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寻找杰拉德等人时卢特说的话,他留了心,最终发现兽人的嗅觉记忆对越是亲密的人越是灵敏。所以当初要找杰拉德,光靠卢特自己不行,还得带上那个杰拉德的伴侣。
兽人临死前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的血红双眼,好像烙铁的印记,烫在他的脑海里。阿希礼心里知道,没有卢特这个傻瓜几次救他,他活不到现在。但是不杀掉他永绝后患,卢特终究会追上来。他逃不掉的。
准将在这片平原上独自跋涉了十天十夜。他不可能走直线,因为那样就要跨越死亡之谷和黑沙漠。大嘴鹫半天就能飞过的距离,他绕路走了几十倍的时间。这时候自说自话跟上来的原住民坏小子就显得十分有用了。这头独角马长年累月干坏事积累下的经验帮助他避开了兽人集结的路线。一路上他们也没有遇到猛兽,阿希礼估计这也得归功于坏小子灵敏的嗅觉。
一直到他看见第一个熟悉的人类定居点时,他才终于产生了逃亡成功的感想。但很奇怪,并没有历经艰辛终获成功的愉快,只有对于前路多事的满心疲惫。
放走胡桃夹子之后(坏小子也不想进城),阿希礼扣响了城门。
黎明之时,这个村睡眼惺忪的守备队长见到他十分惊奇,因为阿希礼作为第一批失踪人员已经被默认为“为国王牺牲的圣骑士”了。
他没有在这个小村镇多做停留,很快就被转送到了新都城内。
这和阿希礼的预想是吻合的,他作为从敌人那里成功逃回来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托克中将的接见,这样他就能传达重要的情报了。
然而这一趟转接之后,仿佛一切运转就停止了。
阿希礼待在司法处一间临时用来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仿佛被世界遗忘了一样。没有人传唤他,但是他的行动却又被限制了起来。
外面的消息不断传来,关于国王即将于午后来到,新城内各方面的准备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最终阶段,以便于迎接王驾降临。阿希礼坐卧不安,坐困愁城。他现在打晕守卫出逃自然没有问题,但这样一来就变成违抗神圣的王国法律,即使相信托克中将最终会帮他洗清罪名,这中间纠缠耗费的时间就不知要多少,哪还来得及传达情报?
可是如果就这么等着,他不知道兽人对国王的攻击到底在什么时候会发起。他一路逃来,躲躲藏藏,速度比之其他兽人部落,慢了不少。兽人的先头部队,相信有足够的时间埋伏在半路。
不过,让阿希礼感到安慰的是,欢庆的人群挤满了街道,一直到庆贺的礼花开遍整个夜空,中间也没发生任何意外。风琴手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姑娘们跳着色士拉舞。他呆在司法部的阁楼上,从小窗户里往外看着久违的欢庆场面,即使只是远远望着,也禁不住被这节日的氛围感染。
但他也没法因此而完全放松。他感到很奇怪。通常情况下,作为从敌人那里逃回来的情报源,不应该这样长时间受到忽视。
当天深夜,阿希礼见到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人。
法兰西斯。
法兰西斯家族生产艺术家。和维克多家族不同,他们纤细而神经质的祖传特色,历代都和军队的关系不大。
阿希礼知道这个新城的建设由法兰西斯家族负责,但他没想到回来之后见的第一个人会不是托克中将。
法兰西斯对他很客气,但阿希礼何等聪明的人,他立刻就察觉,法兰西斯既不想让他见国王,也不想让他见托克中将。而最糟糕的是,法兰西斯对他说的那些问题,丝毫不放在心上。这个金发的神经质的诗人认定他是让兽人抓去吓破了胆。
诗人嘲笑了维克多的无能,又温柔而充满同情心地对他表示他的失败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毕竟他当时负责的只是砍树,确实措手不及嘛。然后,这次会面就这样毫无建树地结束了。
阿希礼气得发晕,但他这时候身份微妙,已经失去直接进见托克中将的资格,作为从敌人那里逃回的军人,还需要接受间谍省查,连人身自由都不具备,万般无奈也只能忍耐。他不得不往好处想,既然兽人在国王进城的时候没有动手,那么可能还会再多忍耐几天。
国王大张旗鼓入城那夜用的是替身,但因为一路上都十分安全,所以之后大家警惕性降到最低点,大批贵族都纷纷跟着迁入。
看着这附近草原上膘肥体壮的动物们,在暴风雪里憋了一个多月的人们都忍不住了,纷纷换上了华丽的猎装,带着机敏的腊肠犬,纵马驰骋在水草丰茂的草原上,追逐着他们心仪的猎物。
事实证明,兽人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们乔装隐蔽,已经在这附近等待了很久。此刻看准时机,倾巢而出,呼啸在水草丰茂的草原上,追逐他们心仪的猎物。
因为人类和兽人在狩猎场上混杂,连投石机都无法使用。一场盛大的围猎以悲剧收场。
国王卫队拼死保护,令魔法师能有时间将国王送离危险区域,然而在那片混乱中却还是发生了偏差——国王没有回到传输魔法阵预定的城内王宫!
