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裴少卿一人拿着酒杯在自饮自啄。
裴少卿轻啜了口酒,低叹道:“你们一个人在走来走去,另外两个人站在一旁装木头,看着你们这再好的竹叶青我都品不出味道了!”
一直在来回走动的李岚天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有些沮丧,又有些急躁,无奈道:“无亦这到底是跟我们打什么哑谜,叫我们来这里,人却不出现。”
他们在路程中途收到了唐无亦的机甲鸟,约他们见面的正是杭州城西湖畔的莺歌燕舞楼。
李岚天一把夺过了裴少卿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又道:“……莫不是无亦他出了什么事?”
裴少卿却连头都没抬,只是重新拿了个酒杯倒酒,优雅独饮,淡淡道:“……无亦处事谨慎,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位师兄跟着,其他人怕也很难蹭到些便宜。”
不知是否是因为酒劲的缘由,李岚天的眼睛似乎有些发红,大声道:“你难道完全不担心?那个什么狗屁师兄跟在无亦身边会没有一点目的?!”
裴少卿却似乎并没有被李岚天的情绪所感染,仍然很平静,很理智,说道:“我说过无亦既然能给我们发机甲鸟来,那他的处境定然比我们想象中的好得多,他既然让我们在这里候着,我们等便是了。”
“少卿你……好好好!”李岚天似乎一时间也无法接受裴少卿的想法,只好转身向唐二质问道,“无情,为何连你都能如此镇定?!无亦可是你大哥啊大哥!”
唐二抬起的一只黑得发蓝的桃花眼中竟全是淡漠,连语气都是难言的一种疏离:“唐无亦只是我大哥而已,这点李将军你难道还不清楚?”
“这十年间你们尚有见面的机会,这‘大哥’我可一面都没见过。”唐二说罢这一句,似乎也不愿再多言,只是低下头玩起了跟库伊扎绞在一起的手指。
一直望着一个方向出神的库伊扎听到了唐二的话后,只觉心底被细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发苦,却又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只好反握住唐二的手,体贴般的轻捏了一下,但眼睛却还是下意识地飘回了刚才盯着的那处,眉头不自主地皱了起来。
李岚天大抵是忘记了这一点,尴尬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拿起桌上装满酒的酒杯,自罚般地灌了下去,又苦恼地抓了抓头。
裴少卿对唐二的话似乎也有些难得的惊异,静默地饮了杯酒后,轻叹了一声,话却是对李岚天说的:“晴空,这几日你究竟在急些什么,如此失控并不是你的作风。”
“我……”李岚天猛地抬起的眼竟比醉酒后还要通红。痛苦,无奈,焦躁几种情绪全揉在了一张英俊的脸上,李岚天执起酒壶又替自己添了杯酒饮下,才堪堪压下些情绪,苦笑道:“我也不知我到底怎么了,只是心里总有些不太平。”
“……总觉得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呵……”突然间,一个陌生的笑声传入了花厅中,可惜花厅中却仍是空荡荡只有四个人,裴少卿与李岚天都已警戒地站了起来,唐二的手也放在了身后的弩上,只有库伊扎猛地跳了起来,反手握住背后的刀朝向他之前一直张望的方向窜去,人未至,一招寒月耀已经甩了过去,只听“叮”的一声,金铁相交,火花闪过的一瞬库伊扎倒也不恋战,足尖一点,身形已向后跳了三次,连退出了五六尺。
——一个手持双刀,一身黑衣的明教弟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潜伏在花厅中的,除了库伊扎隐约有些预感之外,其余人竟全然没有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银白如残月的弯刀从舌尖舔过,黑衣的明教朝库伊扎露出了一个嗜血而诡谲的笑容,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明亮的花厅中,竟是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他缓缓说道:“……师弟,真是好久不见。”
虽然藏在兜帽下的脸看不得模样,但却仍能感受到那双如狼般锐利的眼。
不用说,厅中人一听,大抵都猜到这人便是那位陆横舟,但他们都没想到第一次与这人见面竟是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不过虽然众人心中都埋着许多话要问,但是这种时候,却都不适合。
库伊扎的脸虽然也藏在兜帽之中,可争锋相对的气势却不弱分毫,只随手甩了一下手中弯刀,微微一笑道:“师兄,一年不见,这暗尘弥散的功夫却是退步了不少?”
