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兽人掳来之后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
如果自己回到军队的话应该会得到妥善的照顾,但如果在禁闭森林圈内的游荡的话,恐怕就凶多吉少了。这个地方的动物要比外界强壮,即使是独角马,既然是兽人的坐骑,就比人类培育出的最雄壮的马匹还要高大许多。
准将知道,以自己的身型,想要驯服这样的动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驯马之事,力量和技巧都不可缺。所以难怪卢特会如此忧心。但他仍然想试一试。
他看了看“红耳朵”,后者从他面前经过,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头吃草去了。
阿希礼相信直觉。他觉得红耳朵不是他要的那匹马,于是没有递出手里的“羞羞草”。
兽人找马的步骤便是用这种特殊气味的草将马儿引到身边,乘其不备抓住鬃毛翻身上马,任其奔腾跳跃,直到它认清现实为止。听卢特说到这里时,阿希礼内心有一些悲哀。兽人对付他们这些人类,不也是这种手段吗?
他收着手里套马的绳索,又继续踱步,往马群中间走去。
卢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深怕这个身材矮小的伴侣被那群不知好歹的蠢马一蹄子踏死了。
阿希礼看他这样,只觉得好笑。他心里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卢特担心他的安危,这当然是好事,有这样一个实力不错的兽人保驾,他的生命安全有了相当的保障。但这种保护是建立在兽人对他的兽欲上的,这就让人感到羞愤不甘了。
这段时间两人都一直有着那种关系。兽人考虑到他重伤初愈,要的不多,也就是一次两次。可是即使如此,对他的身体来说也是一种负担——更大的负担,来自于心理:时间是良药也是毒药,习惯更是一种可怕的麻醉剂,身体迎合对方甚至产生快感什么的,阿希礼已经快要没法用“重负的树枝弯得更低”(大丈夫能屈能伸)来安慰自己了。
他急于想做一些事,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理想和信念都仍然纤尘不染,一如既往。这是他人格的根本,支撑他活下去的支柱。
他又转过来转过去地看了几匹马。有的身体上也长着漂亮的纹路,有的则是通体几乎一色,只有暗纹,在某个光照角度才能显现出来。这些马都是如此的神骏非凡,骨架匀称,眼神里又流露着桀骜不驯。他考虑,不如随便点一匹就好。反正驯服的过程也要花许多时间。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匹黑乎乎的马正迈着优雅的小碎步,春风得意地一路小跑着向马群奔来。
卢特早已一眼看到,这时候不禁咬牙低骂道:“这个混蛋,又跑出去了!”
阿希礼愣了愣,忽然想起,前几次看到卢特骑的好像就是一匹黑马。待看清楚马头上一绺白色的鬃毛时,他更加肯定了这匹马是卢特专属坐骑的猜测。
他低声问卢特:“它怎么混蛋了?”
卢特颇为头疼似的语气:“这马自视清高,喜欢耍小聪明。去年秋天,我们刚离开原来的部落,用带出来的马群裹了一个野马群。里面就有它。刚看到它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它就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全身都在发光的马。但很快它的本性就暴露了。它喜欢设计摔人,戏弄马群,而且……总之糟透了。”
阿希礼听他这么说,顿时感到不解:“可你用它做战马。”
卢特无奈地笑了笑:“它没有时间琢磨恶作剧的诡计时,倒确实是一匹好马。”
听卢特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只有他能骑这匹黑马?阿希礼骨子里要强好胜的秉性是天生的,于是我们的准将阁下当即决定,就是它了!
