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优又是高兴又是悲伤,眼中快速浮上一层水色,但强忍着没有落泪。
宋繁在门外,其实他什么都没听到,只透过玻璃静静看了很久,他好像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所以倏地整个人都有些脱力,他有些木然地转过身,后背擦着墙壁缓缓下滑,最后坐在了地上。他微微垂着头看着光洁的地板,阳光照进来温暖清透,可他就是如同身处数九寒冬。
苏晓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她望了里面一眼,然后也在他旁边席地而坐。没有了剑拔弩张的对峙,她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两个差不多的可怜人罢了。
不过苏晓楚大部分时候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偶尔跪在鄢凛的角度,所以她现在也不会说什么安慰宋繁的话,她也说不出来,她依然很厌恶他,两辈子累积起来的。
“顾优唯一比你聪明的一点只在于,苏晓午那一刀让他彻底回过了神来,弃掉了所有的手段和算计,只捧上真心。”她并不是说宋繁没有真心,反而她认为他的感情不比任何人少,曾经她对鄢凛说过没有人比她更爱他,确实没有,但和她不相上下的人却有,还不止一个。
顾优在爱情方面其实是个很傻很天真的人,他很想这么告诉宋繁,但他应该……也知道吧。更何况,她都不明白为什么和鄢凛青梅竹马长大的,有着近水楼台优势的宋繁面对爱情时如此之自卑隐忍,这是一个她想了两辈子都没想通的问题。
就是不知道鄢凛怎么看顾优和宋繁,不过鄢凛本人,咳咳。
反正他在她眼里永远都千好万好,至于理由,这种感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好像真听到了几声咳嗽,侧头一看,发现宋繁竟然呕出了几口血来。
苏晓楚很想说让你自讨苦吃朝鄢凛的小情儿开枪,结果反而自己吃了颗枪子儿,到了现在后遗症还能让你咳血,不过突然她不知怎么有点悲哀,只给他拿帕子擦了擦,然后将东西丢进他怀里,起身,“我去通知医生,你最好跟过来。”
进手术室之前,鄢凛又被他妈抱在怀里很久,还一直被反复喊着心肝啊,宝贝儿啊,他脸真有点挂不住了,“妈——”他拖长了声音喊,都不好意思去看其他人的表情。
范冬离闷笑,乔明明抬头看天花板,突然也跟着喊了声,“宝贝儿~”
鄢凛要不是没力气,真拿东西砸他了。
两眼泪汪汪时间结束,想了会儿鄢凛还是开口,他认真地看着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说:“我有一个要求。”
所有人洗耳恭听。
“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不想依靠任何机器设备维持生命。”他肯定签不了什么DNR协议,准确说他现在连掌控自己生命的力量都没有,等他真的陷入昏迷,就更不可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但他还是想告诉他们,如果只能靠插管活下去,还是让他就那么去了好。
鄢母捂住嘴,“你在说什么傻话。”她又转头看向苏晓楚,“你跟我保证过,不会有意外的是不是?”
这时候都不忘记为难苏晓楚,看来真是这辈子都难放下心结了,鄢凛亲了一下他妈的手背,“我真的不想你们那样守着我。”
这条路像是无比漫长,他躺着,等着上手术台,眼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个人低头注视着他的大同小异的表情,耳朵里传来滑轮和地板轻微的摩擦声,还有他们每个人的脚步声,甚至能听到来自于他们内心深处的祷告,那样长情。
他被移到手术台上,无影灯亮起来,麻醉师开始注射,然后他开始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
医生对着一群气势非凡表情又沉又冷的人,努力让自己利索地说话:“肿瘤切除得很干净,但手术中有一点出血,我们及时控制住了,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鄢先生术后可能会有短暂的记忆模糊,他的短期记忆也有可能受损,通俗点说就是近段时间的事他会忘记,而且当他问你们问题得到了答案后,一分钟之内所有记忆又会被清除,他可能会反复问一些你们告诉过他的事,请你们务必耐心。我们建议在他随处可见的地方贴上便签纸,写上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让他一眼就可以看到。不过这都是暂时的,这期间内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
医生说完,示意了下得到允许后就离开了。
一群人在外面看着病房里的鄢凛,都感到很庆幸,还好只是记忆出了点问题,而且很快会恢复。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这么想了,鄢凛醒过来的第二天,鄢母拿着照相机给他拍照留念,嘴里说着:“没想到我儿子光头也这么帅。”
确实,就算面色不好看,那头浓密黑亮的头发也一根不剩了,看上去还是像个“爱的天使”。他穿着宽松的白色病服,眼神纯稚如同初生的婴儿,他们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醒过来后会有这种眼神,但每个人被他瞄上一眼,心都怦怦跳个不停。尤其是乔明明,已经呼吸困难晕眩不止了。
范冬离拍拍胸口,唉呀妈呀,这小眼神儿……
“你在拍什么?”
鄢母放下手里的相机,笑眯眯地,“纪念你打赢了第一场仗,你知道你是谁吗?”
