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包子 10)——四下里

作者:四下里  录入:06-30

偌大的云车在路上稳稳前行,车上所绘的血莲图案令所见之人尽皆退避,更有不少百姓见了,当场便是跪地叩拜,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出自敬畏,也是一种爱戴,纵然师映川在许多人眼中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动辄毁邦灭国的绝代杀神,但在大周百姓的眼里,这个被赋予了太多负面阴沉光环的年轻男人却是为国家带来兴盛与繁荣的人,所谓的杀戮与鲜血只是针对别人罢了,若是没有这个男人,帝国永远也不会拥有如今的一切,不会有如此荣耀,因此无论外界怎样看待和评价,至少在大周绝大多数子民心中,纵然外人视其为魔,但周人依旧视其为万家生佛,这位国师,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守护神——或许魔与佛,原本就是一线之间。

云车虽大,速度却比一般马车还要快上不少,也更稳当得多,而车内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潇刑泪,都是在打坐调息,一路上并无只言片语,要知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作为真正的修行者,事实上根本就不会做无故浪费时间的事情,这时远处忽有马蹄声越来越近,自上车以来一直犹如老僧入定般的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深邃如海,尽管此时车内光线明亮,但瞬间却有了一种虚室生白之感,盖因这一双眼眸太过明亮,璀璨得胜过了天上星子,下一刻,师映川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原地,无声无息,也就在这同一时间,对面的潇刑泪睁开了双眼,这个被称为‘情癫’的男人面上神情微微迷惘,最终低声呢喃道:“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果真是孽缘啊。”

云车百丈之外,一人一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男子华发满头,飘扬如絮,道路两旁桃花烂漫,有微凉的清风送暗香徐徐而来,但这些都不能让男子哪怕停留片刻,眼看着距离那云车越来越近,就要奔到十丈之内,这时那车顶上却突然多了一袭黑袍高大的人影,骑马奔驰的男子原本满满的一往无前之势,却在这会儿突然就生生勒紧了手里的缰绳,逼得座下的马儿缓了四蹄,与此同时,云车缓缓停了下来,白发男子坚毅的脸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丝局促不安之色,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车顶上那黑袍华贵的青年,那天下公认的绝代魔头,痴痴策马缓步走了过去,直到距离云车不足两丈,这才停下,魔头一张脸上覆着面具,看不出喜怒,只沉声问道:“……你来做甚?”白发男子欲言又止,魔头双手缓缓拢入袖中,又问道:“你我之间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当初合婚庚贴也已退还,再无瓜葛,你现在又来见我,是何道理?”

白发男子静静看了魔头片刻,然后就笑了笑,他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喜欢你……从当年在交易会上相见的那一日,我便喜欢你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深,更久,你若是仙,我便随你飞去云端,看你享尽荣光,你若是魔,我便陪你共赴九幽,陪你举世皆敌。”

男子说着,轻轻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无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可否都带上我?”

魔头一动不动,只看着男子白发如雪,良久,那魔头忽然一哂,缓缓伸出手去。

这一年春天,山海大狱少狱主、宝相氏大公子宝相龙树,与其父山海大狱之主宝相脱不花发生冲突,宝相龙树决然弃少主之位不顾,孤身脱离蓬莱,远赴大周,万里投奔青元教教主师映川,此举一出,震动世人,有好事者叹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来皆闻英雄豪杰为大业可负至亲至爱,今有宝相龙树者,独不爱江山爱美人,真奇男子也。

