陈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去?”秦溱看着陈珏,他那满是担忧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神色表情,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她自嘲着,她知道陈珏是好意,可眼下,她真的不能离开。
“我只是个一无官职,二无威望的医生罢了。有什么能力能干扰党、纪、国、法的执行?”
她只是怕耿直的不会转弯的父亲因为性格而吃亏,更怕父亲会成为某些人的替罪羔羊。
“等等看吧。”
即便她们家在外人眼里称得上是医生世家,三代人皆扎根在医疗系统里当医生、做护士,可真的是没有一个人从事行政,更没有一个人能利用自身被赋予的权力影响什么。
所以,她只能等待。
第八十九章
这一年,注定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从年初开始的波及了全国大概十几个省市地区的雪灾;三月份陆续传来手足口病疫情的爆发以及每日都在增长的患病数据,西藏的打砸抢事件;四月份的列车相撞;以及五月份那让人始料不及、预料不到的地震。
县城距离都江堰大概三个小时的车程,距离汶川一个多小时。
那一天刚好是护士节,医院领导们特地给护士和医生们排出了半天休息时间,没家没业、孤家寡人一个的陈珏和秦溱一起到了学校给孩子们上课。
就在陈珏坐在教室旁听着秦溱铿锵激情的授课,面带欢笑时,灾难降临了。
那一刻脚下的大地剧烈的摇晃动荡着,那一刻房屋墙脊嘎吱作响、墙皮掉裂、梁柱倒陷,那一刻,甚至会有世界崩塌、已是末日。
突如其来的地震灾害让人根本来不及思考如何自救,恐慌中很容易互相踩踏或是慌乱中被飞来的泥石杂物击中受伤。
除了陈珏和秦溱是心智比较成熟的成人外,教室里还有十六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紧急之下,又是在剧烈的震动中,陈珏不可能一一将人保护起来,只能就近迫使几个孩子蹲下身子,钻进课桌底下。
陈珏扶着还算结实的墙体,高声的喊着:“蹲下,躲桌子下。”
“快!”
“低头,两手把着桌子!不要动!不要慌!”
惊慌中的学生们像是抓到了主心骨,不再惶恐,而是照着陈珏的叮嘱,钻进了桌子底下。
“秦溱,不要动!”
陈珏高喝道,嗓音里有惊惧的颤音。
他不知道秦溱为什么要站起身,无论要做什么,一切都要等到震动停止以后。
拜上学以及上班后被科普过的地震时自救逃生办法所赐,这一刻的陈珏并没有特别慌张害怕,他偷空匍匐着爬到一个桌子底下,两手死死的握住桌腿,小心翼翼的蹭挪着。
一阵剧烈的震动后,震感渐弱,就在陈珏松了口气的时候,地动又开始了。因为没有准备,陈珏被晃动的趴在了地上,一手还不忘抓紧桌腿。
“陈珏?”
秦溱胆颤的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珏,她半蹲在讲台旁边,一手握着讲桌的边沿,一手扣在距离讲台三十公分远的书桌腿。
在地动的那一瞬间,若不是陈珏一声高喊,她或许早就失了冷静,慌不择路了。这会儿,她是安全了,可陈珏……
“陈珏?”
“陈老师……”
秦溱惊颤、后怕,距离陈珏比较近的几个孩子也怕得很,嗓音中都带着哭腔。
他们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短暂的人生里根本就不曾遭遇过如此瘆人心魂的天灾。
惊慌、恐惧、畏怯是很正常的情绪。若是个个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根本不是正常孩子在面对未知事物、灾难前的态度。
“我没事!”
弱弱的、几不可闻的声音让秦溱和学生们顿住了哭意,脸上、眼里渐染喜悦。
可是很快,一阵纵向动荡感之后是横向的震波,因为是倚靠在墙体,所以陈珏很快被碎裂的墙石泥块半掩住。
“陈……啊——”
秦溱的呼叫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变成了惊叫。
大概过了十几秒,可能是十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个小时,剧烈的地动震感渐渐消弱,直到一丝震感都感觉不到。
自觉已经安全的秦溱,招呼着几个没有被墙梁桌椅掩埋的学生掀桌搬椅、扒土分石寻找搜救另一些同学和陈珏。
很快,十六个学生安然无恙,不,也不能算作是安然无恙,起码还有几个或是面色苍白、手足无措,或是灰头土脸、神色惊惧的,暂时看不出是否受了外伤的孩子不是那么的“无恙”。
“陈珏,陈珏……”秦溱和学生们扒拉着陈珏之前倚靠的那段碎裂的墙体堆积物。
“陈珏!”
