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之后十分钟,方劲同就接到卫青城让他备车的要求。
他的第一反应是懵。
第二反应还是毫无置疑的执行了老板的命令,即使他知道,老板刚刚做了那么一场大手术,刚刚从鬼门关里绕了一圈回来。
“老板……”
看着掀开被子下床的卫青城,方劲同腮帮子咬得死紧,有些迟疑地开口,“您的身体……”
卫青城站在床边,扯下身上的病服,胸膛上缠着的那片刺眼白纱布丝毫没有影响他着衣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停滞僵硬。
卫青城没开口,换好衣服,抬步就往外走。
方劲同心焦不已,却也不敢阻止他,只得亦趋亦步的跟在他身后。
下了楼,车子早已经备好,方劲同给他撑着伞把他送上车,卫青城摆摆手,“不用跟着。”
卫青城已经吩咐司机开车,开车的司机傻了半响,才哆嗦着将车子启动,一路平缓的驶出了军区总院的大门。
第二一二章:父母
除夕夜的北京城,寂静和喧嚣共存,大雪洋洋洒洒的让整个城都银装素裹了起来。马路上的积雪一层又一层,过往车辆行驶的小心翼翼。
驾车的警卫坐在驾驶台上,挺拔的身姿犹如坐立的军姿一般,呼吸都下意识地控制了一些节奏,后座上的首长在告知他往什么方向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声。
他也不知道首长这是有目的地还是漫无目的的转悠,首长不发话,他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开,直到经过一片规划的整整齐齐的老胡同片区,一直没有出声的首长终于让他往右转。
驶过一个路口钻进了一条寂静的老街,在一个宽敞的胡同口,卫青城终于发了话,“停车。”
警卫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将车子靠在路边停下。
卫青城从车窗望出去,看着不远处的那处四合院大门,门口贴着喜庆的对联和红灯笼,大门紧闭着,院儿里面的情形无法窥探……
不知不觉,居然都三十多年了。
从血气方刚的少年到现在心境沉稳的中年,三十多年的时间,他如同远逐的孤鹰,现在回首觉得数十年光阴一晃而过,但是真正细品味还是能一一详叙这些年的光景。
当年的事情,早就没有了所谓的释不释怀。
如果说对当年父亲执意让他退出部队的缘由真有不能释怀的,那也在遇上那个小家伙的时候,尽数消弭了。
卫家的男人都是大男人心性,没有开情窍的更甚,更别说那强势的自我为中心的德行了。
年少的时候,他不懂得父亲的那些顾忌,不懂心中有牵挂的感觉,直到遇上让他顾及和牵挂的那个人,他才真正理解当年父亲做出那种壮士断腕的决定。
卫家全部的根基都在军政上,父亲让卫家人彻底退出,就等于是自断根基,自毁长城,可是父亲还是毅然决然的坐下了决定。
为的不过是想安稳的守住他在意牵挂的妻子和孩子而已……
这些年记忆断断续续的恢复了一些,可是也如同褪色的老旧胶片一样,模糊不清,医生说以他现在的年纪和状况,想要恢复到了理想的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
记忆中的父母面容很模糊,那阔别数十年的家更模糊,总觉得遥远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些年,他始终没有回来见见父母,说他心怀抵触,还不如说他对亲情模糊到淡薄了。
卫家人天生性情就有些淡薄,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到让人觉得难以理解。
可就是这样天生情感淡薄的卫家人,却代代出情种。
就他知道的往上数,父亲的爷爷,一辈子娶了三任老婆,最后一个是他一生的挚爱,老太太身子弱,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老爷子再没有续娶,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土匪头子生生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洗白了自己留下的一份偌大的家业,在大儿子满十八岁的那天,他在把老太太的陵墓挖开,自己躺进去暴毙而亡。
往下数,他的爷爷也是一个痴情种,家大业大的一辈子就娶了一个媳妇儿,他老是说他一个大老粗娶了个留洋回来的大家闺秀,那简直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说什么也不干伤媳妇儿心得蠢事,一辈子就守她过了一辈子。
然后就是他大伯,大伯母没有孩子,两个人的感情却一直如漆似胶,一直到大伯身亡,大伯母跳城楼殉情,再就是他家老头儿,眼巴巴的守着老太太一辈子,稀罕的跟心尖子一样,为了媳妇儿,连兄弟俩战火中拼命攒下来的那份根基都挖了……
卫家人啊……
卫青城眼底有些暖意流动,他也是继承了卫家人的基因吧?