大周,摇光城,青元教总教。

殿内四周悬挂着一幔幔的珠帘,一颗一颗珠子晶莹圆润,珠光朦胧,六尺阔的方榻上铺着雪白的狐皮垫褥,两名男子相对而坐,中间一张紫檀小桌,一壶茶,两只杯子,除此之外,桌上再无他物,师映川眼皮垂着,一只羊脂白玉般的手伸出来,拿了茶壶,给两只杯子里都倒了茶,对面那个如今已经一无所有的白发男子看着他,默然无声,只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青年的手,这时距离那天男子一人一马追赶云车之事已是过去了数日,一身的风尘早已洗去,男子换上华服,头束紫金冠,依稀仍还是当初那个尊贵自信的山海大狱公子,师映川抬眼看去,静静地看着对方,看男子眼中那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视但又偏偏温柔如水的光芒,片刻,师映川忽然就慢慢从对方的掌中抽回手,说道:“……你这样一时冲动,他日说不定就要后悔,为了我一个人,就与家里翻了脸,这样的买卖未必划算,你父亲必是气得紧了。”

宝相龙树一头白发整齐束在冠内,一丝也不乱,闻言就微微一笑,道:“父亲的意思,是要在局势未明之前令蓬莱暂且保持中立,作壁上观。”师映川呷了一口茶,点头道:“这是老成持重之法,我若是处于姑父的位置,想必也会这样做,毕竟现在看起来局势不清,将来究竟会如何,都未可知。”宝相龙树见状,便轻松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知道这样最好,可惜知道归知道,但让我像父亲那样‘清醒’,我是做不到的,你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觉得我应该来帮你,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个半步宗师,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处的……至于父亲那里,他毕竟还有一个儿子,我三弟剪水总会慢慢长大,因此宝相氏纵然少了我一个,也并不打紧。”

师映川平静地听着这些话,手里拿着热气袅袅的茶杯,慢慢吹着:“我不得不说,你的确有些犯蠢。”宝相龙树语气认真,却是含笑说道:“……这是我的命,逃不过的。”他整个人显得轻松起来,似乎到了现在才是真正令他感到彻底自由的时刻,什么都不必再去多考虑……宝相龙树这样想着,忽又记起一件事,便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就笑着说道:“感情这样的东西原本就是出于本性中最直接的直觉与选择,而并非出于理智的反复权衡和判断,若是真的能用理性去分析去衡量这种事的话,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说,哪怕跟着你餐风露宿,朝不保夕,我也依然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是我自己遵从内心想法所作出来的抉择。”

说到这里,宝相龙树反倒有了几分打趣的心情,道:“我既是来投奔你,如今加入了青元教,就是你的下属,按规矩就要尽心侍奉,这些事本来就已有心理准备,只是一时间或许有些不习惯,你得担待些才是。”师映川倒也笑了,他看着宝相龙树,微笑说道:“我当初年幼之际就被你心怀爱慕,后来一直受你厚爱,这些都是对我的尊重,也是对这段感情的看重,现在你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自然不会薄待于你。”说到这里,师映川却又缓缓淡了笑容,将杯内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方道:“只是宝相你要清楚,经过梳碧那件事之后,你我永远都难以回到从前了,这是我无法释然的心结,你我这一生,不会再是夫妻情分,这一点,你要明白。”

听了这话,宝相龙树的神情顿时几不可觉地一黯,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轻松之色,垂目安然道:“……我知道,这个自不必说。”他很清楚,这是两人之间新的相处,自己必须迅速调节心态去努力适应,这是现实,即使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但无论怎么说,至少以后可以和自己心爱之人生活在一起了,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要快意许多……思及至此,心中又是一哂,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离开蓬莱远赴于此,是自己一生之中无怨无悔的一次选择。

这时师映川凝神望着宝相龙树,却想起了那日连江楼的决绝冷酷,忽然就用力握了一下拳,表情却淡淡地道:“说来,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可信也最忠于我的人了,可以无条件地待我好……至于其他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和心思,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搅和到那么复杂的事情当中了。”说这话的时候,师映川整个人异常地平静,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但这平静却又不同,老人是因为经历得太多,看透了世情而心平气和,而师映川此人却是因为心已至高,故而平静无波,宝相龙树见此,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有些隐隐地陌生,这让他感觉不舒服,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就握住了师映川的手,师映川看他一眼,那张脸谈不上多么出色,只是略有几分英俊而已,若论相貌,并没有多少优势,在师映川经历过的诸多丰秀人物当中并不起眼,但如今褪去那些曾经的年轻气盛,就多了一股韵味,师映川端详了男子片刻,最后只化作一叹,忽然说道:“我记得你似乎比我年纪大不少,如今再过几年就是四十岁了。”

