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9)——四下里

作者:四下里  录入:06-30

话到这里,晏勾辰忽然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似是有些疲惫,闭上了双眼,淡淡道:“……话说回来,德妃她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在朕面前进言?”这话轻描淡写,似乎是不经意地丢出来,然而那老太监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抵地,哑声道:“陛下圣明,德妃娘娘确实找过老奴,希望老奴在陛下面前进言,极力促成此事,但老奴却并不曾收过德妃娘娘半点好处,只因老奴窃以为此事对陛下乃至大周都是有利,这才答允,否则老奴怎敢对陛下提起?老奴虽说年纪大了,头脑不比从前清明,但自己究竟是谁的奴才这件事,还是时刻不敢忘的。”

晏勾辰不置可否,冷笑说道:“德妃乃是长河的生母,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打算,这原本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她既然身为宫妃,一个内宫女子怎可干政,耍那些小心思,这已经是逾越了。”说着,语气转为冷漠,只道:“传朕的旨意:德妃宋氏,于朕不敬,着降为嫔,移局安仁宫,皇子长河交由淑妃抚养。”老太监听到这一番话,知道皇帝这是下了定论,不可再说,因此只得沉默,晏勾辰睁开眼,拿起面前那杯已经凉下来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摆驾,去玉和宫。”

这场并不愉快的交锋随着江府上下被捉拿下狱而宣告终结,之后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晏勾辰,双方都默契地再无人提及此事,而江府数百人的下场也没有谁去关心,且说新年过去,很快天气就开始渐渐转暖,万物复苏,河面开始化冻,枝头也悄悄绽了新绿,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向来在封建时期,甚至是师映川曾经身处的现代社会,天下间只要是繁华之处,则往往是水运便利,大周自然也不例外,而摇光城作为天下雄城,王朝的中枢,更是水道密布,水运四通八达,一来灌溉两岸沿途的农作物,支持农业,二来交通便利,四方才得以互通有无,这才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商贸迅速发展繁荣,如此种种,这才有了鼎盛的经济发展与文化基础。

时值三月,宽广的水面上波光粼粼,除了往来的商船之外,也有不少楼船画舫,从中传出丝竹笑语之声,在水面飘荡,如此沿河而行,可见河畔正在抽枝发芽的柳树,大路上更是车马往来,行人如梭,前几日下了两场春雨,眼下空气十分清新,阳光灿烂,大道上马车行人往来不息,虽然刚进入三月,尚且春寒料峭,但许多爱美的女子已经脱了夹袄,换上了色彩鲜亮明丽的春衫,不少年轻人结伴着踏青游春,一路谈笑风生,共同构成了一幅迷人的画卷。