临时摄政的王后和公主已经完全慌了手脚,尽管明知道兽人的威胁,仍然向四周派出大队人马搜寻国王的下落。
作为了解兽人习性曾经成功脱逃的阿希礼被特赦之后临危受命。
说真的,阿希礼此时心里已经产生了怀疑。
到这个时候,如果他还相信国王身边都是忠于王国的臣下,那他早就死在残酷杀戮的战场上,死在阴谋诡计的官场里了。但是,他缺乏证据。因此,虽然明知道派他出去搜寻国王下落,这就是连环阴谋的一环,他此刻也无法反抗。这个时候离开王城反而安全。阿希礼知道有的人不想亲手弄死他,但是想借刀杀人,借兽人之手。
他知道落在兽人的手里不见得会立刻就死,不过,当他带着那队陪葬的小兵出了城,躲了三天之后终于和一队兽人狭路相逢时,我们处变不惊的阿希礼准将确实大吃了一惊,像见了鬼一样——
他确实见了鬼。
因为对方领头的,居然是一张熟悉的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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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那是一张他熟到不能再熟的脸。
过去半年的噩梦,一切都源于在冬天的末尾,打开封禁着一切的森林后,他看到的这张面孔。可怕的人形兽类,以绝对的力量和无所不能的手段让他不得不忍耐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简直是度日如年。
可是他明明已经将这个可怕的生物杀死了,为什么他会再次出现在这里?
阿希礼无法理解。
但现在,情势根本不容他仔细思考。如果说原来这些兽人看上去只是出来巡猎的话,那么现在卢特看到他,立刻就像被触发了狂性的野兽,势不可挡地扑了上来。
阿希礼咬牙挥刀迎战,但是卢特压根儿不管他的刀尖,任由那石刀穿透了他的肩膀。阿希礼虽然一击得手,却来不及得意——石刀卡在兽人坚实的肌肉之间,等于被对方夺取,他现在失去兵刃,连再度反击的可能都没有了。
他被兽人一把抓住双臂,从马上整个儿拖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无意义的不肯投降的挣扎。阿希礼知道这次再被抓住一定落不了好结果。他过去做侦察兵时,第一次能使诈逃跑而第二次再度被捉住的同事从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他算是运气好的,可是现在,眼看着好运气到头了。他已经再度落到同一个兽人手里,再怎么挣扎,也不过就是激怒对方,死得痛快一些。这个兽人恶狠狠地盯着他,两眼赤红,表情狰狞得好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也或许,他就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卢特一直想制服他,阿希礼则一反常态不像过去那么识时务,一直在无理性地胡乱挣扎。两人厮打了好一会儿,阿希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一个草甸子里。
他们两个都浑身是血,但是阿希礼被压倒在地时除了浑身的酸疼之外,倒没感觉到身上那里被刺伤了。
那血,大约都是卢特肩膀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卢特终于将他控制住,摁在地上,单手拔出了深深扎进他肩头的那把石刃。
半透明的刀身,当初阿希礼猜测是钻石质地。当初卢特交给他防身,刺入兽人胸膛的也是同一把刀刃。
兽人血红的眼睛盯着滴着血的石刀,慢慢将它抵在准将沾满灰土的面颊上:“你想杀我。”
这已经不是当初,被欺骗而捆缚住手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匕首刺入自己胸膛时,一遍又一遍的疑问。
这是陈述句。
阿希礼这时候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但求卢特能给自己一个痛快,毫不退缩地承受着对方狂乱的眼神:“对!我想杀你!”
