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9)——四下里

作者:四下里  录入:06-30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侍女伺候着喝了药,而连江楼已经不在了,师映川起床重新挽起略微松散的发髻,问道:“……他呢?”侍女收拾了空碗,应着:“莲座去了紫竹林。”其实别看连江楼身为一宗之主,但他平时却并不忙碌,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修行上了,至于宗门内具体的管理事宜自有一套体系来施行下去,身为宗正,连江楼要做的无非只是在一些大事上拿个主意罢了,这就是高武世界的一个特点,只要自身力量足够,哪里会担心被人将权力架空,慢慢蚕食,若真有那等小人作祟,一人一剑也就杀了,这就是宗派之中的特点,又岂是俗世里的帝王将相能够效仿?不然就看那些宗主掌门经常数年不出所居之处的举动,几乎相当于皇帝窝在宫内多年不见大臣、不上朝一般,早就被人蛀成了空壳子!这时师映川听说连江楼去练功,便不再说什么,只从一只小盒里挖出一坨半透明的香膏慢慢擦抹着双手,正微微出神之际,忽然隐隐听得远处似乎有笛声传来,师映川侧耳细听,但他现在的耳力不过是与普通人一般,哪里能听得清楚,左右又无事,于是干脆起身准备出去,有侍女想要跟着,师映川只淡淡道:“我并不走远,不过是透透气罢了,跟着做什么?我又不是犯人。”如今这些伺候起居的下人哪个不知道连江楼对他爱惜甚深,几乎半点也不违逆,师映川即便当年还是剑子时,也没有受到这般宠爱,如此一来,谁敢惹他不快?只得应着,不打算紧跟着了,但也万万不敢马虎,忙拿了一件金红缎面出风毛的暗花斗篷给师映川系上,再戴好手套,塞了暖手炉,取了皮帽扣好,确定这一套行头必是十分保暖,这才算放心,师映川便出了门。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风不大,师映川循着笛声从容而去,那是略显缠绵而又淡淡哀伤的曲子,将人心底催生出千丝万缕的思绪,师映川渐渐就听出来了,原来是一首《昔时侬》,他脚下走着,最终在某个回廊处看到了吹笛人,那是一个白衣玉冠的男子,手持一支玉笛,轻缓吹奏着,眉目精致如画,俊逸隽秀难言,像是从水天席地之中走出来的,不是有着鲛人血脉的左优昙还会是谁?此时左优昙自然也察觉到有人来,他一转脸,只见远处朱红的回廊柱子映着皑皑白雪,一个裹在厚暖斗篷里的高挑身影立着,那厚厚皮帽,沉重斗篷,越发显得那人瘦削孱弱,这情景看入眼中,左优昙心下猛地微一刺痛,几乎眼窝就要潮湿,刹那间怔怔恍惚着,却是无法反应,令他如此的原因并不是激动,而是惨然,这是与记忆中多么对比强烈的情景,从前的这个人意气风发,何等豪气盖世,风流拓荡,是参天巨木,迎风傲雪,而今看到他瑟瑟倚立风中,弱不胜衣之态,如同攀附大树才能依存的花藤,如此强烈对比,心中滋味怎是言语能够诉其万一,然而见那雪白面孔上的寂寥之态,自己却只是束手无策,甚至不能提供任何一点帮助,只能看着他虚弱,看着他无助无依,看着他有如囚鸟一般未有欢颜,此时此刻,左优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比强烈地希望自己拥有绝大的力量,若是自己真有足够为他解决一切的能力,那有多好啊!