“陈老师……”
陈珏晃晃脑袋,他被之前的震动晃得头晕脑胀,而且他倚靠的墙体也不是那么牢靠。就在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大块儿、小块儿的泥石墙梁纷纷掉落,其中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直直的砸向他的脖颈,导致他一时血氧供应不足,迷晕了一会儿。
“咳咳咳……”
是被秦溱和学生们的呼叫唤醒,也可能是时间到了,身体大脑恢复了清醒的神智,陈珏咳咳呸出扑进嘴里的灰尘渣滓。“没事儿。”
“确定没事儿,啊?”
秦溱吓坏了,十几个学生也吓坏了。
要不是陈珏最先冷静下来,并带动他们自救,他们也不会如此安稳的度过那长的近乎有一个世纪之久的恐怖灾祸。
秦溱双手在陈珏身体上上下左右的摸索着,生怕他断了胳膊腿,受了什么皮外、内伤之类的。
“我没事。”陈珏的手覆在秦溱的手背上,手心传来的是属于人类特有的温热体温。他那诚恳的语气让秦溱一愣,而后哭着扑向了陈珏的怀里,搂在陈珏脖颈后的手也不安分,拍打着、撕抓着,知道陈珏揽着她轻轻慰哄。
“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学生们都看着呢……”
激将似的劝慰换来秦溱狠狠的给了陈珏一肘子。
“咳……噗……”陈珏被这一下击中,原本的咳声变成了回流的气体,闷得他心慌气也短,只能利用神经反射弧吐出来。
“我们先出去,这里可不是什么好避处。”
发泄了一通因由生到死,由死回生而产生的复杂情绪,秦溱利落的用袖子一抹眼泪、鼻涕,“走!”
陈珏抿着笑,一手捂着胸口,一前一后领着十几个学生跑出了教室。
距离震动感过去已经有几分钟了。陈珏深知时间的宝贵,当下也不延误,他和秦溱将学生们带到学习校舍后不远的一个比较空旷的矮坡处。然后劝说秦溱守在学生的身边,由他一人回到学校的食堂取来一些使用的柴米油盐等物。
让陈珏一个回到因地震而半毁、危机重重的学校?秦溱说什么也不同意,十来个学生也是七嘴八舌的参与其中。
一部分学生说,太危险了,陈老师不要回去。
这部分学生的论点让秦溱赞同的直点头,没错,没错,太危险了。
还有一部分学生道:老师,我们陪你去。
这个嘛,可以考虑一下。秦溱如是想着。
剩下的一部分学生则是喏喏的哼着:老师,我们想回家。
我……我……也想回家……
一时间,学生们停下了话头,渴望的小眼神盯得陈珏和秦溱心肝直颤。实在抵挡不住的秦溱也把视线移到陈珏的身上,她是真的招架不住啊。
被十几双眼睛火热的盯视,再好的承受力也会觉得压力很大的好吗?
陈珏小小的后退了半步,逃出来的匆忙,没有果腹的水米柴盐,没有御寒的衣物,没有住宿的房子空间……可以说,他们一无所有。
即便现在是没有雨寒冷气、冻不死人的五月,即便人类真的可以在不吃不喝的前提下能活上个三五天,即便他们可以相互拥抱取暖就地休息,但,这些不是他们一无所有,无食、无水、无衣、无药、无房的理由和借口。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隐隐的听到有人在呼唤着什么,竖着耳朵,再细细倾听一番,似乎是在喊着谁的名字。
“刘伢仔?”
“老师,叫我?”
陈珏只是顺着远处那人的呼喊过一遍嘴,谁承想,居然会有人应答。瞅着身高只到他胸前,面容稚嫩,眸子里既忧且惧,隐隐的似乎还带一点儿莫名。
“不是我叫你,是有人在喊这个名字。”
陈珏说完,连同秦溱在内的十几个人全都竖楞着耳朵倾听。
好一会儿,刚才那个应陈珏回答的孩子大声的、喜悦的喊着:“喂……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一个人喊还不过瘾,带动他的同学一起帮着喊。“我在这儿……我们都在这儿!”