陆横舟也顺手挽了个刀花,朝库伊扎挑衅一笑道:“相别一年,我反倒是想看看师弟进步如何……”陆横舟话音刚落,双脚一踏,身形一动,人已经飞出了花厅,不过库伊扎却也不慢!脚下一点,人也已经窜出了七八尺,单手撑着窗台凌空一翻,同时另一只手中金链已经猛地击出,金链绕树之时,库伊扎的身形早已又窜出了五六尺!不过片刻两人的身影皆已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莺歌燕舞楼后是一片蜿蜒曲折的长廊,廊边便是水光潋滟,波光粼粼的西湖,二人追风逐月,腾挪踏空到此处却也停了,遥遥相立,一时倒也没有动作。不愧是杭州最好的女支馆,这长廊顶上覆的却也是最好的宝蓝色琉璃瓦,不过这琉璃瓦看着极美,可当要站上去的时候,却是滑不溜秋,极难立足。
如此看来二人的下盘功夫倒也是极为出色。
月凉如水,夜色极静,只有银色的弯刀在月下闪耀着诡异的亮白色光芒。
树欲静,风难止!平静的水面忽然有一尾湖鱼跳出,鱼未入水,刀光已出!
银色的月光镀在两人的身上,生出了一层惨白的光,惨白的月,惨白的脸,惨白的刀,这不是一场生死相搏,二人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是这月凉,凉得究竟是月还是刀锋,这月亮,亮得究竟是月还是刀光?日月交辉,银弧烁眼,黑与白的劲装在寒夜下舞地猎猎生风,二人速度之快之诡异已没有人能看清看透他们的身影,只有一轮残月如雾,雾下有双蝶瞬影翻飞,倏忽而至,倏忽而去,难觅踪迹。
只是刀有优劣,人有胜败。
二人的刀都是极好的刀,可是这人之胜败却是迟早的事。
库伊扎手中刀锋如浪,绵绵不断,步步紧逼,可陆横舟身法却更诡谲飘忽,这致命利刃每回皆从他面前不到一寸处堪堪划过,却从未伤他分毫,同时手中弯刀却已顺势朝库伊扎肋下砍去,与其飘忽的身法不同,这刀势刚劲迅猛,竟有猿进鸷击,雷霆难敌之势!
不过库伊扎手腕一翻一柄弯刀已架住了迅猛之刃,这四两拨千斤的巧劲用得却绝不比当日裴少卿一杆劣笔差,弯刀反握,另一手的刀锋已迅雷之势斜切上陆横舟的面去,只是这一次陆横舟竟没能躲过去,利刃夹风,划破了帽檐,飞溅的血珠映着惨白的月,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库伊扎身形一顿,似乎愣住了。
唐二一行人赶到长廊顶上之时,只见库伊扎低着头,垂着手,沉默不语,而陆横舟面上兜帽被划开了道口子,鲜红的血顺着面颊上的伤口流到下颚,手中银刀锃亮如月,冰凉如水,刀尖正顶着库伊扎的喉。
胜负已分。
唐二一手已暗自扶住了背后的千机匣,另一手一弹指间已夹住了三枚化血镖,虽然他尚不清楚陆横舟的武功路子,但是他却还是有自信可以一击打掉陆横舟手中之刀,虽说成王败寇,可惜他唐二从来不是君子,更没有任由心爱之人身处险境的癖好。
不过在唐二手还未动,黑衣的明教弟子已先行一步开口说道:“师弟,兵不厌诈,这般浅薄的道理难道你到今日竟还没有理会?”