卢特看着他,喘着粗气,身体不知道是因为流血还是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突然把那把石刀重新塞回阿希礼的手里,大声嚎叫,声震四野,好像受了重伤孤立无援的野兽那样凄苦绝望。
阿希礼被这声音震得发晕,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个兽人到底想做什么。
卢特仰天嘶嚎,而后突然握着身下男人的手,将那石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怒吼道:“这里!你该捅这里!”
可怜的准将已经完全被兽人反常的反应弄得心虚手软。他但见兽人将刀对准了他自己的右胸,刃尖顶着胸膛的肌肤,上面已经冒出了血花。事物反常即为妖,他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顺从兽人的意思扎下去,还是观望一下再说,那个反复无常的兽人已经从他手里一把夺走了匕首,远远丢在一旁,而后合身扑上来,撕掉了身下男人的衣物。
这下,准将当真是悔之晚矣!
他背叛杀死卢特之后,原本以为兽人一定会杀他泄愤,说不定结果他性命之前还要玩些肢解的花样,但是他完全忘记了这些兽人是氵壬兽,只是以他过去多年的作战经验来推想。现在看来,发了狂的兽人仍然和人类不一样……或者说,跟人类里的变态一个样!
准将落到现如今的地步,原来那点淡定沉着的心理建设完全土崩瓦解。他有心理准备兽人会杀他报复,可能是虐杀也没什么关系,作为帝国军人他有这个为国牺牲的觉悟。但是被女干而不杀那就超出他的预计了。
尤其是,他已经知道,男人也会怀上兽胎的现在!
阿希礼死命挣扎,但是却脱不出兽人的桎梏。兽人身上的伤口里冒出的血水染湿了他被撕扯开的衣物。准将怎么反抗,都扛不过受伤的野兽那疯狂的力量,被对方压倒在地。
准将不能接受就这样大势去矣,在兽人腾出手喘着气掰开他的双腿时,趁着双手的钳制变松,用曲起的手肘狠狠撞击了兽人的脸颊。不知是被怒火还是欲火蒸烧得双眼冒着紫色火焰的兽人被这出其不意地一下弄得偏了偏头,随后低下头,看着阿希礼的脸,眼里的疯狂竟然渐渐退了下去。
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准将湿漉漉的脸颊,十分罕见的,重重叹了口气。
随后,他没有再继续之前的暴行,而是抱起了一头一脸都是草叶泥土的男人,撕了半片没有染血的布料,给他擦了擦花掉的面孔,而后低声但语气笃定地说:“你是我的,现在是我的,未来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回归人类社会穿上的衣服已经再次化为碎片随风而去,被包裹在皮毯子里,虽然没有立刻遭到不幸,阿希礼并不觉得已经度过危险期。兽人虽然暂时中止了施暴行为,但却丝毫看不出性情改变的端倪,仍然和过去一样,固执,好氵壬,暴力。
他也明白一点,卢特虽然从来没有宣称过,但这头兽人一样想要孩子,想要他认定的伴侣给他生育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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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特捉回了逃跑的伴侣,而散布在荒野中做着布朗运动的不靠谱兽人族群则捡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穿着华美衣饰戴着堂皇冠冕的国王陛下。
国王陛下是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老国王染病去世后,他继承了王位,带领人民在新大陆展开了美好的新生活,是一位克尽职守兢兢业业的保守人士。坦白说,作为一个年轻人,能在获得一个国家的财富之后都还保持着谦虚怯弱的本质,仅只是多封了几位女大公,这真是一种相当难得的美德哩!通常情况下,这个年纪备受压抑的柔弱男性获得无上权力之后,难道不应该野心勃勃或者歇斯底里么?