卢特当即反对,但看那双绿眼睛又坚决又自信,他想了想,没再说什么,自己在马群里找了一匹姜黄色身体的蓝脸马,翻身而上。
那匹叫“坏小子”的黑马仿佛对人们在议论什么胸有成竹。它悠然地向这边小步跑来,在阿希礼面前停了下来。它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面前的人类,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晃了晃脑袋便打算跑开。
阿希礼怎么可能容许它如此轻易地鄙视并忽视自己?他当机立断地抛出绳索,套住了这匹高傲生物的脖子,而后借力一跃,便跳上了马背。
坏小子对他的这个动作并不惊讶。它没有立刻回报他尥蹶子、弹跳等等愚蠢难看的反抗动作,这是普通马才会有的反应。坏小子懂得估量形势。
这个人显然不是过往降服它的那个兽人,他没有用马鞍,说明他要从头训练它。它发现骑到背上的人重量比以往试图驯服它的人都要轻,再看了看跟着他们准备随时防止它使坏的兽人,一个坏主意迅速在它脑子里成型。
它带着阿希礼,稳健地在碧绿的草场上跑了起来。这一带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大草甸子,适合放养食草动物。草丛里长着紫色的苜蓿花和星星点点的小黄花,经此点缀,这片草地生机勃勃。坏小子就这样一路跑到了山脚,这是山上密林的边缘,它刚才似乎就是从这溜达出来的。
阿希礼骑在没有鞍的马背上,绳索代替缰绳,是他现在对这匹马唯一的控制。但意外的是,这一路跑来十分愉快。这匹举止得体的马连加速都能做到让人不知不觉。它在跑动中身体肌肉运动协调,对骑手的指令感觉灵敏,阿希礼几乎觉得他已经获得了这匹独角马的认同。
这时跟在一边的卢特拿了一副马鞍马笼子递给阿希礼,鞍布上缝着几个奇怪的文字。卢特指着那些字颇为自得的说:“是我缝的。你的名字。”
阿希礼猜测,大概是卢特在他们的文字里给他找的名字。
他下了马,在卢特的帮助下上好了全套马具。他发现这里的马具并不复杂,马鞍仅仅是一块厚厚的垫子。绑好腹带之后,他发现脚镫离他太远,无法踩镫上马,于是只能采取老办法,拉着缰绳再度跳上马,紧了紧两腿,一夹马腹,那匹马又再度轻快地跑了起来。
阿希礼没再注意卢特是否仍然紧张地跟在后面。他已经爱上了骑着这匹马奔驰的感觉。
他们仿佛融为一体,风声从耳边掠过。他的身体如波浪般随着坏小子奔跑的节奏起伏着,这种默契的感觉让他想起了“胡桃夹子”,不过胡桃夹子的速度可没法这么快。
一边是茂密的森林,一边是广袤的草地,在这截然不同的景色间踏风而行了不知多久,阿希礼才意犹未尽地收住缰绳,让胯下的马儿减慢速度。
他骑术精湛,原本是可以跑更久的。可惜这段时间多受某种操劳,容易腰酸背痛,屁股间那个不可说的地方也很受累。酣畅淋漓地跑了这么久,他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便准备回去了。调转马头,他看到卢特就在不远处,一边向这里奔来,一边打手势。
阿希礼看出那是叫他赶紧远离山林的意思。他朝那片树林看了一眼,并无异常。控马走进几步,也没出现任何异常。
正在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危险的预告。不是来自于森林,而是来自于胯下这匹跑得十分漂亮的独角马。
坏小子此时骤然加速,腾空一跃,竟然企图将他撞到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那树干离地颇有一些高度,因此阿希礼原本没有警觉。但是他没想到这种独角马能跳得这样高。原来看它们载着兽人时能跳到兽人身高的程度,以为已经是极限了。
幸亏他反应及时,一压头一缩身便伏到了马背上。
与此同时,那个差点肇事的树干凭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断,飞出去很远,随着一样物体重重落在地面上。
坏小子一计不成,便不再胡乱尝试,很快就安静下来,踱着文雅的步伐,载着惊魂未定的准将从树林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卢特此时已经赶到近前,他手里的铁矛已经不见了踪影,阿希礼这才知道刚才飞斩树枝的是什么东西,心里不由得对兽人的力气更为忌惮。
树枝落地的地方当时响起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被听力敏锐的卢特当即捕捉到了。此刻这个地方又变得十分安静。卢特恶狠狠地瞪了坏小子一眼,那马却一副“我什么都没做”的无辜神情,愉快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
但是,当卢特朝铁矛落地的方向走过去时,这马开始不安地打起了响鼻,而后更是一路跟了上去。阿希礼想看看它在搞什么鬼,也就没有控制它,随它自己去。
卢特和阿希礼在那截断裂的树干附近,看到一匹后腿受伤的马。
后腿的伤,看样子是被一种中等食肉兽的爪子抓的。阿希礼一看到那匹马就惊讶地叫了一声:“胡桃夹子!”
