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跟着他走,直到我们坐在回家的地铁里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问道:“这部片子都演了些什么呀?”
纳普斯说:“演一个男的死了又活过来,活了又死过去,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我笑道:“这是个烂片啊!”
“我觉得不是,片子节奏不错,也有一些创新的地方,总体还可以。”
“好吧,那我错过了一个还不错的片子。”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纳普斯说:“我看你还没有完全将他放下。”
我说:“我原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可是忽然又见到了,很多被我淡忘了的事忽然又变得清晰起来,我不知道我们今后会怎样……”
纳普斯把手搭在我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你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吧。”
我以为俞炳荣不会那么快联系我,可是三天后,他便打电话给我,约我到S中附近的食街上的一家川菜馆吃饭。上高中那会儿,我特别喜欢吃川菜,正巧学校附近的食街上有一家川菜馆,菜做得十分地道,我和叔父或者朋友常去哪里吃饭。记得有一回,我请俞炳荣去那家川菜馆吃饭,我点了我最爱吃的几道菜,让俞炳荣尝尝。在此之前,俞炳荣从来没吃过川菜,他表现得很矜持,说自己胃不好,不能吃太多辛辣、油腻的食物,于是拿起筷子夹了一根肉丝儿,放进嘴里嚼了嚼。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他便一口接一口地吃,再也停不下来。俞炳荣的胃是真不好,第二天他便进了医院,打了好几瓶点滴。他回来上学的时候,却跟我说他还想去那家川菜馆吃饭,就算要打点滴也不怕。
中午十二点钟,我来到那家川菜馆门口,俞炳荣已经坐在门口的一张圆桌前等我。我在他身边坐下,说:“你来多久了?”
他说:“刚来。”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我最爱吃的水煮活鱼、鱼香肉丝、毛血旺和炝炒大白菜,让服务员去下单。
我说:“你的胃还是不好吗?”
“比从前好些了。”他用一只手撑着头,面带微笑地打量着我。
我也打量着他,今天他穿着衬衫和圆领羊毛衫,搭配一条修身长裤,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我发现在他左边的耳骨上戴着一个形状类似马蹄的耳环,那个耳环还是我陪他去老东门买的。那天他在一家小店里看见这个耳环,觉得它很别致,可是耳环针太粗了。他对小店的老板娘说:只要你帮我把这个耳环戴上去,我就把它买下来。于是老板娘不顾他的疼痛,硬是把耳环针塞进了他小小的耳洞里,并把耳环尾端的一个小圆球拧得紧紧的,好像生怕他会把耳环取下来,不买。
我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说:“你怎么还戴着这个耳环?”
他笑道:“老板娘拧得太紧,我取不下来,恐怕要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了。”
他的笑脸又激起了我的回忆,我愣了愣,说:“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不好。”他说:“我被学校开除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消沉了好一阵子。后来,我进了职高,从职高毕业,又进了职大。我这个人呢,读书不行,体育又只有那么一点水平。我在学校里什么也没学到,倒是迷上了摄影,可是我没有摄影天赋,不能以此为生。大学毕业后,我找工作四处碰壁,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被星探发掘,入行做了模特。人生啊,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我倒霉了这么多年,近来总算过得顺畅了些。”
我听了,很替他高兴地说:“恭喜你!”
他笑了笑,说:“你呢,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说:“我在报社做编辑。”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一直都是这么优秀。”
我笑道:“你也很优秀,只是当年遭遇了挫折,现在你还不是被人发掘了?”
他笑着点点头,正要说什么,服务员来上菜了。
他让服务员再拿两碗米饭过来,便开始夹菜、吃饭。他吃饭的时候尤其不喜欢跟人说话,我便陪着他静静地吃。
我们吃完饭,出了食街,食街外面是一条坡道,往上走便是S中附近的居民区,往下走便是绿树成荫的人行道和大马路,俞炳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往下走。我想,即便时过境迁,S中始终是他的伤心地。
我们走下坡道,来到一条人行道上。在这条人行道上有一条喷泉走廊,走廊长一百多米,里面装了彩灯,到了晚上,彩灯才会亮起来。
我们在喷泉走廊前的一张长凳上坐下,俞炳荣用手撑着凳面,身体微微后仰,望着远处,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前坐在这里讨论有关‘死’的问题。”
我点点头,微笑道:“我们都怕死,害怕死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只活一辈子根本不满足。”
他忽然转头看着我,说:“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活下去,一起面对死亡。”
我不由得愣住了。
他接着又说:“每当我回首过去,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只有你能真正看穿我,看到我强大外表下的那个胆小、怯懦的我。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真正懂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望向别处:“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我?”