河水呈现出农耕时代才会有的清澈,不见丝毫污染,清波荡漾,令人沉醉,此时河面一条楼船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长发披散在身后,发丝根根莹透,如同用黑曜石精心扯出来的纤丝,瑰丽无匹,青年负手远望,不知在看什么,身上披着淡淡一层阳光,宁静澄明,薄薄的衣衫被风吹动,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仿佛每一处线条都经过造物主细心的打磨,呈现出最完美的分割比例,将力与美恰倒好处地平衡并结合起来,这个时候,青年身侧不远处有人走过来,晏勾辰面带微笑,走到青年身旁站定,一起看着岸上美景,感慨道:“果真是春天到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摇光水边多丽人。”师映川抬手一指岸上,淡淡微笑道:“大周自古以来就出美人,摇光城尤其美女汇集,灵秀女子多不胜数,令人大饱眼福。”晏勾辰哈哈一笑,说着:“以映川之美,哪个女子见了不羞惭万分,说这话才是奇怪,况且我身边有天下第一美人,哪里还看得下旁人了。”师映川听了这话,嘴角微扬,在春日里阳光的照耀下,竟是明媚得令人不可正视,晏勾辰见状,仿佛被这样热烈的美刺痛了眼睛,不由得偏开了视线,却又嗅到了风中从青年身上散发出的香气,那是阳光糅合着莫名花香的味道,晏勾辰闻之,如饮醇酒,他站在师映川身旁,任凭对方被风吹拂着的几丝鬓发打在脸上,一时间心脏的跳动却是没来由地略快了些,下意识地就握住了一只晶莹如玉的手,师映川微微奇怪地扭头看过来,见晏勾辰正对自己笑着,便不由得也是一笑,他这一笑之下,就犹如冰层化冻,柔和的春水泛出来,将坚冰融化,满目皆是柔波,淡淡静谧中透出绝伦的妖美,夹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飘然,艳红双目中更是有火色往来流动,如真似幻,晏勾辰纵使与其同床共枕多年,此刻也觉微微恍惚,脑海中闪过一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但这走神也只是一瞬,转眼就恢复过来,晏勾辰将青年那细腻柔滑的手轻轻一握,含笑说道:“有刚刚网上来的鲜鱼,不如煎几尾来吃?”师映川微微笑道:“煎一两条你自己吃就是了,给我拿些瓜果便好,我如今这身体对食物已经需求不大,吃些水果倒更好些。”他这一发话,自有人去招呼,很快,一盘各色瓜果便被奉上了,都是些罕见的珍品,寻常人莫说吃,就是见也不曾见过,晏勾辰拿起一枚婴儿手掌大小的青色果子,咬了一口,入口之后却像是没有果肉一般,简直入口即化,只觉得精神也为之一爽,十分受用,似这样的异果,对一般武者而言乃是垂涎无比的滋补灵物,在这里,却也只不过是拿来尝鲜罢了,而师映川则是单独另有一盘紫色果子供他食用,那紫果看起来像放大的葡萄,沉甸甸紫莹莹的煞是好看,勾人食欲,但晏勾辰却没有碰一下,他很清楚别看此物珍贵,对师映川有一定的好处,但以自己的修为来说,吃下去不但没有什么滋补作用,反而跟毒药差不多,一时间晏勾辰见师映川连吃了三个紫果,便笑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里面所说的,大概就是映川这样的人罢。”

师映川微微一笑,用锦帕细细擦去了手上沾着的果汁,说道:“哪里真有不食五谷这么夸张,只不过是已经不太需要罢了,平时吃东西主要是满足口腹之欲,而非身体必需……你看,常人在只给清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大概七日便死,而像我这样,只要饮水足够,倒是可以维持相当一段时间。”晏勾辰悠悠一叹,并不掩饰羡慕之色:“当真是陆地仙人……”顿一顿,又感慨道:“年幼之时我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渴求成就宗师境,曾经宫中一位半步宗师级别的供奉就是因为强行突破,导致身亡,那时我就想,此人已是修为深湛,又享受无边的荣华富贵,为何还要如此拼命一博?到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我才终于明白,其实那就是因为恐惧啊,数十年近百年的时光,人生已经走完了大半,却卡在原地驻足不前,只要无法跨出那一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逐渐走向尽头,这种感觉,想必不会比死亡要好受多少。”

晏勾辰这话说得平静如水,但隐隐的惆怅不甘之意却扑面而来,师映川的眼神平和而从容,他忽然信手一招,十余丈外经过的一条画舫中,窗口的花瓶里原本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眼下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转眼间就飞到了师映川的手里,师映川低头看着花枝,手上忽然出现了淡淡的青影,下一刻,因精纯内力以及散发出来的热量催发缘故,那上面的花苞竟是被催得徐徐绽开,尽数开放,一时间淡然日光,日色下鲜活的花朵,青年清冷的表情,以及微凉春风中的盈盈花香,这一切让人仿佛置身梦中,但好景不长,这瞬间催放花朵的法子太过霸道,因此不过维持了片刻,数朵粉红的桃花已是纷纷凋落,师映川手一捻,那光秃秃的花枝便化作粉末,随风四散,师映川吹了吹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淡淡一笑说道:“……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人与花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而我想要做的,就是彻底跳出这样的循环。”