宝相龙树闻言,就笑了起来,道:“是啊,我比你正好大了十岁,映川是嫌我老了么?”男子意似洒脱,说话间神情却透出淡淡的紧张与不安,故而还是轻叹道:“只要你愿意,这天下什么样的美人都能得到,而我一来不是青春少年,二来也没有鲜妍容颜可供你赏玩,三来又常常不知进退,更不会曲意逢迎,无非是仗着脸皮足够糙厚,一味贴上来罢了。”师映川嘴角微扯:“你真的这么想?”说话间,外面忽然有人道:“……禀教主,有人在外自称是教主自幼近侍,求见教主。”师映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就好象明白了什么,道:“让他进来。”

半晌,有人推门而入,长身玉立,头戴帷帽,一圈青纱垂下来,挡住了容貌,这人进到殿中,取下帷帽,露出一张皎美若仙的面孔,不是左优昙还有哪个!

左优昙丢下帷帽,上前便对着师映川深深一拜,一言不发,师映川看着男子,片刻之后,方道:“……你这是要离开断法宗?”左优昙抬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师映川那张一改之前在大光明峰时的暗淡、与从前记忆中那桀骜形容一模一样的面孔,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是。爷前时从宗门脱身之后,我便存了这个心思,我当年是爷买下,带入宗门,是宗门的人,却更是爷的人,从前爷虽然脱离宗门,毕竟彼此之间还有几分香火情分,不曾撕破脸,而剑子也还年幼,需要有人扶持,因此我留在那里也还罢了,但如今爷与断法宗已是针锋相对,乃是仇敌,与莲座也已经翻脸,我怎能还继续留在那里,更何况剑子已经长大,不需要我再照顾看扶,因此优昙便于前些日子给剑子留下一封书信之后,即刻暗中悄悄离开宗门,在阔别多年之后,重新回到爷身边,自此再不是断法宗之人。”

师映川静静坐着,面色无波,旁边的宝相龙树也是一言不发,漠然看向别处,师映川沉默片刻,然后就唇角微扯,道:“很好。”又伸手虚抬,示意左优昙起身:“你既然回到我身边,日后青元教自然有你一席之地,魏燕那里你替我打理妥当,你不负我,我自然也不负你的忠心。”说着,师映川长身而起,轻轻笑道:“好了,如今还有些事要办,我这就去一趟青州。”

……

青州一向气候宜人,春日里,此时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大,只平添了些清凉,一队百余人的车马沿着平整的大道前行,速度略快,中间簇拥着一辆看起来十分结实的马车,这时远处一处亭下,一群人正在等着,见了队伍,尤其是车上绘有的血莲图案,便迎了过来,这已是第三拨燕家接待的人,一开始在最外围等候的还是家生子,眼下这些却都已是燕家极有身份之人,一些嫡系男女都是早早守在这处路亭,已从一大早等到现在,这时见了队伍过来,都是上前,为首的却是如今的家主亲妹燕芳刀,这燕芳刀容貌依旧美艳,凝视那队伍之间的马车,眼神复杂,突地就拜下,道:“……燕氏族人,见过主上!”这燕家当年举族投靠师映川,后来师映川被檎,燕家的态度不免就有些暧昧,后来师映川脱困,燕家便受到敲打,此次师映川前来青州的消息提前通知了燕家,现在燕家作出这等姿态,就是在极力挽回。