他很快答:“鄢凛。”
鄢母指了指自己,他又说:“妈。”
她指了指鄢父,他很快答,“爸。”
鄢母又顺手比划了几个数字,鄢凛翻着白眼一一答了。
然后才开始不对劲。
她指着苏晓楚,“她是谁?
摇头。
指着乔明明,“他呢?
摇头。
接下来每个人都是摇头。
“不是说只是记忆模糊吗?”没有被认出来的人心里都在狂喊,然后又把医生喊来折腾了一遍,给出的答案还是——这都是暂时的,你们需要拿出耐心为他解答。
他们每个人都像小学生一样紧张地做了自我介绍。
乔明明最先来,“我叫乔明明,是你多年的朋友。”
范冬离和宋繁都说了同样的话。
顾优沉默很久一个字没能说出来,苏晓楚亦是。
最后苏晓楚纠结着眉头,说,“我也是你的一个朋友,从小玩到大的。”
范冬离和乔明明很有默契地切了一声。
然后鄢凛看着顾优,“你呢?”
之前所有人都有点嫉妒顾优,现在都不想帮忙,所以都只是作壁上观,而鄢父鄢母对于他们的儿子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只是因为在这种特殊时期才不想计较,现在也想听听他怎么说。
良久,在鄢凛眉毛都不再舒展了的时候,他才苦涩地说:“我……是你的……”
“你的一个有些特殊的朋友!”苏晓楚看不过去了,开口帮他说完。然后又对鄢凛说:“你还记得我之前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果然鄢凛又摇头,又将他们环视一遍,“你们是谁?”
记忆被清除得还真是快啊……
他们都这么想,然后又不厌其烦地做了好几遍自我介绍。说多了总会有点印象的吧,可事情的发展特别艰难,鄢凛就是不认识他们了,或者说不想认识他们了,于是后来的一天,苏晓楚只差求爹爹告奶奶地努力让鄢凛想起她是谁了,而在她又一次被鄢凛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了一遍你是谁之后,她终于爆发,喊:“我是你老婆!”
鄢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几天一直耐心陪着他的漂亮的苏晓楚,感觉自己被击中了。
第45章
那声“我是你老婆”,一字不落地被过来看儿子的鄢母听到了。她差点又给了苏晓楚一巴掌,手扬起来终究还是没落下去,因为鄢凛疑惑地问她:“妈,你为什么打我老婆?”
苏晓楚已经被吓傻了,她很少有这样呆愣的表情,本来有点生气她那句话的乔明明和范冬离都只很有默契地抽了抽嘴角,无语之极。
鄢母在鄢凛旁边坐定,然后轻轻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动作小心翼翼语气却很痛心疾首,“你这个熊孩子!从小和人交朋友就什么都不问,只看对方长得漂不漂亮,漂亮就把自己的好东西全部送给别人,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么熊,所以现在才老被人骗。”她指着苏晓楚,“我知道她是这儿唯一年轻漂亮的女人,但她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什么适合给你当老婆的人。”
“虽然钱是可以复制的东西,青春和美貌是无价的,但后者都是镜花水月,前者才比较实在。”
“而且漂亮的人都喜欢骗人,你知不知道?”
鄢凛点头,鄢母再问:“对不起妈妈刚才骂了你,你现在忘记我说的话了没有?”
鄢凛又闭着眼睛摇头,“还没有,再给我点时间。”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确实又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事情不记得了,感觉却没有消失,他温柔地看着苏晓楚,温柔地问:“你是谁?”
苏晓楚抱着自己的胳膊,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知所措到脸红,但已经不敢回答了。
鄢母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将还杵在这间病房表情各异的人除了宋繁外都挨个儿指了一遍,“你们,都出去!”
现在不仅母狐狸精手腕高超防不胜防,公的也很危险!
长辈生气了,范冬离第一个听话地离开,乔明明恋恋不舍地摸了下鄢凛的光头,又在他怒视的目光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顾优则是根本迈不动步子。
鄢母深呼吸稳了稳情绪,“顾先生,请你出去。”
苏晓楚拉了拉这时候不怕死地违逆“婆婆”的顾优,半拖着他离开了。
一出去顾优就冷了脸,甩开苏晓楚扯他的手,模样那叫一个冷酷。
苏晓楚圆睁着眼看他,“你丫欠抽是吧,敢这么用力地甩姐姐我,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海里喂鲨鱼?”
顾优能察觉到苏晓楚对他的恶意没有对宋繁的多,而且其实也没做什么破坏他和鄢凛的事,虽然可能是由于现在是特殊时期,但以她的性格,这点也已经不容易。不过知道归知道,让他对苏晓楚和颜悦色还是不太可能。
苏晓楚其实心情很好,虽然差点被上辈子的婆婆用眼神杀死,但她还是高兴,就因为鄢凛的那一个眼神和那一句温柔的“你是谁”。想着想着她眼角眉梢又染上笑意,在顾优清凉的视线里逐渐转为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
她问顾优:“你说鄢凛要是爱上我了可怎么办?”