胡桃夹子可怜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指望和惧怕,微微发抖地偷看着这边。
阿希礼开始还有点不解,后来很快明白过来。胡桃夹子怕的绝对就是自己骑着的这匹坏马!
“这,是你的马?”卢特这时候也搞清楚关系了,“它后腿被草原猁抓伤了。”
阿希礼忙跳下马来,走近问道:“感染了吗?”
兽人摇摇头,道:“伤得不重。这不应该让它像现在这样虚弱……”他围着胡桃夹子转了一圈。可怜的马,一看就知道受尽了折磨,身上都瘦巴巴的,和原先毛光水滑的健康状态完全不能相比。它尾巴一直把屁股挡得严严实实的,尽管周围有许多飞舞的小虫,频繁落到它身上吸取美味的鲜血,它也不抬一下尾巴驱赶这种侵扰。
阿希礼正奇怪,坏小子却等不住了,它挣脱了缰绳,迅速而静悄悄地跑到胡桃夹子身边,与它并排卧着,开始用它巨大而蓬松的尾巴帮身边的小个子朋友驱赶起虫蝇来。
卢特见状,脸上的表情是哭笑不得。他对阿希礼说:“你还记得我刚才没说完的,它的缺点么?我想说,因为它根本对繁衍后代没兴趣,所以才会精力过剩,总是恶作剧。现在看来,我错啦。”
阿希礼看到他的旧日爱骑萎靡不振,一脸绝望地卧在那匹黑色坏马身边。他终于明白什么样的罪恶发生了。
其他的独角马对于坏小子带胡桃夹子回来完全不惊讶,都沉着淡定地各自吃着草。它们一定早就知道这头兔崽子这段时间天天独自跑到山林边上是去私会情人了。
当天夜里,被带回他们营地放牧区的胡桃夹子被坏小子压着悲嘶了大半夜。而它的旧主人此刻也没有能力去解救它于魔蹄之下,因为,他自己也被坏兽人压得呻吟了大半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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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木森林
部落经过几天的准备,终于开拔,向着北方走去。据卢特说,是去见另外一个部落。
那天被坏小子捉弄之后,卢特说什么都不准阿希礼再独自骑一匹马。根据他在坏小子腾跃使坏时的观察,阿希礼的腿部动作仍然不灵活,无法自如地驾驭和他身材比例不符的独角马。
而他的胡桃夹子虽然名正言顺地来到了兽人的马队中,而且腿上的伤得到了不错的治疗,吃的草料更富营养,可是它能迈开打着哆嗦的双腿已经全靠它高贵血统中的强韧在支撑。阿希礼实在不忍心再去骑它。
所以他只能像其他被抢来的男人一样,和兽人共乘一骑。他感到十分失落,计划下次一定要再找机会像像样样地重新训练一匹马。这一次的经验并不能算数。
卢特开始还想让他连姿势都跟别人一样侧坐着,经过抗争,这才能够以比较英挺的跨姿坐在马上。但是阿希礼准将很快就体验到什么叫“死要面子活受罪”,饱受折磨的后泬因为跨坐而再度遭受摩擦,即使只是极其轻微的,都被放大了十倍,让人难以忍受。
(“死要面子活受罪”,其实在英语是more nice than wise,不过这里我觉得就用中文俗语好了,完全对得上号)
他们一直在向北走。开头一段路只是普通的丘陵平原,中间有时会遇到沼泽地。独角马的马蹄巨大,落在沼泽上不会陷下去。但是行程依然并不快,阿希礼估计一天功夫也没走出三十英里。
过沼泽时,胡桃夹子没办法行走,卢特想了个办法,将它捆在了坏小子背上,这个方法居然可行。坏小子稳稳当当地背着它,简直乐不可支,再没有耍女干计也没有卖弄小聪明,完全像是一个洗心革面的好青年。
经过观察,阿希礼发现,这些独角马原来也全都是雄性的。所以坏小子青睐胡桃夹子一点也不奇怪。它天生就不知道有母马这种生物——可怜的胡桃夹子,儿马时期就成了一头骟马,现在又被迫面对坏小子这种具有种马潜力的家伙的氵壬威。
而到了这个地步,他对这片大陆的物种构成已经产生了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神遗弃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绝对不止兽人一种而已。他们上岛的这百来万人,能改变这个世界么?