可是,这只不过是想想而已……左优昙心中一恸,眼中不觉微酸,然而如今早已不是少年的他并不愿在对方面前落泪,因为很明白若是自己落泪,不但对如今境况无益,反而是越发提醒了对方现在的处境,如此一来,伤心的便不止是自己了,心中想着,左优昙的手就微微握紧,忍住了,没有出声,只是生生地把那些负面情绪逼回去,向着对方深深欠身,师映川走过来,却是眉心微舒,目光在左优昙俊秀的面孔上一罩,又很快转开,只道:“很多年没有听到你吹笛了,方才听了,却是比从前好上许多。”左优昙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淡淡笑容,道:“外面这样天寒地冻的,爷怎的出来了,若是受了寒,岂不又是一番折腾。”师映川抱着暖手炉,眉宇间神态闲雅安静,凝神瞧着左优昙,见其眼中大有伤感不忍之态,更是带着怜惜,而以此时的师映川的心态,又岂会愿意接受这样的感觉,便静静说道:“……你是在可怜我?”

左优昙原本微微垂首,听了这话,不觉一顿,便抬起头来,然而一眼看去,却见青年那一双眼睛冰封千里,如同有铺天盖地的阴风在呼啸狂卷,目光森然,俯视天地,此刻纵然消瘦伶仃得可怜,一副需人怜爱照顾的形容,可那凭风冷冷屹立的样子,分明就是记忆中那个谈笑间杀人盈野的纵横狂傲男子,哪里还见半点孱弱颓靡之态?左优昙顿时大怔,师映川却是一脸怡然之色,瘦削的身影萧萧立于寒风中,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优昙,告诉我,我是否可以信任你?”左优昙心下猛地一跳,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突然之间就涌起了几分明悟,当下退开一步,敛袂端正道:“我是当年被爷买回,一身所有,都是托赖于爷,如今只恨自己无能,无力对爷有所帮助,但无论如何,左优昙都还知道自己骨子里究竟是谁的人!”

师映川听他这样说,嘴角微扬,道:“现在我这里没有什么要你做的,只是魏燕那里,切不可断了和大周的联系,两国之间依然要保持从前的默契,共谋大计。”说到这里,眼中已是寒光闪现:“苏怀盈若是听话,就让她一直做她的魏燕皇帝,但若是因为我如今囚伏不出,就起了贰心的话,那么你既是魏燕的一字并肩王,就自己斟酌着应该怎么办!”左优昙矍然一惊,但他现在早已磨砺出来,岂是当年的单纯倔强少年,一时间似乎在琢磨着师映川的话,既而看着对方,眼中就有了几分坚冷与平静,道:“我都明白,魏燕那边……我永远都会替你牢牢握在手里!”师映川见状,轻轻一笑,阔大的袍袖被寒风微微撩起,有流雪回风之姿,清绝无双,他面色平和,对左优昙说道:“放心,我现在的处境终归只是暂时的,没有人可以永远囚禁我……”说着,右手很自然地就想抬起来,似是要像从前那样抚上左优昙的面孔,但刚一抬起胳膊,却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连江楼所说‘除我之外,不得与其他任何男女有过分之举’的话,手一下就停住了,终究没有动,这么一来,神情也随之略作凝滞,却是转身不再看左优昙,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一个人在外面时间长了,不免伺候的那些人又要罗嗦。”

左优昙不语,只是微微欠身,顿一顿,方说道:“……无论如何,爷要保重身子,以图日后。”师映川慢慢的就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低笑淡淡:“不要担心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保证。”

师映川独自一人往回走,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这庞大的宫殿群中玩耍,曾经迷了路的傻样子,就不觉笑了起来,但很快这笑容就消失,脸上只剩无尽的冷漠,他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当初只要有他在,无论是大周还是魏燕,想要背叛他的可能性几近于无,因为以他的性子和手段,但凡二者有任何一点不安分的苗头,就会立刻招致无情的打压,甚至毁灭,可是当他没有力量了,失势了,不在了,那么二者难道就真的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么?思及至此,师映川微微冷笑,却不再深想,又走了一会儿,回到居处,侍女忙替他宽了衣,兑了热水服侍他沐浴一番,从里到外换上了熨好的干净衣裳,又烧了满满一碗热姜汤灌下,这才算折腾完。