“我没有脸见你啊!”他激动道:“我曾一度认为自己一无是处,直到近来我才重拾信心。”
我叹了口气,正要说话。
他仿佛预感到什么,连忙抢在我前头,说:“你再想想吧,多想几天再给我答复,好吗?”
我默默点头。
俞炳荣刚走,我便接到报社的短信,通知我去开会。我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报社。
凌晨时分,我打开家门,一走进客厅,便看见纳普斯正把任为从餐桌前的椅子上扶起来。
我说:“他怎么了?”
纳普斯转头看我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疑惑地皱了皱眉,说:“我不回来,上哪儿去啊?”
纳普斯说:“你不是约会去了吗?”
“约什么会,我还要上班呢!”我一走近他们,便闻到一股酒味,继而看见餐桌上放着两只酒杯和好几个空酒瓶,“你们喝酒了?”
纳普斯点点头,说:“任为硬要我陪他喝酒。”
“他明天不用上班吗?”我看看任为,他已醉得人事不省。
纳普斯微笑道:“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么晚都不回来,他很为你担心。”
“为我担心?”我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都不知道我要上晚班?还是怕我下了班之后,路遇匪徒?”
纳普斯笑而不答。
Chapter 8
我和纳普斯把任为扶上床,帮他把衣服脱了,给他盖好被子。
“你想吃宵夜吗?”纳普斯问我。
“我不饿,你去睡觉吧。”我转身朝浴室走去。
我洗了澡,从浴室出来,见纳普斯的房门开着,房间里亮着灯。我走进去,看见纳普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
我走到他身边,说:“你喝了那么多酒,还睡不着觉?”
他仍然望着窗外的路灯,微笑道:“我可是千杯不倒。”
我看看窗外,路灯下的小道另有一份静谧的美。
他忽然转头望着我,问道:“你和他谈得怎么样了?”
我想了想,说:“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回想起很多往事,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我在看一场过去的电影,我早已置身事外,无法再入戏了……”
他仿佛松了口气,欣然笑道:“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吃惊地望着他。
他笑道:“很久以前我们就见过,可是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说七年前我们在公墓里遇见的事儿,我更吃惊了:“我记得你,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也愣了愣,欣然笑道:“我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记性太好,过去发生的事我想忘也忘不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记得那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公墓里看见你,我渐渐对你产生了兴趣。有一天你终于走过来跟我搭话,你问我坟墓里的人是不是我的双胞胎弟弟。我说不是,说那个人就是我。你很吃惊地看着我,就好像看见鬼一样。我说你误会了,这是一座空坟,里面埋藏着我的过去。你这才松了口气。我望着你年少、单纯的脸,忽然冒出个想法,便对你说,我是个不得已抛弃了过去的人,你愿意和我交往吗?没想到你撒腿就跑……”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打断了他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止住笑,说:“那时我以为自己遇到了神经病。”
他笑道:“你现在还觉得我是神经病?还会逃走吗?”
“我都把‘神经病’领进家了,还能逃去哪里?”我转念一想,忽然警惕起来,“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是在公寓楼下的灌木丛边吧?可是之后我们又在影展上遇见,你却装作不认识我,你到底居心何在?”
他笑道:“我怕把你吓跑呀,直到你主动找上我,我才顺着你的意思和你发生了关系。”
“真的吗?”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行啊,你隐藏得够深的。”
“这都是为了你。”他无比专注地望着我,眼里的神情很特殊,就好像在担心我也会成为他不得已放手的过去。
我的心为之动容,我伸手拥抱住他,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好吗?就算未来你不得已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起了床,一拉开窗帘便是满眼的新绿。阳光照在窗外白兰树的叶子上,把叶片照得透亮。我的心情一下子亮了,转过身,哼着小曲儿走进厕所。
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听见任为在房间里哼叫。我连忙打开门走进他的房间,只见他躺在床上,用手抓着头发,难受得直哼哼。
“喝多了吧!”我笑嘻嘻地在他的床边坐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睁开眼看我,眼里含着泪光。
“凌晨一点钟。”
“哦……”
他发了会儿呆,又问:“你和他复合了?”
