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但劫后余生的陆横舟却觉得他似乎赢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一切都会好的吧?
但很多事情却往往事与愿违。
陆横舟的身体底子还算很好,毕竟小时候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没少过过,纵然喂药吃饭的过程仍旧痛苦,但身体却意外恢复地很快。
可是,陆横舟却发现了,唐无亦看向他的目光中总含着某些让他忧心的东西,他猜不透那到底是什么,却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唐无亦在他昏迷的时候做了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中没有陆横舟。
陆横舟的直觉一向很准,他从未猜错过。
可是每次陆横舟问唐无亦的时候,他都只是微笑着摇摇头,说,别想太多,安心养伤。
唐无亦并不擅于骗人,那笑容假得太明显。
陆横舟每次看着唐无亦端药出去时的背影,只觉得心底一阵难言的憋闷难过,只想一把拽着唐无亦回来,问他到底瞒着他些什么,才猛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理由去问。
“……原来,我之前给他的,一直是这种感觉啊……”呆呆坐在床上的陆横舟苦涩地笑了笑,“……所以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
后来陆横舟终于可以下床稍微走动了。某天傍晚醒来,却没有如愿看到坐在床头细心吹着药的唐无亦,心下不安,便摸索着出了房。
等陆横舟见到唐无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冬天的晚上总是黑得特别快。
当陆横舟正准备暗忖着怎么偷摸着稍微逗一逗他的时候,却看到来了另一个人。
一个白衣胜雪,傲世出尘的道长。
陆横舟只隐约记得这道长似乎与裴少卿有些关系,却不知唐无亦与他背着众人偷偷见面究竟为何,又想到近日来唐无亦闪烁的眼神,陆横舟觉得心口似乎有些不明地泛酸。
另一边的唐无亦自然不会注意到施了暗尘弥散的陆横舟,只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间道:“洛道长,这件事还望你帮忙。”
洛千只是冷冷地看着唐无亦,并没有答话。
“……洛道长,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唐无亦的面容不经有些焦躁起来。
洛千摇了摇头,却索性闭起了眼睛,不愿再理唐无亦。
唐无亦忽然长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怕少卿知道了会怨恨于你,我如此做确实也强人所难了,可是……”唐无亦突然转口又道,“洛道长,你可知道少卿的过去?”
洛千微微蹙眉,沉默了许久,才答道:“……知道。”看着唐无亦露出了如见鬼般不可置信的表情,才又补充了句道,“……他从不瞒我。”
“是么……”唐无亦垂首苦笑了声道,“少卿肚子里装的秘密几辈子都猜不完,没想到洛道长,竟然都……”
“倒是从来没见过如此让少卿上心之人,洛道长,也算是第一个了。”
洛千似乎有些不解地看了唐无亦一眼,犹豫了半刻,还是没有开口。
“既然你知道少卿的过去,你便该知晓他往日曾树敌无数,就算他隐姓埋名数年无事,也保不准哪日被人旧账重提,更何况他还与我这个身负江湖悬赏的人在一起,难免不被波及。”唐无亦看着洛千越皱越紧的眉,暗忖他似乎有些动摇了,才又说道,“一旦他过去暴露,后果如何,洛道长你该是知晓的。”
洛千云袖一甩,怒道:“谁敢在我面前动他半根毫毛!”
唐无亦苦笑道:“你不在意,难道纯阳宫会不在意么?你觉得少卿会让你站在他与纯阳宫之间如此尴尬的位置上么?”
洛千又沉默着看了唐无亦许久,才微微叹道,“……你又何必如此急着……”
唐无亦微微一笑道:“我想了许久,都这么多年了总归是要做一个了断的。”
“……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唐无亦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额外地寂寥与无奈。
“……我会将这事告知掌门,我无法保证会有多少势力到场,到时你也只能自求多福。”洛千走之前意味深长地望了唐无亦一眼,眼中半是惋惜,半是无奈。
“……谢谢。”唐无亦看着逐渐远去的洛千,疲惫地揉了揉眼。
“你便是如此不珍惜奇奇用性命换来的命的么……”沉寂的夜,陆横舟的声音显得额外地尖锐突兀,唐无亦像是个被大人发现、偷糖果的小孩,整个人都被吓得猛颤了一下。
“……你都听见了?!”唐无亦虽然尽量装得如无事人一般,可是握紧拳头的手却颤抖地厉害,不得已只能藏到身后不被陆横舟看到。
陆横舟冷笑了一声,嗤笑道:“……呵,我还在想,你这几日为什么如此不对劲,原来……在密谋着这些……”
“……我……呜……”唐无亦的眼中逐渐扭曲出痛苦而无奈的神色,刚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猛地被陆横舟扣住了下巴,强吻了上去。如发泄般残暴的吻,侵略的舌强硬地撬开唐无亦的牙关,扫荡在他柔软的口中,唇被虎牙划破,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在口中,唐无亦挣扎着想逃开,却被陆横舟硬抵住了后脑。窒息般的痛苦逼得无路可逃的唐无亦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身子却越来越软,只有靠着陆横舟才不会滑下去。
“……一定会有办法的,无亦,一定会有办法的。”陆横舟将被吻得腿脚有些发软的唐无亦搂进怀里,轻吻着他的头顶,“……不行,我们就躲到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去,没有人会找得到你的。”
“……我想了很久,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想。”唐无亦缓缓地推开了陆横舟,摇了摇头道,“……如果不是我,是不是着一切都不会发生?”