他说话间抬起手,指向岸上,对晏勾辰微笑道:“你看,那里有很多人,但如今我看着这样热闹的情景,却不知不觉间有一种隔阂之感,我虽然不可能真的是仙,还是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却已经与普通人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差异,我所要做的就是一直前进,看到更多的风景,脱离凡人生老病死的桎梏,而我也很清楚,这一切都与我修为境界的提高紧密相连,如果我不突破,这一切就永远都不可能成真,所以为了这个目标,我可以不惜一切。”晏勾辰听着这一席话,不觉微微一怔,他向师映川看了片刻,只见青年从容沉稳,眼明如日,在谈到自己的追求时,言词铮铮,可见其心志之坚,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哀怅之意便涌上了心头,这种悲凉的感觉说不清楚是从哪里来的,然而晏勾辰却明白它是因何产生的——那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与身边这个人并肩,他们,不是一路人啊!

师映川不知身边君王所想,他只是微微仰头看天,那天空蓝得澄净,云色淡如烟蔼,师映川向天空伸出手去,仿佛是想要触及某个至高无上的梦想,虽然他此刻触摸到的只是一片虚无,但师映川却觉得自己好把握到了什么,他浑身的真气圆融饱满,心神清明,整个人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活力,晏勾辰能够感受到这一点,他深深看着青年,心绪不定,若是自己有这等造化无穷、前途无限的绝佳肉身,那么这整个天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放弃!只可惜……

这时水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晏勾辰循声望去,却是一条三层大楼船上有人在争斗,你来我往地打得好不热闹,由于距离较远,再加上人声沸腾嘈杂,晏勾辰倒是听不清楚什么,身旁师映川却笑了一笑,道:“为个女人争风吃醋,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而且还是个烟花女子,果然都是些热血一涌就没了脑子的蠢货。”以他修为,那边的一言一字自然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要他想,就能听得清清楚楚。晏勾辰闻言亦笑,道:“不过,若是世上没有了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岂非无趣很多?”师映川点点头:“这话说得也是。”晏勾辰眼睛望着那船上,皱了皱眉:“这是哪家的子弟?打得倒是好看,可惜花哨有余,威力不足,这样的武艺要来又有什么用。”话音方落,一个声音却不紧不慢道:“……晏国主若有兴致的话,接下来或许有一场花哨有余,威力亦足的比试可供观赏。”晏勾辰微微一惊,霍然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黑发如乌木一般的男子正站在十余步外,五官英俊,一头黑发刚刚齐耳,黝黑的眼眸没有任何杂色,肌肤雪白中隐隐还有几分透明的质感,神情平静,然而整个人却散发出宏大而冷峻的气息,浑身上下都透着丝丝深不可测之感,而这股气质,令他更加引人瞩目,春日里薄暖的阳光洒落在此人身上,却给人一种星光般的错觉,男子静静站着,遗世独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但他站在那里,河水似乎都蛰伏不波,自有令人股栗战战的莫名威压。

对比晏勾辰的惊愕与警惕,一旁的师映川却是脸上毫无意外之色,显然他早已察觉到对方的到来,一时间他看着男子那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齐耳短发,以及眉心当中那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状的古怪蓝色花纹,心中已经了然,转念之间就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赤武帝。”

此人正是武帝城当代主人、当世闻名大宗师之一的赤帝姿,和煦的春风夹带着花香在他身畔起伏,化为绕指柔,不见暴戾,赤帝姿深深望着十余步外的师映川,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时候,也有人似这般容颜如仙,男子的衣袂在风中微微卷动,轻声感慨道:“……真像她啊。”第二百八十章:无人不可利用无人值得相信

男子的衣袂素色如一笔浓淡得宜的春光,在残留着一丝料峭的风中微微卷动,他看着师映川,沉淀在心底的一些记忆如同被一把钥匙打开,释放,那些短短的交错自然而然地回溯,就如同一次奇妙的重逢,在这三月春寒未明的大河之上,赤帝姿轻声感慨道:“……真像她啊。”