人们私底下亲切地称呼他为“小国王”。
也因此,原本各派势力对于让小国王坐在权力蜘蛛网的中心作为妥协和平衡,都是默契认同的。
他会出现在荒野中,说明魔法传输阵出了很大问题。有人把导向改变了。王城的宫殿和蛮荒的原野,这终点坐标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小国王开始还哆嗦着猜测,可能是因为新大陆的地磁磁场以及气流与旧大陆有差别,而魔法师使用咒语时慌乱中出了差错。但在危机四伏的荒野里呆了三个小时之后,他终于在迎面而来张牙舞爪的野兽群落面前彻底绝望了。
不过称之为“收获”,对兽人来说并不准确,因为在他们那里,一个伴侣的价值并不以其过去的身份地位来决定,而是以他本身是否契合野兽对伴侣的审美来决定。
兽人喜欢强壮健美的伴侣。
但小国王他讨厌运动,常年呆在室内,四肢苍白细瘦,看起来纤弱无害如羔羊。他最爱的运动,是与几位女大公一起游玩嬉戏,在繁复犹如迷宫的殿堂里捉迷藏。他的眼睛四周常年带着黑色的阴影,有着颓废派艺术家的浪漫气质。他薄而略带血色的嘴唇时不时地急速颤动着,这是他从小被老国王百般呵斥后留下的神经质反映。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我们的小国王是一个善良无害,与世无争的可爱孩子。
但是粗鲁野蛮的兽人丝毫不懂得欣赏这一点。
相比之下,他们更爱王家卫队长那古铜色的粗壮身体,有好几个兽人都对这个男人壮硕的胸肌垂涎欲滴进而大打出手呢。而身材瘦弱修长的国王陛下,却成了相当滞销的货色。被捡到他的兽人带回部落聚居地后,他一直乏人问津。不少还没找到伴侣的兽人都宁可忍受欲火的煎熬,也不愿意将就这样的。因为对兽人来说,找伴侣是一辈子的事——虽然他们有的也会失手把伴侣弄死……
国王陛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了另外的麻烦。他观察了一下,似乎没什么人想要他,所以兽人连绳子都不拴,这应该是放他自行离开的意思。可怜的国王毫无野外求生经验,即使虎口脱险,也不知道要怎么跋涉回自己的王都。身为一个国王,他是意志坚韧的,虽然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窘境,他还是凭借天资聪颖,想到可以从兽人喂马的饲料里偷一些来果腹,然后再来考虑要怎么避开其他野兽跑出去。身为国王,他决不能气馁绝望。
于是我们的国王陛下一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摸到了这片地方兽人散牧着独角马的马场。然后,他就傻眼了。
希望看到的马厩和饲料槽,什么都没有。
独角马们都在欢快地嚼着草根,表情心满意足。
国王陛下绝望地蹲下身来。他已经一天一夜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了。他自暴自弃地从地上拔了一根草,拨了拨土,放到嘴里咀嚼起来。这时候他发现了在草丛中茂密生长着的那些成熟饱满的紫黑色莓子。简直是救命的果实,一边感动地往嘴里拼命塞着视野所及能找到的黑莓,国王一边在心里想,如果能平安回到王都,一定要给这种黑色的野果一个高贵的封号——就叫“国王之果”,不对,干脆叫“神爱之果”好了!这样美好的野果,是当得起奈亚神的垂青的!
不知这么吃了多久,当他从饥火中烧的状态缓解过来,捧着肚子坐在草地上准备歇一歇就继续他的逃难旅程时,他终于注意到了旁边抱臂斜立的一个兽人,正看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一块木牌,随后脸上露出了十分泄气的表情。
兽人脸上涂着黄色的油彩,手上拿着一圈绳索马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之后,上前来拎起他的脖领子。
国王陛下第六感警铃大作。他已经意识到之前是他会错意了。兽人的资源十分紧张,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