殿中深静而空阔,半点动静也没有,挥退了众侍女之后,就只剩了师映川一个人静静立于其间,这是很奇妙的感觉,奇异的沉默味道,从前只属于连江楼一个人的千莲殿,现在也同样属于了师映川,青年站在一尊大半人高的香鼎前,手持玉盒静静地往里面添香料,这样芬芳中透着一点苦甜的气息,让人觉得安心。一时添完香,师映川取来了一支紫色玉笛,坐下来,横在唇畔吹奏,曲音悠悠,辗转吟吟,却是之前左优昙吹的那一首《昔时侬》,周遭那样静,曲中情思刻骨,吹着这样缱绻淡漠中又有淡淡残酷惆怅的曲调,心就平静下来,那是洞穿世事之后的浅淡神伤,师映川心思迷离,吹了一时,便无以为继了,索性就停下来,这时却听有声音道:“……吹得很好,为何不继续。”师映川回头,不远处的织金帷帘旁,一身显眼白衣的连江楼被旁边香鼎中那袅袅白烟包围,如同身在云里雾中,看不分明,师映川的目光幽幽如火,他凝望着男子,这个颀长挺拔的男人被轻烟缭绕,就多多少少有了几分温润的假象,师映川手中握着紫玉短笛,忽然想起自己的乳名——横笛,这个本就是因这人而生的名字。

“……心情无以无继,自然也就吹不动了。”师映川说道,他坐着不动,定定看着连江楼,眼神有些古怪,也有些意义复杂的温柔,连江楼见他穿着家常的豆绿色暗花镶银边棉袄,雪青裤子,腰里系一根精致长绦,头上挽一支普通的银簪,这一身的冷色衬托中,别有一番清丽出尘的情态,风标泠泠,说不出地可怜可爱,一时心中有些莫名的安定,走过来扶住师映川单薄的肩头,道:“你气色还好,晚上早些睡,如此,再休养一段时间,身体就彻底无事了。”

‘这就是情罢,哪怕你有着一颗再冷再硬的心,也还是会被扎到心中最深最柔软的一角,连江楼,你说是不是?’师映川心道,这是他的男人,属于他的,从前心心念念想要抓到手的人,而现在就已经是他的了,名正言顺,但为什么感觉却并不是那么幸福呢?师映川的心微微沉到底,他抬头看向对方,却突然间猛地抓住了连江楼的手,紧紧握着,连江楼刚从外面回来,手很凉,见师映川拉自己的手,便运转内力,转眼间就让全身都温暖起来,不至于冰到对方,但师映川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用情如斯,只是看着连江楼的脸,仿佛是没有看清楚一般,因为就在刚才他抬头看去的时候,眼里看到的分明却是赵青主的面孔!不过这时再看,面前就又是连江楼那熟悉的容貌,师映川顿时微微一凛,一股子无法控制的冷意却从足底一丝一丝地蔓延上来,无可形容那滋味,当下就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表情也淡漠松弛下来,不露声色地道:“你喜欢听我吹笛?可是从前当我还在你身边时,却并没见你表现出有多么喜欢听我吹笛子,不是么。”说着这话时,心中却在想着,此刻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我从未说过我不喜。”连江楼从青年手里拿过玉笛,并不在意对方刚刚吹过,直接就将笛子横于唇畔,缓缓吹奏起来,师映川听着,原来是一首《逍遥游》,那缥缈曲调,让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独自一人漫步在一天一地的灿烂阳光下,树木成荫,花草欣欣向荣,鸟儿歌唱,一切都包容在无尽的宁静之中,整个身心也随之澄澈起来,那是绝对的自由与喜悦,一时间师映川微微闭上眼,嘴角轻扯——连郎啊连郎,你这样的男人,举世无双,是世人终其一生也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能够与你江上泛舟,万里同行的,只有我一个人,可是你也要知道,对我而言,没有一种爱,一种情,可以凌驾于自由之上……而你,最终还是辜负了我啊。

