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奇看完所有的照片,挑了几张照片出来,一张一张摆开,指着它们问程俊,“你这几天没有从这些照片里找找线索吗?到底是谁这么害你。”
从左往右,第一张照片是程俊和小五手牵手走在人烟稀少的林荫道上,手里各自提着购物袋,他们身上穿着t恤,外面套一件薄外套。第二张是在商场外面,程俊手里拿一个冰淇淋,小五凑过脑袋去咬,他们的旁边有一个三星手机专卖店,拍到了一半店门,横在店门上方一半电子显示器上还有“优惠活动截止到四月二十日”的字样。
“完全没必要刻意去找线索,这些照片很容易就看出来了。”程俊拿起这两张照片,笑道:“这家伙一定是跟我有过节,这些照片是从四月上旬就开始拍了,那时候我们还穿外套。你看,这张在商场门口的,我记得那天是四月十二号,丑丑已经搬到你家去住了,我那天是带小五去买衣服的。”
再拿起第四张和第五张照片,“这两张就已经是五月份了,我们刚从朝阳湖回来。”
还有后面几张,是眼下六月份拍的,程俊和小五已经穿上了短袖。
孟奇点点头,“那你有没有一个大致的轮廓,猜测是谁有这么大能耐?”
程俊看着小五,微微眯眼,“人我倒是有一个怀疑的,不过不太能肯定。”
小五转过头来,“不是罗胜宇。”
程俊惊讶地挑眉,“可只有他跟我有过节,我去年为了你打过他,今年四月初我又抓到他陷害简柠的事,后来他被开除。从照片上能看得出来,紧接着这件事之后就有人跟踪我们,如果不是他,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这么卑鄙。”
小五看了孟奇一眼,欲言又止。
晚上,孟奇和丑丑离开后,小五才对程俊说:“照片上有残留的气息,但那不是罗胜宇的。”
程俊这才想起小五是可以靠气息分辨对象的,当初他就是靠多年前遗留在外皮家里的一件孩子的旧衣物才找到t市来。照片是人拍的,当然会残留一点属于当事人的气息,而且时间不长,小五自然能透过这些气息分辨对象是谁。
“可如果残留的气息不是属于罗胜宇的,还会是谁的呢?”程俊在海洋馆里工作这么多年,为人处世尚算周到,除了去年跟罗胜宇动过手,这些年来完全没有跟谁有过过节。如果不是他,程俊就真的想不到是谁了。
对了,海洋馆前任经理和财务部的部长,那两个勾结在一起盗用公款的家伙。可是也不对啊,他们俩都已经坐牢了,而且刑期不短,不可能跑出来干这种事。
小五又抽出那些照片闻了几下,说:“这些照片不是一个人拍的,是三个不同的人。”
程俊愕然,“三个人?”
“不,也许是四个。”小五慢悠悠将照片一张一张从鼻尖下面划过,“这些气息很陌生,应该不是海洋馆里的人。但是,这里面夹杂了另外一丝气息,我像是在哪里接触过。”
程俊眼里露出一丝希望,“仔细感受一下,看能不能分辨出来。”
小五放下最后一张照片,摇摇头,“不行,太微弱了,而且只是相似,确定不了。”
程俊失望的啧了一声,双手叉腰站着,想了一会儿后他说:“那就说说,通过这一丝微薄的气息,你想到了谁?”
小五转过头来看程俊,蓝色的眼睛沉沉的,似乎有些犹豫,然后他慢慢吐出一个人的名字:“石尧。”
程俊眨眨眼,愣了半晌后笑着摇头,“不可能,石尧这孩子从进馆就是我带着的,个性和为人我都一清二楚,而且我们跟他完全没有过节,甚至于平时关系还很好,大家一起出去玩,打打闹闹的都在一块儿,他没理由这么害我们。”
小五长舒一口气,回过头去把照片收起来,“所以我才说不能确定。”
有关罪魁祸首的研究陷入了僵局,程俊彻夜未眠。
次日一早送孩子上学后回家,刚把车停好就发现不对了——楼下这辆车不是庄希文的宝马么?
想到了什么,程俊咯噔一下,大跨步跑着上了楼。
果然,一开门就看见他妈跟庄希文姐弟俩坐在客厅里,小五则面无表情站在他们面前,手里端着茶水,正弯腰放下。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母子三人回过头来。程俊的妈妈何淑梅脸上的表情是说不出的沉痛,庄希文瞪着程俊似乎很生气,而庄心怡则是轻轻勾着左边的嘴角笑了一下,充满鄙夷。
小五放下茶杯后直起身,“你回来了,你妈妈来看你。”
程俊定了定心神,冲小五笑了一下,“我知道了,刚在楼下看见希文的车。”淡定自然地走过来,拍拍小五的肩膀,示意这几个人由他来应付。
小五去洗水果。
程俊在单人沙发里坐下,把车钥匙放在玻璃茶几上,笑道:“妈,你们怎么来了?”