“都过去了啊!无亦都过去了!你还何必耿耿于怀?!”陆横舟吼着唐无亦的声音发哑,仿佛一个在沙漠中干渴了许久的旅人,逐渐丧失了信仰。
“可是然后呢!你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暗月’?不会有第三个‘暗月’,只要我唐无亦活在这世上一天,无情,少卿,晴空,他们便不会有一天安稳日子!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真的折在了哪一次危急中才后悔么!!”
“所以你就要洛千请来各个势力的人,正大光明地死在他们面前啊!你以为你是什么!一只被别人玩弄在掌心的宠物?!还是在舞台上滑稽的戏子?!”
陆横舟看着垂着脸,清泪满腮,沉默不语的唐无亦,一瞬间只觉心疼地无以复加,张开双手,把他搂进怀里,轻柔地吻掉他眼角的泪,“别怕,我会想办法。否则,就算要死,我也会跟你死在一起,所以无亦,不要怕啊……”
三个月后,世传的天才唐无亦在一群武林群豪面前自戕在了嘉兴烟雨楼,血溅三尺,尸体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明教弟子抱着跳进了南湖。
唯有一枚染了血的木刻掉在地上,镂花繁复的背景下,是一只看着月亮的猫。
下面刻着一排被血迹洇糊了的小字——
“毂则异室,死则同穴”。
唐无亦死前亲手把机关设计图焚尽,只求天下武林不再叨扰他的亲朋,便以一死以求平安,后天策、纯阳、少林各大派纷纷站出承诺自此前事尽销。
搅乱了江湖十年风雨的“机关设计图”之事终于伴随着唐无亦的死亡,彻底落下了帷幕,成了江湖坊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笑谈、传闻,最终被淡忘在了匆匆奔腾而过的时间里。
同年春,烟花三月,扬州。
那个誉满扬州的白糖糕重新在扬州街头支起了摊子,同样的人,同样的糕,同样的只卖半天糕,同样的人满为患。
唯一不同的是,声音喑哑的唐二身边多了一个讲着不溜官话的西域人,两人一起早起摆摊,一起卖完收摊,也不管他人奇异目光,携手回家,而一向嗜赌成性的唐二这一年未见,竟然不知怎地戒了赌瘾。
有一天,一个常客见那个西域人不在,便顺口问了唐二一句,等收摊了要不要偷偷去新开的赌坊来一把?
专心包着糕的唐二却只是笑道:“……下午要回去陪媳妇儿,没空。”依旧如破风箱般漏风沙哑的声音,那常客却在里面听出了一股令人羡慕的甜腻味儿。
就好像笼屉里刚蒸出来的白糖糕,洋溢着一种难言的幸福。
旧客还想再谈两句的时候,才发现,唐二早已收拾好摊位转身握上了那个西域人的手。
“你怎么来了?感了风寒便在家里休息。”唐二细心地替那西域人拉了拉带在头上的兜帽。
“闲得慌。”西域人摇了摇头,瞥了一眼还在眼巴巴等糕的那群客人,问道,“不卖了?”
“不缺这点钱,我们回家去。”唐二亲昵地揉了揉西域人的头,一手挑着担子,一手握着他的手。
“恩,我们回家。”西域人反捏住唐二的手,十指相扣。
巴陵桃花开得正旺,红艳艳的一片,灿烂如天边最美的彩霞。溪水清澈见底,有一黑一白两匹宝马良驹在旁驻足饮水。
桃林间软绒绒的草地上躺着一个红色的人影,隐绰绰地似要融进这片烂熟的红色之中。
李岚天躺在草地上小憩,却突然觉鼻尖瘙痒难耐,面上虽然不动,心里却偷偷一笑。突然间伸手一把抱住跪在身旁的人儿的腰,紧紧地搂进怀里,抢过他手中的狗尾巴草,在他圆润小巧的鼻尖上挠了挠,耳边轻叹道:“天岚,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还没玩够?”
叶笙歌被李岚天死死抱在怀里,又挣扎不动,只好把头埋进李岚天胸前挡住,脸红得像是只鲜熟的红桃,低声嘟囔道:“明明眼睛都好了,鼻子还跟狗一样灵。”
“呵……”李岚天的乌黑的眼中亮亮的,却只有怀中人红着脸,害羞的可爱模样,捋着他乌黑柔顺的马尾柔声道,“……下面再去哪里?”
叶笙歌漂亮的眼睛转了转,转瞬却又把脸埋进了李岚天的衣襟中装死,闷声道:“随你!”