先前师映川被囚,燕家在青元教内的位置就尴尬起来,家族内又早已失了半步宗师,虽然旁人还由于多方因素而有些顾忌,没有正面下手,但家族还是明里暗里受到损失以及打压,现在燕芳刀带头,众人一起拜下,深深低头,至此,人人都知家族就这样与师映川彻底绑在了一起,否则燕氏已经错了一次,日后若再有摇摆,如此之辈必是人人唾弃,再不能于世间立足,唯有衰败一途,因此都收了心思,很清楚自此就是荣辱兴衰与共,这样想着,就算过去有些心思,互相之间有龌龊,这时也都是消散,这些都是真心实意,再不是做态了。

如此片刻之后,就听车里一个声音道:“……起来罢。”此话一出,众人知道这就是抹去先前一概腌臜,燕家仍是受庇于对方羽翼之下,这样一想,脸上就顿时多了几分神采,燕芳刀目光聚在马车上,不知怎的,就突然感触莫名,想说些话又是说不出,到最后都化作一道无声的轻叹,当下就躬身说着:“请主上移步,家中之人都已聚集,翘首以盼主上大驾。”

于是队伍继续向前,由燕家人在前方引路,这一路由官道通往燕家的大道乃是由家族私人出银钱铺就,十分宽敞平整,亦且干净整洁,越往前走,已能看见许多管事之类的人在道路两旁恭迎,等最后到燕家,就见得大批族人,家生子之流更是无数,黑压压人群却是一片鸦雀无声,虽有小雨淅沥,却无一个打了伞,都身上蒙着雨丝,现任家主论起来乃是师映川的舅舅,只是此时哪里论得这些,见了队伍,在家主带领下,都齐齐跪了下来,这时马车车门打开,师映川一张面具覆住大半张脸,走下车来,这时人群中有一女子怔怔看着青年高大身影,神情恍惚间不知是悲是喜,青年却忽然看了过来,朝女子伸手示意,道:“……你过来。”

此女正是燕步瑶,当下见师映川如此举动,不由得一呆,随即又是喜悦无比,急步上前,道:“主上……”师映川淡淡看她,忽然问道:“本座今日既至燕氏,你要么脱离家族,要么便是叛离瑶池仙地,现在,你可以选择了。”燕步瑶面色微变,但她神情挣扎片刻之后,便咬牙道:“步瑶是燕家之人,更是……主上之人!”师映川见状,轻嗤道:“很好。”这么一来,青州燕氏就是与瑶池仙地彻底决裂,一时师映川转首向着现任家主,也就是他生母燕乱云的兄长,道:“你女儿很好,当初本座受困于人,仍肯忠心以助,后来得以脱困,有她一份功劳在内,若非如此,凭你燕氏之前所作所为,如今青州已不会有燕氏一族。”说罢,不理会瞬间额头出汗的燕氏家主,只看着大门两旁的青翠古树,喃喃道:“一别多年,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师映川在燕家并没有停留多久,便乘船北上,此次师映川一路而来,为的就是收拢一切可用之人,可用之势,对于不从者,无非就是杀戮而已,如此一来,这番出行自然就不是一朝一夕,等到大船行驶在返程路上之际,春光已然老去,年轻女子身上的衣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换作了薄薄衫儿,淡淡裙儿,如同一幅幅色彩鲜亮明丽的图画,装点着世间。

河面上风平浪静,九牙巨舰行驶水上,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色怪兽,船上黑色大旗迎风猎猎,当中一朵红莲猩色如血,张扬着无上的威严与荣耀,师映川站在船头,仍然是面具覆脸,黑色的袍子被风吹动,一只手被掩在宽大的广袖内,另一边却是袖口紧扎,一圈紫金护腕散发着幽幽冷光,长发在风中肆意飞扬,整个人显得无比地意气风发,在他身后,宝相龙树怀抱一柄长剑,看着青年的背影,说道:“最近你似乎哪里有些变化……”师映川没有回头,只道:“你指的是哪方面?”宝相龙树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师映川道:“那就不必再想。”说着,闭上眼,任清风扑面,有些惬意,宝相龙树在他身后静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又不曾开口,但师映川却好象身后有眼睛似的,闭着眼忽然淡淡问道:“……你是有话想对我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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