“小俊,你还问妈妈怎么会来,妈妈还想问问你,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何淑梅脸色很难看,她笔直地端坐着,双手扣着一只小巧的lv女士皮包,依稀能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显然,她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从小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啪地放在茶几上,“有人把这些照片放在我们家信箱里。你跟妈妈说,这些都是假的是不是?我知道现在很多图片都是可以经过电脑合成的。”
程俊还没说话,坐在她旁边的庄心怡却先开口了,“妈,都跟你说了他搞同性恋,你多此一问干嘛呀?”
“你给我闭嘴!”何淑梅扭头就冲庄心怡吼了一句,中气十足,只把庄心怡吓得脸色发白,“我跟你哥哥谈话,你插什么嘴。”
庄心怡瞪了程俊一眼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庄希文则冷哼了一声。
何淑梅紧盯着程俊,说:“小俊,你跟妈妈说实话,如果是有人故意陷害你,我一定会让你庄叔叔帮你查清楚真相的。”
程俊拿起那些照片看了一眼,又丢回去,脸上的笑意没了,“妈,这些照片是真的,我的确是跟小五在一起。”
真没想到那人还把照片往庄家寄了一份,这是要把他赶尽杀绝的意思么?
何淑梅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不可思议地盯着程俊,仿佛不曾认识他一般,声音都开始抖了,“儿子啊,你、你们俩都是男的呀。”
程俊说:“我知道。如果他是女人我反而不会爱。”
“你……”
事情到了这份上,程俊就是想隐瞒也瞒不住,所以干脆全说了吧,“妈,心怡说的对,我就是同性恋,早在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性向。以前你问我我说我交过女友,那其实是骗你的,很抱歉没跟你说实话。这一次,被人偷拍了我和小五的照片是我疏忽,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你不害怕?你已经被海洋馆停职了,你今后怎么办啊?现在这社会,背着一个同性恋的身份,哪个公司愿意用你呀?”
程俊觉得他妈这话挺可笑的,“我干嘛一定要给别人打工?我自己干不行啊,我有手有脚,我没有危害社会,没有伤害他人,我不过就是跟个男人一起过日子,我怎么就活不下去了我?”
“你……”何淑梅被程俊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梗着脖子直喘气,恨铁不成钢偏又不知怎么反驳,沉默了几秒后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了,硬生生憋出两行眼泪。
程俊叹口气,抽了几张纸巾塞进他妈手里,低声道:“妈,我知道你今天来的目的,可我不怕明着跟你说,我是不会跟小五分开的。”
庄希文惊愕地瞪向程俊,“你在胡说什么啊?你为了个男人要毁掉自己一辈子吗?妈的话你也不听吗?”
程俊笑了笑,说:“我从小就一个人过,从来没人管我,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谁都没权利来干涉我!”
第61章
跟小五在一起的最初,程俊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障碍。潜意识里,他尊重着他妈妈,却无法把她看成跟自己一国的家人。多年的分离,已经造成他产生了那种“她是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妈妈”的意识。
何淑梅离开程俊的时候程俊才三岁,作为一个人才刚有一点记事的能力。这种记忆力很脆弱,脆弱到何淑梅改嫁一年后程俊就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当年何淑梅害怕自己心软,改嫁三年内没有回去看过程俊,而且那个时候渔村闭塞,村里连一部电话都没有,何淑梅为了知道程俊的生活状况,就跟外婆约好,让外婆每个月的月首和月末带着程俊到人鱼湾镇上一个相熟的店铺里打电话。
起初外婆把电话听筒放在程俊的耳朵上让他听妈妈的声音,他还会哭喊妈妈你回来,然后母子两个隔着电话一起哭。但是后来他就不哭了,还拒绝听电话。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哭的呢?应该是明白了即便自己再怎么哭,妈妈也不会回来的事实。什么时候开始拒绝听电话呢?好像是外婆告诉他,妈妈给他生了个妹妹。
我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了。
程俊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个感觉。
然后,他的记忆里就只剩下外婆。
何淑梅呆滞了半晌才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小俊,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你怪我我没话好说,就算恨我那也是我活该,你的事情我确实没资格指手画脚,可我好歹生了你一场,你走了歪路我没办法放着不管啊。你得明白,两个男人在一起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你打算背着这个身份一辈子遭人戳脊梁吗?”
庄心怡趁机帮腔:“就是啊哥,妈说什么也还是你妈,虽然你小时候没怎么照顾你,但是该给的钱可一分不少,还绰绰有余,要不是你自己装清高不要我爸给的钱,你现在的日子应该会更好,妈做到这份上不容易,况且现在的确是你错了,妈好言好语的劝你,你就听她一次,跟那个什么分手吧。”
程俊听着他妈说话时神色很淡然,可庄心怡说完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弄得他妈跟庄心怡姐弟一愣。
小五洗了水果出来,沉默的看着程俊大笑不止。虽然他不是很懂这母子四人之间的对话,但这种气氛下,在程俊几乎接不上气的笑声中,他感受到了一股凄凉和哀怨。
小五放下水果盘,发现庄心怡面前的茶杯还是满满的,一滴没喝过。他伸手抓起杯子,将还有余温的茶水从庄心怡的头顶淋了下去。
“啊——”庄心怡尖叫着跳起来,茶叶糊了她一脸,茶水打湿了她刚做好的卷发。茶水顺着发丝滴下来,又打湿她的衣服,她就像进了老鼠堆一样惊恐地又叫又跳,“你这个死同性恋,竟然用热水泼我!啊!妈妈,这茶水肯定很脏,我要赶快回家洗澡啊!”