“那就先睡一会儿吧!”李岚天笑着用力搂了搂怀里的叶笙歌,侧过身,替他挡住刺目的阳光,满足地闭上了眼。
“嗯……”叶笙双手环着李岚天的背,轻微地动了动,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满意地嘟囔了一声。
午后的阳光柔软而温暖,洒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仿佛一条被晒得蓬松舒适的棉被。
转瞬春去秋来,八月十五,万花谷。
月上树梢。
裴少卿在他的小院中早已备好了美酒佳肴,只等故人踏月而来。不久熟人一一到来,坐满之后却还独余两付新制的碗筷。
又待了片刻,忽然听到一声软绵绵的乳猫声从不远处传来。
裴少卿微笑着站了起来,举杯致意道:
——“等你们好久了。”
传闻古国“夜姑”有三大奇宝,精美绝伦的珐琅彩,续人断骨的黑玉断续膏,以及可以让人心跳暂时停止的——西域豆蔻。
在这一生中,你总会遇到形形色色、许许多多的人,却只有那么一个人,是你纵使拼尽全力、破釜沉舟,也要跟他在一起的,仿佛所有经历的苦难不过都只是为了与他携手前行。
——正文完——
番外:落红尘
万花×纯阳
裴少卿×洛千
这江湖之上,世传剑术无双者,比比皆是。这其中有真本事者,但更多的,却还是那些讹传者,可唯有一人,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剑术是否是天下一绝。
可偏偏,他的剑术于红尘中该排在何处,他从未在意过。因为,他本就不是这红尘之人,是否独步天下,是否称雄一方,于他,皆是无关紧要。
洛千虽是纯阳门下,却常年隐于华山之巅的一间茅庐之中,对剑长坐,与仙鹤为邻,与寒梅作伴,几乎不过问纯阳之事。但纯阳上下却也都知道,洛千只是爱剑,只是不喜红尘纷扰,但若哪日纯阳真处在生死存亡之际,他洛千定是那个以身殉剑,立在纯阳之前的第一人,而如今,纯阳中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着他性子去了。
于是,自洛千十三岁离开纯阳,到华山之巅抱剑悟大道之意为始,整整十五年,未曾下山一次,即便当他的剑意已臻化境,即便当他的剑气已能化形,他却仍然只是于茅庐前抱剑观雪,观鹤奏琴。
直至那个玄衣墨发的万花弟子,执着一面白绸伞,踏雪而来,问他道:
道长为自己佩剑命名“红尘”,却从未见过红尘之事,享过红尘之情,又何来避红尘,隐红尘,脱离红尘之苦一说?
“无心避,无意避,只是不喜。”白雪纷落,落满了那个万花弟子玄色的长衫,也落进了洛千手下的长琴。洛千声音清冷孤绝,仿佛这华山积雪,千年不化,万年不灭。
“道长既未见过红尘,又何谈不喜?”万花弟子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如春风化雨般细微而温软的笑意。可洛千此刻却索性如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一般,自顾收起了琴,不再发一言。
洛千只认得华山的雪,华山的冬,不识得,何为春,何为暖,何为如沐春风的笑意。
乌云密布,风雪骤然,顷刻而至。洛千抱琴回屋,却丝毫没有请那位不速之客入屋避雪之意。
“寒舍简陋。”洛千看着那只挡在柴门上的手,皱着眉,不悦道。
“道长,你真得便如此忍心让我留在外面变成你的花肥么?”裴少卿面上一直从容的笑意终于有些挂不住了,这华山暴雪,侵寒入骨,可不是闹着玩的。既然见了面,本着道义也该同意借宿一宿,更何况自己也并非长得一副大女干大恶之相,可偏偏这纯阳弟子却生着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世传华山洛千剑术独绝,世无其二。纵然裴少卿想凭他一枝墨笔,硬闯,怕也难成。
“寒舍简陋。”洛千冷着脸又重复了一句,压在柴扉上的力气也不禁重了几分。
“恕难从命。”裴少卿虽然性子古怪刁钻,可平时至少还有着一副万花弟子该有的谦逊有礼的模样,可这种性命攸关之刻,又偏偏遇上这么个像臭石头一般冥顽不灵的道长,心中不禁也有些冒火,手上推门的力道自然也重上了两分。
“你——!”洛千远离红尘已久,除了每日来送饭菜的小道之外,鲜少见到生人,更别提像是如此死缠烂打之人,心下恼怒,不禁推了两分内力出去,而裴少卿自然也不会示弱,这一来一往,进门之事,竟反而变成了内力相交的比试。
可脆弱的柴扉如何承受的住这二人的内力比拼?不过片刻便听“嘭”的一声,脆弱的柴扉便在二人掌心之中化为了片片碎木,四散飞去。
“……看来如今,谁也不用躲这风暴了。”裴少卿苦中作乐地笑了一声,推了推有些呆滞的洛千,侧身进了屋。茅屋中干净而简陋,除了一张板床,一对五斗橱,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几张椅凳之外几乎空无一物。不过正对着的墙上有张纯阳子的画像,下面的供台看上去还算比较新。
除了那张简陋的板床之外,完全没有可以挡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