纷纷攘攘的想了很多,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一声巨大的午夜钟声响起来,他才怔然回神。
午夜十二点,岁破。
前面沉寂的胡同口猛然就喧哗了起来,灯光和人声儿,喧闹和嚷嚷,偶尔还伴随着两声小孩儿的哭闹。
近几年,政府规定不能放烟花,不过这胡同里还是有一些孩子图新鲜放一些小烟花,就在地上放,焰火比较小也矮,图个气氛和热闹。
他转头看过去,看着那依然紧闭的四合院大门,家里应该没什么孩子,自然也就不会出来嬉闹了,他调高目光看了看四合院高高的院墙。
靠在座椅上收拾了一些情绪。
小家伙这些年一直没提说见见家里的人,他知道他有些鸵鸟的心态也没有逼他,不过这次的事情过了,也该让他来见见人了,免得下次还敢肆无忌惮跟他说分开。
他这辈子如果说还有什么不能淡定以对的话,那就是这个小家伙了。
胡同里渐渐恢复了寂静,那扇门还是紧闭着,卫青城最后再看了一眼,吩咐前面的司机开车,“走吧。”
“是!”
他这边寂静,医院那边却因为他这拖着重伤的身体离开而彻底炸了锅。
院方的医生来给他挂点滴,看到空荡荡的病床,二话不说,直接就上报了有关的领导人,正好晚上国防部有一场会议,军方的高层都出席了会议,126基地那边的代表人也在场,一接到消息,双方都立刻派了人过来,基地的人一来,不等季司令的人有反应,直接就开炮了。
方劲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反正他就是一个小警卫参谋,他可没那么大本事去管老板的事儿,即使他现在一样担心的火急火燎的。
卫青城刚一出电梯,外面的警卫瞅见了这尊大佛,差点没磕头作揖。
“……首长回来了!”
这一声吆喝,里面的人全都窜了出来。
“首长?!”
“首长您没事儿吧?”
卫青城看着这一群来人,微微蹙了蹙眉,摆摆手,“都在这里做什么?”
“院方电话打到季司令哪里,说您不见了,季司令在国防部脱不开身,让我们来看看!”基地的人看见卫青城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个个都瘪了声,季司令的人不知道这位的身份,反应还正常一点,“看到您没事儿就好,我马上给季司令回个电话。”
卫青城蹙眉,“回去吧,我没事儿。”
说完,直接就抬步往病房走去,方劲同站在最后,看到老板,狠狠的松了一口气,赶紧跟进去帮卫青城准备衣服和热水。
他发了话,基地的人自然不敢再跟进去找抽,但是也没走,季司令的人完成任务就急着回去汇报情况去了。
一直杵在外面直到卫青城挂上点滴睡下方劲同出来病房。
“首长他……”
“首长他睡下了。”方劲同摇摇头。
几个人面露失望,刚刚吼了方劲同的男人这会儿缓过来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方劲同道歉,“那个,老方,我刚刚是急了,你别往心里去啊……”
这小子可是首长身边的红人,他要是不急懵也不敢对他嚷嚷,要不然他小子一使坏,他这还有活路吗?
方劲同摇摇头,“都请回吧。”
听他这么说,几个人只得讪讪地离开。
卫青城的耐力绝对是能令人叹为观止的,其他再彪悍的人,在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之后,不卧床十天半个月绝对是爬不起来的,可是他却是个躺不住的,即使年过半百,身体的状态却依然保持在三十多岁一般,早上起床之后就直接下了地,吃过早餐之后就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老三送了文件过来,他在沙发上坐得久了一点才站起来松松筋骨。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还没有停的架势,今年这场雪倒是意外的大,北京好像有几年多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方劲同不在,替换了一个基地的临时警卫员过来,看着他站在床前,担忧不已的劝道,“首长,医生说您现在需要卧床休息……”
“出去吧。”
“首长……”
卫青城摆摆手,没有任何人能置啄的余地。除了在媳妇儿面前,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自然除了媳妇儿,这世上也没有其他人敢质疑他的话。
警卫员没辙,只得退出去。
门关上,悄悄的又被推开,卫青城也没在意,以为是方劲同回来了,等了一会儿之后却没听到声响,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老二……”
熟悉又陌生,仿佛是从遥远的岁月中施施然而来,卫青城以为自己忘了,可是等听到才知道,不管多模糊,他始终还是记得的……
他没有迟疑,转过高大的身躯,纳入眼帘的那对老人让他瞳孔微微紧缩了一下,那从记忆深处遥远承袭而来的声音容貌,渐渐的与之重合。
第二一三章
血缘是个奇特的东西,即使空白了这么多年,有些东西始终是割不断的。
即使卫青城这样冷清的性子,面对着分离了三十多年而老泪纵横的父母,心也抑制不住的柔软酸涩。
老爷子还好,老太太拉着他的手,眼睛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反反复复的询问他这些年在外面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印着母亲泪眼婆娑的眼,他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说老太太不停的问,说了老太太又抹泪不停。
他只能捡了个大概说,除了当年伤了头失忆那段,其他那些他都尽量一笔略过,这样简单的一笔略过,父母都絮絮叨叨的说了一整天。
贺长青工作忙,即使是大年初一也不得闲,做到这个位置,工作时间那是全年无休,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节假日,而且越是这样的节气就越忙。
他陪着坐了一个小时,就匆匆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了多年不见的一家三口。
犟了半辈子的母子俩自然而然的解开了心里那点疙瘩,老爷子岁数大了,很多东西都看淡了,也看开了。
“当年是我被形式逼迫太狠,一概而论了。”
卫青城笑了笑,没说话。
老爷子看着这眉宇间已经褪去了青色和桀骜而成熟稳重的儿子,“虽然晚了这么多年,但是……老二,爸爸还是欠你一声,对不起儿子,爸爸尊重你的选择。”
卫青城拍拍父亲的手,“爸,应该是我欠您一声对不起,我当年年轻气盛不懂事,也没有仔细考虑过您艰难的立场,对不起。”
老爷子听着他的话,眼眶也有些泛红。
他这辈子,什么都顺风顺水,唯独养的这几个孩子,没一个让他省心,个个都独立特性标杆立异!