“没有,我已经找不回过去的感觉了。”
“唉……”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发起呆来。
我说:“你叹什么气呀?”
“我……”他支支吾吾地说:“有愧于你……你们……”
“你有愧于我们?”
我疑惑地皱起了眉头,逼问道:“你怎么有愧于我们了?”
他心虚地看着我,不敢出声。
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说:“我今天心情好,你老实交代了吧,没准我会原谅你。”
他犹豫了很久,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坐起来,说:“你能帮我倒杯水吗?”
我便去客厅倒了杯水,回到房间,把水杯递给他。
他喝了口水,低着头,说:“其实俞炳荣当年吸烟,学校最多给他记个处分,可是我却跟我爸说,俞炳荣是个GAY,他经常来骚扰我。我爸很生气,把我的话告诉了校长。校长是我爸的老同学,他对我爸的话深信不疑,便把俞炳荣开除了。”
我愣了愣,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嫉妒他!”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他得到了你的心,我却一直得不到!”
我很是震惊,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从前喜欢我?”
“不仅从前……”他的脸红了,“我现在也喜欢……”
“唉……”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从前怎么不告诉我呢?你也不想想,你的家庭那么正常,父母又恩爱,我哪会知道你和我一样是个GAY?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和你发展恋情。后来我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我就更不可能考虑你了。”
他听了,愁眉苦脸地说:“原来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自作自受……”
我见他手里的水杯倾斜着,水就快要洒到床上去了,我连忙把水杯夺过来,用手指沾了点水,把水弹到他脸上,笑道:“你醒醒吧,天没塌下来,俞炳荣也没因为你的陷害而一蹶不振,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去和俞炳荣说个清楚。如果他不原谅你,你也不必再纠结。如果他原谅了你,那么皆大欢喜,你以后再也不用内疚了。”
“你不怪我吗?”他抬起头看我。
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从前我一直嫉妒你成绩比我好,每回考试都比我高分,有几次我偷偷地用针扎你自行车的轮胎,还好你没出交通事故。你现在知道了,怪不怪我?”
他笑了,说:“怪不得我的轮胎老是漏气,原来是你捣的鬼!”
我们开怀大笑,笑声把纳普斯给吵醒了,他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任为的房间门前,看看我们,笑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一瞧见他,便想起我们昨夜的恩爱缠绵,不由得脸红,说:“你回去睡吧,我们不吵你了。”
“我已经睡饱了。”他对我笑了笑,转而看着任为,“你头疼不疼?我去给你泡杯蜂蜜水吧。”
任为点点头,笑道:“谢谢。”
纳普斯走开后,任为对我说:“他真体贴,昨晚我心情不好,他一直在陪我聊天,还陪我喝酒。你要是跟了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我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了。”
我笑道:“我要是真跟了呢?”
他叹了口气,笑道:“我早该料到的。”
Chapter 9
那天任为去上班,一去不回。过了三天,我开始担心起来,便打电话给任为。电话打通了,响了好几声,才有人接听。接电话的人不是任为,而是俞炳荣。我有点吃惊,问他任为在干什么?他说任为在睡觉,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我觉得莫名其妙,便跟纳普斯说了这件事。纳普斯开玩笑说,也许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任为已经被俞炳荣杀了,俞炳荣把任为的尸体藏在冰柜里,所以骗我说任为在睡觉。我笑了,说他没正经,可是我的情绪也因此而放松下来。
隔天早上,我忽然接到我叔父的电话,他说他要死了,叫我赶快过去一趟。我心急如焚,连忙和纳普斯一起赶了过去。叔父家的门开着,我们走进去,便听见厕所里传来哀叫声。我们赶到厕所门前,只见叔父坐在马桶上,弯腰捂着肚子,脸色发白。
我说:“你拉肚子还是怎么的?”
他抬头看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嘴里冒酸水,想吐……”
我连忙去客厅拿了个垃圾袋过来,让他往袋子里吐。他把头低下,“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我连忙用垃圾袋接住。
纳普斯说:“我打电话叫救护车过来。”说着,他便走开去打电话了。
叔父上吐下泻,折腾了一阵子,救护车来了。救护人员把叔父抬上救护车后,我和纳普斯也上了车,一同被载到燕山附近的医院。医生给叔父看过后,确定他是急性肠胃炎,说不需要开刀,只需要住院打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