庄心怡的尖叫,让程俊停止大笑,他意外地看了小五一眼。
小五则是指着庄心怡面无表情地对程俊说:“我不喜欢她对你说话的语气。”
程俊被小五憨直的行为和说话方式逗得笑出来。
“程俊你还笑!”何淑梅见女儿受欺负,也顾不上去思量女儿说话多难听,又气又急,“这就是你拼命维护的男人!你看看他都干了什么!”
程俊走到小五身边,悲哀地看着他妈,扭头嗤笑了一声,无奈道:“行了,妈,你们回去吧。”
何淑梅帮庄心怡摘头发上的茶叶,闻言一震,难以置信地说:“小俊,你这是赶妈妈走?”沉痛而恼火地看了小五一眼,“你就为了一个男人,听不进劝告还盲目的维护他,你难道真的是被蒙了心吗?”
程俊的脸上有着平和的笑意,他点了两下头,淡淡地说:“妈,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来干涉我现在的感情生活,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我小时候生病、从小学到高中每学期的家长会、我被村里的大孩子欺负被嘲笑没人要的野孩子、外婆生病在镇卫生所输液,倾盆大雨里我给她送饭,不小心从斜坡上滚到山下摔破额头怎么都爬不上去……那些我非常需要妈妈的时刻,你都在哪儿?”
程俊每说一个字,何淑梅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连庄心怡和庄希文也沉默了。
“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事情,归结成一个问题就是——在我跌跌撞撞、不断受伤而长大的过程里,真正需要母亲关心我的时候,你不在。现在我一切安宁,我们一家三口平淡幸福,这种时候你反而出现了,告诉我我做的不对,要我舍弃眼前的幸福才是正道,你不觉得……很虚伪吗?”
何淑梅被质问得身体猛然一颤,庄希文及时扶住她,冲程俊怒喝,“姓程的,你说什么呐?妈是真的关心你的,你这么说也太……”
程俊挑眉而笑,好整以暇。
庄希文脸色涨红,当真是憋不出后面的话。同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何淑梅的母爱全给了他们姐弟,他因此可以拼命维护母亲,却没半点资格指责从小被遗忘在一边的程俊。
庄心怡见妈妈和弟弟的气势落了下风,护母、护弟心切,可她才刚张嘴,程俊立刻开口阻止了她。
“庄心怡,这里最没资格说话的就是你。我妈教训我那是因为她不管怎样都给了我一条命,她说说我,我不记恨,可你不行。”
庄心怡气得大叫:“你以为我想来你家吗?要不是看在妈妈的面子上,谁愿意理会你这种人?偷窥庄家的钱还是同性恋,你以为你……”
“啪”的一声,何淑梅一耳光扇在庄心怡脸上,令程俊和庄希文都呆愣当场。
何淑梅一字一句地对庄心怡说:“我不知道原来在你的心目中,你哥哥就是一个偷窥着庄家的钱的人。妈妈问你,你哥哥长这么大,除了法律上该拿的抚养费,他有拿过你爸爸一分多余的钱?心怡,你那双眼睛是瞎的吗?啊?”
庄心怡被这一巴掌打得懵了,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妈,你竟然为了个外人打我?”然后哭着跑掉了。
庄希文复杂地看了程俊一眼,转身跑去追他姐姐。
程俊就像看戏一样看完这一幕,在庄希文走后,他举起与小五十指相扣的双手,看着他妈,以一种认真且带着疏离的口吻对她说:“妈,我不指望你会祝福我们,但至少也别找我们的麻烦。如果你心里对我当真有愧,就请你以后别插手我的事。回家去吧,这么多年里多少事你都没管过我,也不差这一件。”
程俊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自己的妈说这么重的话,不仅揭了过去的伤,最后还说得像是“如果不然那就断绝关系吧”一样。不过,看着他妈流泪满面失望地走出自己的家门,他心底除了悲哀,完全没有后悔的感觉,反而还有一股豁出了一切的轻松感。
啊,说到底,他也只是理智上承认他跟何淑梅的母子关系,情感上始终把她排在自己的家庭关系之外,面对她的阻挠时完全没有以和为贵的心态,有的只是“我根本不需要这个女人来指手画脚”的厌烦。
小五坐在沙发里,程俊躺在他的大腿上。小五像摸大狗一样揉乱程俊的短发,安慰道:“虎摸,虎摸,虎摸。”
程俊抬起鸟窝头,两眼一瞪,“什么意思?”
小五摇头,说:“不知道,是丑丑教我的,说是安慰人用的。”
程俊噗的笑了,坐起来把头发扒顺,“丑丑一天到晚都在干嘛?怎么尽学了些莫名其妙的词语。”
“不知道,丑丑说孟奇经常生气,每次生气之后就会特别没精神,然后他上网学会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