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3)——四下里

作者:四下里  录入:06-30

说到最后,澹台道齐又是大笑,笑声狂放而充满了肆意之态,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高傲气概,睥睨天下,他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战意,散发出强大到令人感觉极度压抑的气息,藏无真此时正处于最难熬的时候,然而他是何等人物,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失态,他看破了澹台道齐的心思,冷汗滚滚中,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宛若青莲,悠然绽放,任凭万丈红尘也不能令其稍染尘埃,藏无真笑着,艰难而断断续续地道:“你要如何,我都……接着便是……”澹台道齐却没有开口,而是突然间迈步向前走去,走向藏无真,他来到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然后他蹲下,痴痴凝望着情人脸上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藏无真的一双眼睛犹如新月出水,那是最清澈也最悠远的眼神,迭影连重,无尽心动,澹台道齐喃喃着:“你向来高高在上,不将一切放在眼中,这其中也包括我,可对?”

说着,他的手忽然缓缓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摸一摸男子晶莹如玉的脸,但是在指尖距离那面孔只剩下半寸左右的时候,澹台道齐却猛地垂下了手臂,终究没有碰到对方,他轻声说道:“我自幼习武,在遇到你之前,只知仗剑走在我自己的那条道路上,不曾回过头看看周围的风景,而你我之间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是我一生当中最珍贵的时光,我原本以为那是老天对我前半生孤独的补偿,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原来只是一个阴谋,你将我当作了炼心之石,用以追求你所谓的大道,我无数次质问上苍,为什么我在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却依然没有得到回报,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这究竟是为什么?无真,无真,你说,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啊?”

话到这里,澹台道齐耳中似乎响起了自己从前经常唱给藏无真的那首情歌,然后悠悠响在心头,他自嘲地一笑,笑得肆意,也笑得苦涩,叹息着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在遇到你之后,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后来我被你毫不犹豫地抛弃,那时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最幸福的人,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这些年我一直都被困在舍身崖,我经常会思考我们之间的事情,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美满无缺,以往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原来只是为了把最后的结局衬托得更悲惨一些,就好象那鲜花一样,越是开得美丽,等到凋谢的时候才越会令人感到难过。”

这时藏无真已经闭上了眼,面上再看不到任何表情,任冷汗滚滚而落,澹台道齐见状,有些沙哑地笑了起来,他终于再次伸出手,摸到了藏无真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那久违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白皙的手与黑色的长发彼此契合无间,澹台道齐的嗓音中透出不尽余韵,淡淡道:“……无真,你我恩爱多年,彼此对对方都很熟悉,但你可知我此生最得意的武功是什么?不是我的‘凉雀九式’,也不是曾经让你赞赏有加的‘照月三十二奔雷’,甚至不是‘万剑朝宗’,而是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也从来都没有用的一套剑法。”

澹台道齐低低而笑:“无真啊无真,你可知道我在舍身崖的这些年里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么?自从被囚禁在舍身崖之后,在那些年里,我再也没有用过剑,我被囚禁在那里,除了想你恨你之外,就是不断地练功,不断地修行,后来我自己创出一套剑法,我把它叫作‘情人剑’。”

“……这是只为你一个人所创的剑招,哪怕我脱困离开大光明峰之后,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使出过这套剑法,因为我的‘情人剑’不是用在其他人身上的,而是专门给你,我的情人藏无真来尝试,除了你藏无真这个人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我动手用出这套剑法,因为他们根本不配,纵然是这世上可与我比肩的强者,甚至比我更强,那人也依然不配让我用出这一剑,只因这一剑只能是给你,也只能给你,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唯一的情人,这是刺向至爱之人的一剑,绝情如斯,如果没有海一样的恨意,万难有勇气刺出这一剑,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此深切的情意,万般恩爱,我是否真的能舍得挥剑而断,没有半分迟疑?”

藏无真闭起的眼睛蓦然睁开,澹台道齐血红的嘴唇正微微翕动着,他想要告诉这个人,自己究竟是多么爱着对方,爱到发了狂,即使是为此遍体鳞伤也再所不惜,即使老了、死了,到了下一个轮回,却还是不能抹去心底的那一抹剪影!可是这些话都没有说出来,他开始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原本正在抚摩藏无真头发的手缓缓移动,来到了男人汗津津的脸上,此时此刻,澹台道齐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水,但也决绝如斯,纵使心头有千种纠结万般不舍,但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那么要的就是一个痛痛快快!他的语气是沉静中透着丝丝迫人,低声说道:“我要当着你的面全力使出这一剑,这是给你看的,只会是给你一个人看……无真,在遇到你之前,我未曾一败,甚至也许是天下无双的剑者,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你很强大,甚至在当年将我击败,然而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要将你击败,用这种方式让我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也彻底斩断你我之间的一切……你我之间,唯有一战!”