赤帝姿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师映川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自己的这张脸实在是太像生母燕乱云,这些年来他也早已习惯了,遂微微一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嘴里这样应着,目光却不免在赤帝姿身上一绕,心中暗自微惑,莫非燕乱云与这武帝城城主之间也有什么瓜葛?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什么太令人意外的事情,毕竟燕乱云当年艳绝四海,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与赤帝姿这样的优秀男子结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话却是不能往深里说的,燕乱云已死多年,又毕竟是自己生母,与旁的男人有所瓜葛,纵然没什么暧昧之事,但说起来也不好听,一时间师映川念头微转,却淡笑如常,并不接赤帝姿的话,只客气地说道:“赤武帝驾临摇光城,不知有何要事?”

师映川言谈举止之间不矜傲,也不谦卑,完全是一副平辈相交的样子,礼貌而不乏距离,他与赤帝姿的弟子白照巫、向游宫结识多年,彼此之间很有些交情,按理说他在面对两人的师父赤帝姿的时候就应该拿出见长辈的礼数来,然而师映川早已脱离了断法宗,如今是一教之主,本身也是大宗师身份,那些套用在常人身上的规矩也就用不到他身上,若他现在对赤帝姿执晚辈礼,那才奇怪,果然,赤帝姿见了师映川的态度,亦是毫不在意,仿佛本来就该如此,他又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仿佛再一次仔细端详那容貌轮廓:“自然是有事请教师教主。”

这个来自远方的男人隐隐给人一种清淡疏离的感觉,但决非故作姿态,与那些所谓的高贵冷艳完全不同,而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所造成,普通人纵然与他近在咫尺,实际上却因为差距太大而永远也触摸不到,所以自然也就会感觉到那种不可及之感,这其实也差不多是绝顶强者都或多或少会具有的特质,此时远处那艘大船上的打斗不但还未停歇,反而有着越打越烈之势,弄得鸡飞狗跳,尖叫声,惨哼声,叫骂声夹杂在一起,不绝于耳,扰得人隐隐心烦,赤帝姿的目光向那处方向一扫,清厉的眉梢已是微微掀起,冷漠道:“……聒噪。”

随着赤帝姿淡淡吐出这两个字,下一刻,自这个短发男子腰间突然就有一物自动跳出,如同一道金光般突然远射而去,几乎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快得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金光便已返回,重新隐入了男子腰间,而在这时候,远处那大船上突然就爆发出几声惊骇之极的尖叫,只见刚刚还打得起劲儿的几个人已是僵立当场,眉心处有一个血洞,好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直接洞穿,随着猩红的鲜血汩汩而出,这几具已经断绝生机的尸体颓然前扑,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血腥,若是普通人见了,只怕会觉得这赤帝姿是个魔头或者疯子,不然怎会因为仅仅是嫌人聒噪,就面不改色地随手取了几条鲜活人命?这样的人自然想法没有错,但他们却是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来看待此事,却不知在赤帝姿这种人眼里,像自己这一类的强者,已经与绝大多数人不再是一个阶层的了,就好比人类看待蝼蚁,根本不是同类,又哪里谈得上什么道德好坏,岂非可笑?随手杀几个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谁会因为自己漫不经心地捻死几只虫子就觉得残忍?而在场的其他人,师映川与赤帝姿同是大宗师,自然也是差不多的心理,至于晏勾辰,他虽然不是这样的绝顶强者,但以他帝王心性,一言出而万千头颅落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接近这样的心态了,因此这一幕在三人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没人觉得有什么震动,倒是师映川眼中微凝,目光在男子腰间一聚,以他宗师的眼力见识,自然能看出其中大概的门门道道,内中弯绕不言自明,只不过他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真的窥破诀窍罢了,当下赞叹道:“这等驭剑……果真是精妙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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