陈珏和秦溱相视一笑。
由悲转喜,由惊恐到平静,适当的情绪宣泄有助于健康。成人都无法完全消化的了那些激烈的情绪,何况是这些仅在一天的时间就历经了生死的孩子们。
寻人的是刘姓同学家中的长辈,他的妈妈因为在逃离屋子的时候想捎带着拿出一些金银财物,不小心被房梁砸中,受伤晕了过去。他的爸爸正守在妻子身边,无法亲自寻他,只好托未受伤又不放心孩子的乡邻帮着寻觅。
一行人一边走,一边了解大致震后受灾的情况。在听到仅他们所在地的伤患就占了总体人数的四成后,陈珏和秦溱忍不住加快脚步。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已然是他们在进入这个行当后铭刻于心,付诸于行动的准则。他们不求扬名立万,只求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自己的一份心意,救治更多的伤患。
连拉带拽、肘携肩扛的带着十几个学生,哪怕加快了脚步,他们也是步行了将近半小时才到目的地。
第九十章
下了山,陈珏才知道什么叫做断壁残垣、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之前他们逃离学校时一心只想着怎么逃生,目力视线偶尔会扫过半塌陷、损毁的看不出是学校的建筑,哪怕心绪有所波动,也只是一时,根本不像现在这般直撼人心。
连片倒塌的房屋建筑,水泥路上清晰可见的裂纹,漂浮在半空中阻挡了阳光的灰尘粉末,零星四散的火点,若有若无的糊焦味儿,以及偶尔可闻及的痛、吟。
映着斜下的应该是暖色系却被烟尘遮蔽成了灰色的太阳,原本该是团团白白的云朵拽成了条,拉成了丝,白中带灰,金中含血,惨烈的让人心生绝望。
人间地狱,莫过如此。
抛去心底的感慨,陈珏和秦溱带着要找妈找爸的学生们小跑过去。
这里聚集了大概上百人,有忙着搬挪碎石建造临时营地的,有忙着拾柴烧饭煮水的,也有在照顾伤员的。
再也顾不上其他,陈珏和秦溱赶忙上去搭手帮着急救。
地震中,最为常见的是被泥石乱物砸中导致的内伤、外伤。等余震后,最亟待解决也是最棘手的心理问题。
忙碌了多久,陈珏没有印象。给多少人包扎,做了简单的心理疏导,陈珏压根没心思,也没时间累计。他只知道,等他忙完了,歇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沉西山,月兔攀升。
他的手脚酸麻的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不但他如此,秦溱也是一样。
她一屁股坐在陈珏身边的空地上,顾不上地上干净与否,身体成了大字形,径自伸展着。
“啊……”筋骨皮肉的牵拉后酸爽的感觉让秦溱叹出了声,“真爽啊!”
陈珏好笑又无奈的瞥一眼秦溱,眉目嘴角弯起。
白日里因为突然而来的灾祸而惊惧、绝望在这一刻被静谧的夜色抚慰,被温凉如水的清浅淡去了悲观消极。
夜幕下,篝火燃烧着,柴木噼里啪啦间传来属于原始的木香以及间或夹杂在其中的饭菜香。
这一瞬,美好安稳的让人想要落泪。
此次地震的范围不仅是四川一个省,波及的面积包括了整个东南亚和整个东亚地区及部分中亚地区,只中国在内就十几个省,囊括了云贵重庆,陕西甘肃,湖南湖北等地。
身为地震中心点,也是震感最强的汶川,不仅受灾人群和面积大,积极损失也达到了百亿。房屋建筑、公共场所、道路桥梁,倒的倒,塌的塌,一片狼藉。泥石流和山体滑坡更是让原本就道路不甚通畅的公路线雪上加霜。
当天下午,一省政治军事权力指挥中心的成都首先派遣了三架直升飞机搭载几百名官兵前往救灾一线。
为了省时省力,减少不必要的指挥环节,成都军区的总参谋部命令相关救灾部队在遇到紧急灾情有关情况可直接向北京总指挥部报告。
伴随着直升飞机的螺旋桨轰鸣,时不时或微不可查或动荡感十足的余震,第一批救援队伍赶往受灾最重的汶川。
夜姑娘悄悄的离开,初升的太阳露出红的泛着金色光晕的脸庞。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了人间大地。
陈珏是被凉飕飕的风吹醒的。
因为要首先顾及到老弱病残孕,包括陈珏、秦溱在内的大多数年轻力壮的中青年都选择了窝在被篝火烧过的地上。
铺上一层薄薄的可以见得到土壤质地的干草,盖上或是随身的衣物,或是半床被单床罩,一大群人就围着篝火席地而眠。
不是没有感受到余震。
在最初的惊吓后,大家都变得习以为常,虽然还是很害怕,却没有之前那么的恐惧。
无论是谁,吓着吓着,也就麻木、不怕了。
他裹紧身上还是前一天晚上由某个学生家长好意送予的长袖外套,打了个喷嚏。神志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举目望去,断壁残破的各式建筑,弥漫着颓败气息的人们,每一幕都深深刺痛着陈珏的心。
无论科技多么的发达,文明又到了怎样的一个高度,在面对大自然无法预料、变幻无常的情绪时,人类只能被动地承受,毫无抵抗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