澹台道齐猛然间厉声喝出这最后一句话,与此同时,藏无真心神陡然一颤,就见澹台道齐起身大笑,黑发在风中四散飘扬,在这一刻,藏无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于澹台道齐身上的,那种绝对自信的无上锋芒!男子黑发飞舞,双眼犀利如电光,战意高昂,在这一刻,藏无真心头突然大痛,比方才单纯的痛楚更加痛上十倍,只见澹台道齐眼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缠绵无尽的情意,他笑着,长眉如剑,此刻心中羁绊一去,整个人当真就是一头飞入云端的神龙,纵横四海,朗声道:“在今日之前,我还一直无法真正作出决断,但是当我感觉到你的气息,知道你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就突然作出了决定,今日我与你一战,就是要斩断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自今日之后,我也许就可以放下一切,这世间之事再也与我无关!”说到这里,澹台道齐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波澜,他的袍角在风中瑟瑟飞卷,轻声说道:“无真,你我之间自从当年一战之后,就已经无可转圜,无从挽回,但是我承认,我澹台道齐还是深爱着你,甚至直到如今、直到此刻都还是如此,可是无论今日这件事情究竟有多难面对,我还是已经作出了选择,不管多难都要这样选择,这才是堂堂须眉男子所为,不是么?”

周围花开如海,满眼都是无尽的美景,青山,绿水,白云,红花,古树,无处不醉人,然而身处这动人的景色之中,却找不到昔日的半点柔情蜜意,澹台道齐眼中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意味着他真正已经作出了决断,而且再也不可能有半点的动摇,这时他忽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定,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曾经为情人拿过御寒的衣物,做过对方爱吃的小菜,在对方读书时静悄悄地添过灯油,也在鸳鸯帐里动情地抚摩过情人完美无瑕的身体,而到了今天,这一双手却要用来生死相博,倾力一战!

“……在被囚禁于舍身崖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在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恨你,思念你,于是终于就有了这‘情人剑’……无真,如果没有对你的无穷爱意,记不得你曾经的温柔,你的那些绵绵情意,那么我根本就无法创出这套剑法,因为这剑法本身就再温柔不过;但如果没有对你如此绝情所产生的无穷恨意,自己肝肠寸断时的绝望心情,那我也根本无法创出这套剑法,因为这剑法本身就再狠毒决绝不过!所以在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它更加温柔的一剑,也不会有比它更狠绝的一剑,这是我澹台道齐在多年后的今天,送给你的见面礼物。”男人喃喃说着,猩红的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此刻你的心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说话间,澹台道齐身披素袍,黑发在身后飞舞,整个人充满了压迫感,他忽然向后退开了几步,静静看着仍然被痛苦剧烈折磨着的藏无真,平静地道:“我曾经对连江楼那小子说过,我决不会交出摧心剑的化解之法,除非你亲自来见我……那么现在,你已经来见我了,这摧心剑之苦自然就不必再受了。”澹台道齐说罢,抬起右手,一指重重点出,顿时自指尖射出一道青色的真气,精确无误地打入了藏无真的肩头某处穴道,与此同时,藏无真猛地张开嘴,径自喷出一口黑色的淤血,心口位置那一缕折磨了他多年的剑气就此被化解,尽数消失无踪。

身体的颤抖戛然而止,冷汗迅速消失,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藏无真粗重地喘息几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向几步外的澹台道齐,一双幽深如星空的眼眸看着对方,里面流露出淡淡的复杂之色,但是紧接着,藏无真的身上突然就爆发出滔天的战意,那种冷冽无比的气息令人胆寒不已,澹台道齐顿时就发现自己被这股气息紧紧地锁定,此刻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威胁,强烈得甚至可以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就见藏无真张口一吐,喷出一道白气,随后依稀化为朵朵白莲,皆是无尽剑气,这时藏无真微笑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道齐,你我之间,也确实该做个了断了,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为我所创的‘情人剑’,究竟是怎样的至狠至绝,我想这套剑法应该已被你赋予了灵魂和生命,在你的手中真正活了过来,可对?”

“……是啊,的确如此。”澹台道齐亦笑,他想起自己不知多少次揣摩修正着这一套剑法,想起那绝世的寂寞与爱恨,他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有黑发在风中飞舞,他凝神看着藏无真,半晌,终于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藏无真神色无波,缓缓道:“……你问。”澹台道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要问你,你此生之中,是否真的爱过我?”

藏无真袖中的手几不可觉地一颤,却并没有回答,澹台道齐见状,不知道心里是否有了答案,只见他轻轻笑了起来,迎着阳光笑得灿烂,然后右手抬起,并指为剑,刹那间剑气纵横,此时此刻,澹台道齐的目光温柔无比,他深深说道:“……无真,看剑。”

第一百、山崩

山下。

两股强大无比的杀意突然冲天而起,杀机无限,正在心神忐忑的师映川感受到了这种无尽的寒意,顿时浑身发冷,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在他身旁,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也同样感受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凝重,此时不远处阴怒莲目光平静,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感觉一样,只是抬头遥遥望着某个地方。

很快,那种恐怖到极点的风暴已经肆虐开来,师映川三人初时还能静观其变,但是渐渐地到了后来,三个年轻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本能地运功抵挡那两股冰冷刺骨的绝世杀意,此刻隐隐已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又好象在接连被炸开,发生了大面积的连番崩溃,师映川脸色骇然——这就是宗师强者之间的对撞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片大片的尘埃已经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灰尘一样,几乎遮天蔽日,已经可以看到山体的一些地方发生了塌陷,众人从震惊已经逐渐变为了木然,虽然无法亲眼看见,却已经能够想象到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场旷世之战,师映川的双拳死死攥紧,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间脚下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传来,只听猛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大声响,只觉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在这骇人的声势中,山峰颓然崩于眼前!