陆横舟见库伊扎依旧低着头没有理会倒也不恼,微笑道:“师弟这般正直善良,深入这江湖倒也不怕被狼吃掉!”、
陆横舟露在外的半张脸在月下映得惨白,脸上流下的血却恍若血泪,勾起的笑容总带着些鬼魅而嗜血的意味,反观本是垂头的库伊扎被陆横舟如此一说,如被踩到尾巴一般跳脚地抬起了头,埋在兜帽下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呵……看来不过一年未见怕是已经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陆横舟好笑般地低头轻笑了声,可下一瞬另一手的弯刀已指向不远处的唐二,再抬头露出的笑容却已泛着如刀刃般冰冷的光,朝唐二冷冷道:“……我陆横舟活了这么久可并不懂什么叫做同门爱,把你手中的暗器收起来,别逼我朝我可爱的师弟动杀手。”
“为何不试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暗器快。”唐二抬起了脸,一只黑得发蓝的桃花眼中竟冷得让人背脊发寒,而半张鬼面映着发白的月光竟是说不出的瘆人可怖。
“……你……”陆横舟似乎并未将唐二冷如冰渣般的目光放在心里,反而皱着眉,生出了一瞬的愣神,恰此时两道碧色的光已夹杂在风声中破空而来,一枚射向陆横舟的眼,一枚射向了他的喉,角度都极为刁钻,但只见陆横舟手中弯刀一闪,一枚化血镖已被斩成两段,同时身形一侧,一枚碧莹莹的镖便蹭着他颈堪堪飞了过去没入了琉璃瓦之间,可正是同时,借着陆横舟侧身的刹那,又一枚化血镖飞来,不过打得既不是眼也不是喉,反而是刀。抵住库伊扎脖子的弯刀被击出的镖恰打在轻薄锋利的刀刃上,刀口一偏,唐二却已踩着点翻身到了库伊扎身后,把人往后拉入怀里,手中弩匣迎风一抖,展翅对准了陆横舟正好抬起的脸。
凝成的血痕留下恍若血泪。
盯着陆横舟的库伊扎,唇线却越绷越紧。
陆横舟却反而盯着唐二许久,那种细细打量的眼神看得他背脊一阵发寒,生了一层寒栗,只想抬手一弩直接崩了面前这个明教弟子。
陆横舟抬起手用拇指擦过脸上的血痕,伸到唇前舔过,残留的鲜红点点洇开在干裂的嘴角,连这夜色似乎都被衬上了一层难言的猩红。
“……师兄。”库伊扎猛地抬起脸却欲言又止,而众人则是聚精会神,严阵以待只怕陆横舟会突然发难。
谁知陆横舟却只是勾嘴笑了声,朝库伊扎说道:“师弟,你还记得我当日跟你说得话么?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可信,甚至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不可信,你说是不是啊……”
“无亦。”陆横舟忽然偏过头朝廊顶处的一个黑漆漆的死角看去,视线尽头一个人影竟渐渐地浮现出来,向这边走来,却正是一身唐门劲装的唐无亦不错。
“无亦!”裴少卿和李岚天二人之前看库伊扎与陆横舟相交倒也识趣没有上前,却没想到唐无亦竟会在这里出现。
唐无亦快步从陆横舟身旁走过,走向了裴少卿那面,却在路过唐二的时候猛地停住了,面上一滞,不知是欣喜还是愧疚,或者说是惊讶,也许是错愕,毕竟他从未想到在这里会见到唐二。
“……无情。”唐无亦低低地唤了一声,面上露出了如做错事孩子一般愧怍的表情,却硬扯出一个笑容道,“没想十年未见,你已长这般大,也变得如此本事了……”可惜唐二却如似是并不领情,只是撇过头冷淡地回了句:“……哥。”似乎连一眼都不愿见,不想理。
“……对不起。”见到唐二如此,唐无亦也只能无奈地苦笑了声,他当然知晓自己是个多么恶劣而混蛋的哥哥,他也知道唐二因为他有一个名为唐无亦的哥哥而受了许多的苦,但也正因为如此,十年未见的重逢反而让世称的天才显得手足无措,除了道歉外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恩。”唐二不知是同意还是应付地随意答应了一声,便不再沉默着不再说话,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握库伊扎的手才发现他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再怀里了。