这一路上一天里天气的变化渐渐显著。中午时炎热,夜晚则冻人。
来到一个南北向山谷口时,阿希礼向北眺望,发觉从山谷口开始竟然是一片焦黄的荒壁。往北看,全是高低起伏的刀切斧凿一样的岩壁,一眼望不到尽头。所有连绵起伏的沟壑丘陵都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在烈日的炙烤下毫无生命气息。
他想这一定是被神诅咒的地方。
幸好,兽人似乎是以这个山谷入口为地标,到了这里歇了歇脚,便转弯向西而行。渐渐的他们又走进了茂密的森林。这片森林里生长着参天巨树,树干笔直粗壮,比围着这片禁地的那片祝福森林更为壮观。
兽人有这样的本事,他们看看星空,再看看大地,便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阿希礼一路上却在默默地记录着数据,在心里虚拟的陆地勘测图小方格上计算该怎么做标记。这片大陆的腹地,没有历史文明记载过,如果能脱困画下这地图,说不准会被授予爵位呢。不过他对此倒也并不在乎,记录地图图标只是开发处女地的兴趣使然而已。
出发第五天的时候,他们把营地扎在一片不算太高的小土坡下,卢特才对阿希礼说,他们已经到了。土坡上草木茂盛,几乎看不出山石原本的颜色,与光秃秃的沙地戈壁相比,倒是这样热烈的绿色更喜人一些。阿希礼本想去照料胡桃夹子,却发现它同坏小子一起出去散步。他看得出胡桃夹子并不情愿,似乎是被坏小子胁持着,有些不放心,就远远地跟着,想看看情况。
这附近有兽人在,一般不会有太厉害的大动物,他手里现在又有卢特给他的武器,一把半透明的石刃,刀口锋利,于是胆子也就大了。
那石刀,他颇为怀疑是金刚石,不过从没见过这么大块的,因此也不敢确认。
跟着跟着,他就跟丢了。坏小子钻树林的技术很不错,很快就消失在树丛中。他三转两转,不知怎么来到了一个悬崖下面。这个悬崖不算高,但是因为上次从峭壁上跌下来摔断全身骨头躺了将近三个月的悲惨经历,阿希礼对这种地方是心有余悸的。他不想多呆,正打算赶紧回兽人营地去,忽然听到悬崖上方传来了声响。
先是一个人影从上扑出,直跌了下来!
而后一条绳索带着“呜呜”的破风声音,从上而下后发先至,将落下的人整个套住,缓了缓他下坠的趋势,吊稳之后,有那么几秒,是将那个人提在半空中的。
他仰着头仔细看了看那个被绑在半空中的人,愕然发现,那个居然是他的副官,马克西米安!
马克西米安穿的并不是兽皮,而是米白色的麻布。布料以一种原始的穿着方式裹着他的身体。被吊在空中摇摇晃晃挣扎,山风将他衣摆略略卷起,露出了男人光裸修长的大腿。
上面传来另外一个兽人说话的声音,语速极快,阿希礼只听清了“你”字,接下来就什么都没分辨出来了。他觉得这口音跟卢特讲话有些不一样。
那吊住马克西米安的绳索轻轻一抖,便将他整个拽了回去。从头到尾动作流畅简洁。阿希礼虽不情愿,内心都忍不住赞了一声。
不过此刻,他心急如焚,不知道自己的副官到底为什么会跌出这个悬崖。如果是失足,那就是后面有人在逼迫他;如果是寻死,那就更可怕了,不知道他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