从老大到老小,每一个不让他跳脚,但是最让他愧疚的是老二。
至于最让他痛心的是老大,当年要不是因为她,也没有后面这么多的事情。
老三和老四也没少让他闹心。
但是最最让他头疼的却还是老幺。
看着这个分别多年却成熟稳重的老二,他满心都是欣慰,这个最让他愧疚的老二,除了当年闹出来的事情,现在看来确是最让他省心的一个了,养了这么多个讨债的,总算有一个让他最称心的了。
“好了好了,说开就好了。”看着父子俩说开,最高兴的就是老太太。
“你爸这辈子最大的心结 就是你了,现在他可 不怕带着遗憾进棺材了。”老太太边说笑边抹泪。
卫青城眉头微微一紧,“您和我爸的身体这么硬朗,肯定能长命百岁!”
“你这个傻小子,你这见惯生死也看不开这个?”老太太笑呵呵的拍着他的手,“你也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说这样的傻话?”
卫青城摇摇头。
这事儿看不看得开也要分对象。
“哟,时间不早了,你跟你爸说会儿话,我去准备午饭。”老太太眼神儿还好,看了看墙上的大钟,直接往病房配套的小厨房去。
卫青城站起来扶着她,“您别忙活,有人会准备。”
老太太出身贵族大家,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结婚了之后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更别说现在岁数大了,更不可能亲自去做这些事儿。
“这么多年了,妈想亲自给你做顿饭,去吧,你爸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憋了三十多年了,我是被念叨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你也听听。”老太太拍拍他的手,执意要给他做饭。
对于老婆这么当面儿揭底的行为,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你个老太婆,你说什么?”
“我说的不是事实?”老太太斜眼了老伴儿一眼。
“事实?这些年念叨的人到底是谁?你个老太婆怎么老是往我身上泼?你是看我好欺负啊?”老爷子有些不忿的嚷嚷。
“是啊,你确实好欺负啊。”
“你——”老爷子的道法明显不是老太太的对手。
卫青城看着这白发苍苍依然跟年轻那会儿一样斗嘴斗的不亦乐乎的老两口,眉眼间的笑意温和柔软。
子欲养而亲还在,这估计就是最慰藉的事情了吧?
而且……
看到父母这样多年始终如一的感情,她很是羡慕,他想,如果将来他也老了,跟小家伙也能像父母这样,他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看到儿子脸上的神色,老太太已经到嘴边的话还是没有问出来。
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是大过年的,可是身边除了警卫什么人也没有……虽然没有听到儿子细说他的工作性质,再一联系这些年多方打听都无果的情况,一辈子从大风大浪越过来的老太太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底,只怕儿子身处的工作环境并非一般的常规部队。
这样的人,最怕有什么后顾之忧……
只怕这孩子至今都是独身一人,身边根本就没有个知暖知热的人吧。
五十多的人了,却孜然一身……
老太太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这一切也说不清是因为他们还是因为这孩子自己。
晚上,老太太非要留在医院过夜,卫青城好劝歹劝才把老太太哄走。
老太太满心不情愿地走了,第二天一早,天才刚亮,老太太邮过来了,押着卫青城卧床休息,然后她陪在病床边说说话,絮絮叨叨的,讲诉着这些年卫青城离家之后家里发生的事情,更多的还是询问他这些年他在外面的点点滴滴。
要是放在年轻的时候,卫青城保准自己会不耐烦,现在,还能在有生之年听到母亲这样的絮叨,他感激都来不及。
……
今天才大年初二,家里的年节气氛还在,吃了晚饭之后,一大家子在东厢房里组了个牌桌玩得兴起。
老太太和老爷子回来的时候,是张嫂给开的门,看着两人脸上的申请,张嫂微微诧异,“太太,您这是碰上什么喜事儿了?”
老太太拉着张嫂的手,“张嫂——”
“嗯?”张嫂有些诧异,这位可是向来稳得住的主儿啊,除了小少爷的出生,她还真没见着这位老太太这么高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