从脚底持续不断传来的是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大地在微微颤抖,还不等下方诸人反应过来,就在各自圆睁而充满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前,在恐怖的声势中,自山峰上半截起,勃然而出,山体轰然崩塌,一圈灰浪平地而起,急速扩散,顷刻间就已扫出很远,什么叫作泰山崩于眼前,这便是了!

这样的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那奔爆的气流鼓荡,嘶啸澎湃,牵动着一股巨大的震动在空气中轰然崩开,一时竟是无法开口,因为开口出声的力气已经被眼前的现实挤了个干净,全身只觉得寒意涌发,望着那被烟尘遮住的天空,映在所有人瞳孔中的是半空掀起的强烈震荡,在这一刻只觉得心神飘摇无力,无凭无依,每一记崩塌的声势都直直透入心头,无法自抑地感觉到无尽寒气从身体最深处爆出,将血液都快冻结起来,此时无形与有形的震荡狠狠碾过诸人心头,连意志都想要狠狠消磨下去。

但转瞬间所有人便反应过来,四道人影于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向后疾退,只见一圈圈波纹气浪前仆后继而扩,瞬间就席卷了这一片天地,伴随着这样的轰然崩震,无数虫鸟走兽都统统化为了飞灰,肉身俱灭,阴怒莲双眉骤然立起,如利剑一般,眸光清澈,一望见底,这位绝代佳人已经脸色苍白,但眼中的明光却似乎还没有减损,依然闪耀着夺目的锋芒,这时她完全无视了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死死盯着远处,那一双看似还算平静的明眸之后,在那最深处,却在蕴酿着一场无法描绘的惊涛骇浪,简直就好象是扑面而来的暴风雨前兆。

师映川脸上透出浓重的惊悸,他的瞳孔急遽收缩着,面部肌肉剧烈抖动着,似乎要撑持不住,他睁大了眼睛,眼内空寂无声,身体在微微发抖,只因为心中有不断涨开又破裂的无穷滋味,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画面,只觉得一颗心脏就要冲破了胸膛蹦出来,师映川已经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此刻脑海当中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想不了,这时他身旁的季玄婴面对着这样已经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反倒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白皙的面孔融在阳光里,只有一双眼眸亮如星辰,从中透出微微波动的寒意,就见远处漫天的灰尘烟爆奔流四方,轰然爆发好似怒海倾泼,方圆的天地间仿佛都受到了震荡,一阵阵崩塌的隆隆轰鸣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不知道这究竟是从外面钻进心里的轰鸣,还是内心深处固有的块垒在崩塌。

就在这时,一道恐怖到极点的剑鸣嘶啸而起,骤然搅动了气流,那是恢宏无比骄傲无比的剑意前奏,奋奋昂扬的大气魄,那是绝代傲岸之姿,是经历无数岁月才积累而来的威严,是无尽磨砺之后的纯粹,是面对上天也要一剑刺出、万不会回头的横绝,令人只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转瞬间,万千剑气骤然爆发,仿佛暴雨从天而降,又似狂风翻涌,如此威势,如此狂涛巨浪一般的冲击,谁可抵挡?于是下一刻,阴怒莲的瞳孔表面突然就浮上了一层血色,她就站在原地,青丝被风卷起,面色微微苍白,眼神异常,整个人从内而外都在散发着一种令人几乎快要窒息的力量,在这一刻,若是有人认真观察的话,分明就可以感觉到这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正在轻轻颤抖,那是担忧与战栗,乃至无声的祈祷,即使是以她如今的修为,道心明澈坚固,万物不肯萦心,然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事关她此生最爱之人,阴怒莲终究无法保持绝对的平静,明亮的星眸中波荡连连,这种反应无关修为,无关心境,乃是人类所不能避免的,只要还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使道心被打磨得完满无缺。

然而就在此刻,阴怒莲那双蒙上了血色的眼眸当中,突然就又亮了起来,仿佛被阳光照入了无尽华光,只因这一道足以撼天裂海的昂扬剑意在突然之间竟是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压下,那剑意仿佛在不甘地嘶啸,在奋力挣扎,但瞬间却还是灰飞烟灭,在被压熄的一刹那,所造成的声息地蓦然沉寂下去,可是紧接着,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这道剑意居然有若风暴遽起,爆发着破开屏障,彻底破空升华,惊天动地的刺耳剑鸣之音骤起,啸音起处,只见半空中一片震荡,无数道气流破开空气,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汇合在一处,剑气所过之处,烟尘所聚起的灰层猛地被刺开,撕得粉碎,阴怒莲抿动唇角,终究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远处,静静观望,此刻她的眼睛里似乎已经不存在什么明显的情绪,只默默不语,但这种看似平静的表现的本身,其实就已经是阴怒莲最真实心情的某种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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