笛声袅袅而绝,余音散尽,师映川睁开眼来,猛地抬起头,望着连江楼,他本能地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在脸上多了一层似笑非笑的神色,轻描淡写地掩去了眸底深处的复杂冷意,并不见有丝毫涟漪:“我从不知你吹笛这样好。”说话间师映川轻轻抬起下巴,在这一瞬,他五官的线条尽数都柔和起来,妩媚动人之极,连江楼看着,一言不发,论美丽,眼前这个人的确是绝色,天下无人可及,论心机智慧,亦是非同寻常,但对自己而言,这些都不是另眼相看的理由,也许唯一的原因,就是……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一切,都不及这个理由。

“……你若喜欢,可以时常吹给你听。”连江楼沉默片刻,伸手抚上师映川光洁精致的面颊,入手处,是美玉一般的细腻与温润,而师映川听了男人这话,只觉心里百味涌现,有片刻的怔忪,然后又想笑,这个人现在真是将一个伴侣该有的一面做得很出色,如果自己是个女人的话,只怕会庆幸自己嫁了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想到这里,一颗心就变得格外冷,被最爱最渴望之人所背叛的滋味,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不会遗忘的,而最让人觉得讽刺的,偏偏是此刻对方掌心里传来的温度,那样地令人自己感到安心,这种感觉,刻骨铭心,哪怕时间流逝,也不会随之消散……师映川忽然间止不住地怨恨满满,如同毒蛇在噬咬着心脏,为什么,现在面对着废人般的我,你可以不吝温柔,然而在我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你却不肯这样待我?

可是不管怎么样,怎么想,面上总还是一副笑靥如花的姿态,看窗外雪花飘拂,道:“又下雪了……今年的冬天,真冷啊。”连江楼微微俯身,将青年保护在自己宽阔而温暖的怀中:“若是觉得冷,就在室内再加两个火炉。”师映川笑了笑:“这倒不用,屋里并不冷。”他闭上眼,静静享受待在心爱之人怀里的滋味,他不允许自己沉迷其中,但偶尔的放纵……应该可以罢。

——你退一步,我便进一步,亦步亦趋,有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怎么可能……不爱上我?

此时在摇光城,师映川原本居住的玉和宫依旧还是由青元教所占据,眼下傀儡仍然是惯常的打扮,一身黑色斗篷,脸上戴着面具,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一身便服的大周天子晏勾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茶水,早已经凉透了,显然之前已经有过一番时间不短的交流,这时晏勾辰忽然缓缓起身,道:“……阁下的意思,朕知道了。”

晏勾辰说罢,便出去了,这时里间有人走出来,青袍素簪,气质出尘,却是潇刑泪,他看着端坐不动的傀儡,沉声道:“你前时对我所说之事,若是有假……”傀儡语气机械:“教主日后自会归来,我现在不过是代教主看顾基业,并无私欲在内,你可以放心。”

第二百九十一章:只被前缘误

傀儡道:“教主日后自会归来,我现在不过是代教主看顾基业,并无私欲在内,你可以放心。”潇刑泪深深看他一眼,语气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大宗师居然会死心塌地效忠于人,这种事无论怎样看,都让人难以放心。”傀儡眼中幽幽光色如鬼火,面无表情道:“若你发现我有不妥之处,自然可以离开。”潇刑泪并不接话,他只是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道:“映川这孩子,是乱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直系血脉,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尽力将他保住,只不过现在的局势,我无能为力,那是大势所趋,不是一人一家之力能够扭转,所以我如今也只能留在这里,替他守着他一手打下来的基业,希望他以后……能够平安归来。”

一时殿中静静,犹如一潭死水,潇刑泪沉默片刻,忽道:“晏勾辰此人,野心勃勃,更不是一直蛰伏人下之辈,虽然这些年他与映川相处日久,情分不同,但不要忘了,他是一国之君,而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政客,如今映川不在,此人暗地里或许就会有一些想法,对此,你怎么看?”与师映川心神相通的傀儡听了这话,只是淡淡道:“……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我的想法,自然与你一样。”潇刑泪不语,负手望去,殿外大雪纷纷扬扬,好一个冷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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