“无亦,你个好小子这几年野到哪里去了?找都找不到你人!”在一旁的李岚天看出了唐无亦与唐二间的尴尬,赶忙走过去大笑着用力搂住了唐无亦的肩膀,裴少卿也示意般得缓缓道,“……我们都很想你。”
——不只是我们,还有无情。
唐无亦当然知道裴少卿口中的言外之意,只是此时他却已无心再去感谢,因为他发现李岚天虽然举止与常人无异,可他眼中却只有乌蒙蒙的一片,黑得一点光都没有,不由吃惊道:“晴空,你的眼……”
李岚天当然知道自己瞎了这回事唐无亦迟早会发觉,却不知这么早,这么迅速没有准备,心中一滞,只得苦笑道:“无亦,此事说来话长……”
唐无亦也了然般地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此地不宜说话,更何况晴空我恰好要带你去看一个人,我们……”唐无亦下意识地转身向着陆横舟原本站着的地方问道,谁知那里出了那位白衣的明教弟子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陆横舟早已走了。
没说一声,便走了。
唐无亦忽然觉得心底有些紧得发苦,可面上却还是朝着李岚天他们笑着说道:“……那我们走吧。”
唐二拍了拍有些愣神的库伊扎,柔声说道:“小猫儿,走了。”
“……恩。”库伊扎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却用尽全力般地握着唐二的手,唐二皱了皱眉,他不知道陆横舟走之前又何库伊扎讲了些什么,但他却也不愿多问,只是也用力地反握住库伊扎的手,跟上了唐无亦他们的脚步。
陆横舟走之前确实没跟库伊扎再说些什么,除了一句话。
他说:“尘风,你与我不同,你完全可以信你自己,信你爱的人信爱你的人,然后好好把握住现在。这是做师兄最后教你的一句话。”
库伊扎从未想过会从性格古怪陆横舟口中听到这般的话,当陆横舟把手放在自己头上的时候,他恍若又回到了刚被挑为死士,被教主带回明教的那一日,早他一年入门的陆横舟就是这么把手放在他头上,对哭鼻子的他说:“尘风,别怕。长兄如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你的。”
后来本是亲密的师兄弟因为某些原因逐渐越走越远,直至恍若路人,再后来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陆横舟为了救他,为了履行他一开始的诺言,把自己彻底杀死在了死亡之海,再后来陆横舟成了陆危楼手下那个教众闻风色变,乖僻暴虐,喜怒无常的“处刑者”“夜鹰”,再后来连自己都开始避着陆横舟,惧怕陆横舟,忘了当初那个会生涩地拍着自己头说“别怕”的陆横舟便是这个人。
时间恍若洪水把人推成记忆的叛徒。
年少无知不识愧怍,可是如今库伊扎再想来往事却如一张布满荆棘的网让他无处所遁,虽然陆横舟看似毫不介意,可不代表库伊扎可以完全毫无芥蒂,心安理得。
归根结底,他断不能再一错再错。
看着陆横舟黑色的身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彻底消失不见,除了自己没有人看见,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关心,像是活在黑暗最深处的鬼魅一般无人问津。
自己还有唐二,可是陆横舟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呢?
库伊扎忽然抬起头看着走在前面正与裴、李二人侃侃而谈的唐无亦,他不知道唐无亦与陆横舟到底是什么关系,唯一知晓的是自从他出现开始,到陆横舟离开为止,陆横舟的眼一直在他身上,从没离开过。
只是甚至是库伊扎都没注意到陆横舟离开时,没入黑夜中的身形竟有些佝偻颤抖地厉害。
陆横舟在余杭有许多空置的小楼,这便是其中一处,整洁、干净,位置却极其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