顾优嗤都懒得嗤她,直接转身走了,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算能被忽悠着爱上她,也不过是短时间内的一场很快就要被叫醒的梦。
爱情本来就像个梦,他从真正接近他后就很少奢求他的爱情,不过终究是贪心的。
苏晓楚在顾优离开后笑容就慢慢淡了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握着鄢凛的手认真和他说着话的鄢母,眼里有怀念有悲伤,最后只剩释怀。
上辈子由始至终,用尽手段费尽心机,鄢凛也从不曾真正属于过她哪怕是一天,但有那样一种人,就算最后不能在一起,生命中有他出现过也是好的,他对现在的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鄢母差不多和鄢凛说了十分钟,直到他开始露出疲惫的表情,她就怕他一可以下床了就和苏晓楚跑去看潮起潮落,赏月落星沉,谁都行,就是苏晓楚不可以,这就是鄢母执着所在。不过在鄢凛生命都没有保障的情况下,这都是可以暂时放到一边的,她给掖了掖被子,看着他开始休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第二天轮到顾优守夜,这些事情其实都可以由专门的人来做,但他们接手了,而且更加细心。顾优早在鄢凛身边锤炼出一颗无比坚实的心脏,偶尔面对他们迟迟没有进展的感情时会心如刀割,但所有的一切在鄢凛倒下后都变得微不足道,他能活着抗争就已然是他最大的幸福。所以就算记忆模糊的鄢凛很不待见他,他都可以忍受,甚至永远笑脸相迎。
生病的鄢凛面对男同胞和女同胞是两个样儿,他总会轻声地仿佛吟唱般问苏晓楚你是谁,但对顾优范冬离乔明明则是冷淡异常,偶尔对他们的过于殷勤感到疑惑时才可有可无地冒出一句你走开。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鄢凛在半夜醒来,见到趴在他手边的顾优,在他也抬起头看他,露出那张足以令人屏住呼吸的俊脸时,很讨厌地皱眉:“你走开。”
顾优轻车熟路地给他顺毛:“我叫顾优,你的一个有些特殊的朋友。”
“特殊?长得像小白脸所以特殊?”
“你可以试着不那么讨厌英俊程度和你不相上下的男性同胞。”
“你也算男人?”
“……”
今晚怎么格外难缠?顾优起身,然后俯下去抱住鄢凛,将他的上半身都拥进了怀里,在他耳边说:“感受一下,是不是只有男人才有这么平坦宽广的胸怀?”
鄢凛觉得这个人虽然稍变态,但挺有意思,不过他却很反感被母亲以外的人抱在怀里,所以想把他推开,不过他虽然看似抱得很松,实际上却是极具占有欲,重病无力的他根本挣不开。
顾优在他耳边说:“我爱你,我无法离开你,我的生活因你而改变……”
鄢凛双眸微微睁大,天啊他又产生了可怕的幻觉。
这几天他眼前依然还有无法消失的幻觉,有些很温暖迷醉有些很阴沉可怖,但很快他会忘记,唯一还有画面残留的是一场隆重却悲伤到仿佛整个世界都灰蒙黯沉的葬礼,出现那些幻觉时太过震撼,他还记得自己心都在跟着颤抖。
有温热的泪流进他脖子里,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鄢凛只感觉眼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裂,然后突然失去了意识。
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二十四小时监护的医生立刻冲进来,“顾先生,请你退到一边!”
医生脸色发白地做着心脏按压,看了眼监视器,“血压在急速下降。”
“给我插管盘!”
“快,除颤仪!”
“充电到两百焦耳!”
“一,二,三,离手!”
心跳显示器上的数字还是很快都在变小。
“三百焦!”
顾优咬着手背,泪流满面地看着随着每一次电击身体弹起然后又落下去的鄢凛,看着显示器上的线条渐渐变成直线,看着他连睫毛都不再轻颤,心脏已痛到失去知觉。
其他人也都被惊动,他们赶来,隔着一层玻璃凝视里面抢救的场景,哭不出声音。
鄢母揪着鄢父的衣服,在他怀里抽噎得快晕过去,“怎,怎么会这样,白天还,还……”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医生表情越来越灰暗的时候,鄢凛突然睁开了眼睛。
都松了口气。
……
“我……”
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喊,顾优几乎是弹了起来,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像是怕吓到他,甚至连伸手碰一碰都不敢,表情难看到鄢凛都想抬手将他的面皮给揭下来,只是他有心无力。
“顾优。”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有些激动地问:“你想起来了?”
鄢凛说:“都记得的。”
顾优手指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滑过去,感觉自己眼眶又开始发热。
“你哭起来不好看。”
顾优扯出一个笑。
“这样笑更难看。”
顾优干脆将脸埋进他旁边的枕头,只剩肩膀在外面轻轻抖动。
鄢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笑容,这个笑像是穿透层层雾气抵达地面的阳光,只要见到,会感觉身心都暖洋洋舒展起来,可惜顾优没有看到。他只听到他微哑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我感觉有一瞬间我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